桂斧说的老李全名叫李比希,众人嫌拗口,都只是老李、老李地叫着,全然忘了他还有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大概为了配合老李的称呼,他特意在唇上和下巴上蓄了须,修得整整齐齐的,每每自夸有吕仙祖的风骨。

    陆六和桂斧走到人多的果园时,老李正靠在荔枝树下坐着,拿着一把青草逗两只肥肥的兔子。两只兔子显然已经吃饱喝足了,丝毫不受诱惑。有一只通体雪白的躺在他身旁,两眼都快合上了,不一会儿,干脆侧过身子不理他。另一只长着一对熊猫眼,此刻像个球似地窝在地上,一会舔舔老李的手,一会又轻轻咬上一口,随即松开。

    桂斧带着陆六一走近,两只肥兔便慢吞吞爬了起来,围在桂斧身旁呜呜叫了几声。桂斧蹲下来着它们的毛,谴责老李说:“你看你,又逗我的兔子!我说它们怎么总不好好吃东西呢。”

    老李被逮个正着,嘿嘿一笑,爬起来问:“哦,是陆六来了?”

    陆六忙说是。老李抚着下巴上的胡须说:“每十年来个新的,我怎么觉得,就跟进了轮回宝塔似的。”

    陆六奇道:“老李在这呆了许久了?”

    “我来的时候,是伍四在这。现在你是陆六,算下来得有一百二十年了吧。”

    陆六咋舌,这得犯了多大条事啊!

    老李自己也知道这年份很吓人,又说:“再有就是张朗,他来的时候,赶上了陆一,那也有五十年啦,其他人么,似乎都没到十年吧?”

    桂斧说:“可不是吗,我也才来了四年多。老李可真是万年劳改户啊。”

    老李并不恼,一脸得意地说:“你们不懂,玉帝总不放我走,那是喜欢吃我种的黄瓜。”

    他看陆六的表情,知道他不信,便不服气地说:“走,我领你尝尝去。

    桂斧忙把怀里头的白兔放下说:“哎呀我也去尝个鲜,你都很久没摘黄瓜回去了。”

    “那你帮弄两捆柏树枝回来,我熏用。”

    老李种菜的地方有点偏僻,那一片地也挺瘦的,只种了些牧草。老李用高高的篱笆桩围出一圈地盘,又在门口养了一只大狗看门。

    那狗看着十分凶恶,可它见了陆六也不吠,还摇了摇尾巴。老李解释说:“你们几个长得一模一样,连狗都分不清。”

    老李的菜圃里放了几十口大缸,上面生机勃勃长了一大堆瓜豆。

    无怪乎老李日子过得比别人逍遥了,他种果蔬的法子也实在高明。别人都是在地里种,要浇地、要拔草、末了还要翻地养地,而他呢,却能把黄瓜、豆子什么的种到水里去了!桂斧也搞不懂老李古早发明的玩意儿,只跟陆六说:“那水是有名堂的,时常换一下就行。”

    老李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把水上的浮板举起一个角,陆六见池子里头的水咕咚咕咚冒着泡,那黄瓜的长得十分茂盛,白白的很是好看。老李搭了些架子,那瓜藤就攀着往上长,一个个比手长些的小黄瓜挂在藤蔓上,翠绿可爱,看来已经吃得了。

    他随手拧了三个,分给陆六和桂斧说:“这黄瓜生吃最好,炒了就可惜了。”

    陆六学着他,舀了一瓢水冲了冲,甩掉水就啃了起来。果然比普通黄瓜鲜甜许多,连带瓜皮都很嫩,入口无渣,清脆得很。

    老李吃了手里的瓜,又掐了一大把油菜放到篮框里,对陆六说:“今晚我炒个油菜招呼你。你刚来,还没收成,就先吃着大家的。”

    陆六称谢不已。

    三人闲聊了一阵,桂斧才想起要去打理几棵树,看天色也不早了,忙匆匆先走了。

    老李闲着没事,带着陆□处逛了逛,把大家都问候了一遍,唯独不见曲项。直到太阳快下山时,众人各自收好农具,一同回来的时候,才在路上遇到他。

    陆六原本觉得邻里的名字里,就属曲项的有气势,可这会儿一见着跟在曲项身后,摇摇摆摆回棚的那支大部队,就忍俊不禁了。那可不就是“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的一群大白鹅!

    众人回了家,把沾满泥巴的鞋在门口冲了冲,又洗了把脸,就各自做饭去了,还都交代陆六不必做,自有他的份。

    陆六暗想,自己的手艺也不好意思拿出来显摆。他见桂斧挑了许多柴火回来,忙过去帮手,除去老李的柏树枝,其余都均分成一小堆一小堆的,派送给邻里。

    过了一阵子,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出炊烟来,叫人看了心里头暖洋洋的。桂斧也没做饭,从屋后拿了铁锹和锄头出来,对陆六说:“三年前入坛的桂花酒,刚好到喝的时候了。”

    两人合力把酒坛子从桂树下挖了出来,摆到了石桌上。不多时,众人的饭菜也做好了,老李果然炒了一大盘油菜,端到桌上,搓着手说:“哟,桂花酒喝得了?”

    平时饭是轮流做的,今儿轮到张朗做。张朗是个打细算的人,每回到他做饭,总是刚好够吃。不像文旦和桂斧,每回都能剩下好些,下一顿轮到的人还要多炒一份剩饭。

    曲项难得慷慨一回,了只鹅回来杀,众人都摆好碗筷了他才做好,端了一大盆子油水丰富的芋仔炊鹅出来。

    陆六见了,小声问倒酒的桂斧:“怎么?养的禽畜也能杀么?这些都没修行过?”

    “哦,那不同,这都是养来吃的。”桂斧乐呵呵地说,“养禽畜有时会有点烦恼,它们的本家偶尔会来找茬的。我的兔子和老李的狗都是没修行的。有修行多半也能自力更生,不过,也有十分无赖的,现了原形混在里头偷菜。”

    待太阳下了山,天色昏暗了一会,又渐渐亮了起来,陆六抬头,见一轮圆月从远山上徐徐上升,顷刻间,四野笼着柔和的亮光,仿如白昼。陆六喃喃自语:“那竟是月亮么?”

    桂斧的脸上有几分柔和:“那不是,月亮比这好看。”

    文旦伸手在桂斧面前晃了晃说:“又发痴啦?怎么每回提到月亮你就这样?怎么?你喜欢上嫦娥仙子了?”

    桂斧推了他一把说:“少胡言乱语的。你做的什么?又是炒蛋?”

    “谁说的?这回是蒸蛋。”

    资深劳改犯老李对一脸茫然的陆六解惑说:“那不是月亮,咱们东篱岛还造不起广寒,那是陶公问东海龙王要来的镇海夜明珠,每晚太阳下去的时候,它就在山头升起来,给岛上照明。”

    陆六恍然大悟,又问:“那白天的太阳又是什么?”

    “那自然是太阳。昔时后羿九日,人间留了一个,其余的由天帝带回收押。陶公建岛时,跟玉帝说,既是要造出人间生气,须得有一个太阳。玉帝便让他领了一个出来。”曲项当初问过禾伯,此时便将禾伯说的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陆六。

    晚饭做的十分丰盛,大概众人都有迎陆六的意思,陆六也猜到了,心里头十分感激。桂花酒入口极滑,众人各喝了四五杯后,话也多了起来。平日里桂斧是话痨,而张朗不大爱说话,可一旦喝了酒,张朗的话比谁都多,简直可以说是聒噪。

    陆六往常也是个闷葫芦,这么一桌人热热闹闹吃个饭,说的话,能抵得上他几百年来说的。

    喝到兴起的时候,说起岛主,桂斧说:“听说他为人喜怒无常。对你好的时候,给你做饭扫地都成,一旦冷淡起来,就爱理不理的。”

    张朗说:“可不是吗,好像对陆五就是这样的,刚开始的时候,他每天晌午都跟陆五吃饭,后面几年就很淡了。陆五又回来自个做了。咦?说起来,好像对陆一、陆二、陆三和陆四都是这样,奇怪了。”

    老李一副知情人的样子说:“岛主每次会给天字一号房过来的一粒三生树的种子,据说那三生树每年开一次花,三年后才能结果子。还听说了,结出来的三生果是天上也罕见的宝贝。可惜一直到了陆五,也没人能种出果子来,都是开过三年花就谢掉了。岛主对他们好的时候,兴许是寄了希望,而后,希望破灭,自然也就疏远了。”

    文旦话说:“岛主为人极好,不像这么功利的啊。”

    老李抚须不语,似乎也想不透其中的玄机。

    陆六听到这,暗想,那我得加把劲,把这三生果种出来,可不能给天字一号房丢脸。

    他想这事的时候,倒忘了天字一号房是个什么所在,哪有什么争颜面的必要!

    一坛桂花酒喝完,桌上的菜也吃了个光。文旦酒量浅,只觉全身轻飘飘的,他撑了椅背站起身,摇摇摆摆走出几步,一下子且舞且歌起来: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

    若在平日,桂斧又会笑他,可桂斧此刻也喝出几分醉意来,兴致一高,捏了筷子便在碗上敲打起来,当是给他伴奏。

    其他人也纷纷来了兴致,或击掌而歌,或凌乱起舞,一时欢乐无比。陆六酒量极高,喝了数杯也丝毫不受影响,他起先只是羡慕地瞧着大家,后来,文旦硬把他拉进人堆里,他也就跟着手脚并用地跳起舞来。曲项唱了一会歌,忽然返身进了屋,陆六以为他没兴致了。谁知,他很快又冲了出来,手里握着一柄桃木剑,一耍剑花便舞起剑来了。

    也不知闹腾了多久,最后,陆六觉得自己也醉了,却不是喝酒喝醉的。

    第二天一大早,陆六就醒了。这是他在东篱岛的第一个早晨。他把手枕在脑后,看着照在窗棂上的日光,说不出的满足。

    赖了好一会床,陆六才起来梳洗。昨晚各自归家的时候,老李还不忘给了他几个菜包子。他跑到灶间里烧水蒸热,又泡了一点茶。吃完打开门一看,果然像老李说的,门口挂了个锦囊。

    陆六拆开锦囊,见里头有一张纸,写着:岛主在武陵洞口相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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