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树循规蹈矩地又开了一年花,等到第三年的时候,它终于长出了一棵树的气势,树形高大又挺拔,夏天往树底下一站,还能遮荫挡雨。

    陆六心照料了它三年,越发觉得,这么朴实无华的一棵树,骨子里还是很惹人喜爱的。有时在槿苑呆得久了,在树底下除草的时候,陆六会突发奇想,和小树唠叨上几句。

    好在槿苑一直以来只有岛主一人打理,而现在就剩陆六自己常来常往。谁也没想到,平时寡言内敛的陆六,说起话来也是滔滔不绝的。

    大多数时候,他会给三生树几句鼓励。

    “小树,你可算是长高了。其实你长得也不坏,树嘛,就该这样,高高大大,遮风挡雨。你就不该跟个签筒似的,摇不出好签就挖掉不管了。”

    “要是你结不出果子,我就去求岛主,把你移到我屋子门口种……不过,你别抱太大希望,兴许他到时连听我说句话都懒得。”

    有时陆六也会讲讲自己的心事。

    “其实我知道,云黎在乎的不是我,他只想在我身上找另一个人的影子。可我是真心想交他这个朋友的。以前在天牢里呆着,他千方百计帮我找乐子,逗我说话。怎么我一来了东篱,他眼里头只剩下种树这回事了?”

    “想必岛主也是牵肠挂肚的,虽然他几乎不过问这事,可每年花期一到,他就什么事都撇下不管了,还推说是心准备了饭菜好犒劳我。今年更离谱了。就在昨天,他竟然把酱油错当了醋,炒了一大盘酱油白菜,还跟我说,醋溜的,开胃。真不知道,他自己怎么忽然吃不出来了?”

    三生花绽放的第一天,陆六起了个大早,意外地,他没见云黎过来。去年这个时候,云黎还跟拜早年似的,大清早坐在窗台上,把陆六吓了一大跳。

    到了武陵,岛主正在洞口候着,开口就说:“天庭忽然有急事召我,我三天后回来。你一人小心点。”

    陆六大感意外,原本三个人心的事,如今剩下他如今剩下他孤军作战了。

    “我昨晚蒸了一盘粘糕,早上起来的时候,又烙了几十张饼,你在火上烤一下就吃得了。”

    陆六哭笑不得,暗想,自己又不是下不了厨。可他转念一想,莫非岛主是要自己去槿苑守树?

    谁知岛主却说:“你该吃饭还出来吃饭,该睡的时候,也回去睡,总之,顺其自然,别太心了。”

    陆六点点头,微微笑道:“你也是。”

    岛主又从怀里出一束锁仙绳,继续说:“这是我自己的,你收着,有什么不对劲的就取出来。你要记得,无论如何,先保护好自己。”

    陆六惊讶于他的慎重和紧张,好一会才说:“不会有什么事的,你放心吧。”

    岛主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伸手在他胳膊上重重地捏了一把,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看着岛主的背影,陆六心里有点乱。他上了南山,把岛主准备的粘糕和大饼包好,又拿了茶具、小火炉和木炭,打定主意要在槿苑寸步不离守候着。——不管结果怎样,总该给他二人一个交代。

    三朵红彤彤的花开在一处,像个火红的笑脸,陆六走近,用指头拨着上面的露珠说:“好兄弟,也许就剩咱俩相依为命了。”

    他照例给苗圃里的树都浇了一遍水,又除了草,就在空地上坐下生火。

    临近中午,岛主烙的饼还冒着热气。陆六直接取出来吃,咬了几口,只觉又香又甜,看样子,岛主这回没犯糊涂。

    等炉子里的火烧旺了,陆六把粘糕摆在火钳上,直接在火上烤,一面烤好了,翻个个再烤另一面。烤得金黄微焦的粘糕特别香,陆六几口就吃掉了一块,刚想跟三生树唠叨几句,就见树上吧嗒一下掉下一大滴水。

    陆六笑道:“又没下雨。莫非你还会流口水不成?”

    他话音一落,恰好一阵风吹过,树冠上沙沙作响,仿佛在说:“都是你害的,都是你……”

    连着吃了两天的大饼和粘糕,到了第三天,陆六觉得,再香甜的糕饼也跟蜡烛一个味了。他站起来,打算在林苑四处搜寻一下,找点野果吃。

    他刚一转身,就感到后头有轻微的声响,回头一看,原来是只勤劳的小蜜蜂,正扇着翅膀往三生花上扑。三生花原本是雌花和雄花聚在一块的,并不需要传粉。陆六怕节外生枝,就举高了胳膊去扇那蜜蜂,想把它赶走。一边说:“边上还有其它花,你去别处觅食吧。”

    那小蜜蜂绕着树盘旋了一阵,还真的飞走了。

    陆六正要走开,不知怎的,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法力甚微,却敏锐地感到周围有些异样。他仔细想了想,特意走开几步,再回头一看,分明见一朵三生花动了动,似乎被什么碰了一下。

    陆六登时警惕起来,他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几步,迅速探到怀里出岛主的锁仙绳,往半空中一抛。锁仙绳分明套到了些东西,金光一闪,陆六隐隐见绳子中央露出一块鹅黄色的衣角。但很快地,什么都不见了,似乎已经逃开了。

    陆六大骇,暗想,连岛主的法器都不灵验了,看样子,这歹人来头不小。他凝神观察,总觉有一团薄雾在三生树旁涌动。当下什么也不顾了,只管捏住锁仙绳狠命地往半空中套。

    有好几下,陆六似乎都得手了,从那纷飞的衣角看,来的好像还是个女仙子。忽然之间,对方好像被惹恼了,有一团什么东西冲着他直直扑了过来。陆六忽觉双眉间一阵刺痛,双手没了力气,心下一片恐惧和茫然,他此时唯有一个念头清醒着:再也见不到岛主了。

    他刚闭上眼,就被推了一把。直觉告诉他,有人来救自己了。可陆六已经渐渐失去意识了,耳边只能听到一句话:不许伤他!——是云黎的声音。

    陆六醒来的时候,头还疼得厉害,眼睛都睁不开,也不知枕着什么,软乎乎的挺舒服的。他能听到云黎惊喜的声音:“你醒啦?”

    “嗯。”陆六艰难地回答了一声。他想撑坐起来问个明白,手刚往地上探去,云黎就忙拉住他说:“别急着起来,再躺躺。”

    云黎的手温润柔软有如婴孩,陆六反手握住,心下一阵诧异,一边努力睁开眼,一边问:“你的手怎么……忽然变小了?”

    “啊!”云黎大叫一声,慌慌张张地抽出手说,“我……我受伤了。我得走了,你再躺躺,很快没事了。我过两天来看你。”

    陆六好不容易清醒了一些,整个人就被云黎往前轻轻一推,转而枕在了落叶堆上。

    待陆六完全恢复过来,云黎已不见了踪影。

    他忙站起来,到三生树跟前仔仔细细查看了一番,见那三朵花还好端端在枝头挂着,陆六才松了一口气。他思绪纷杂,想着,来捣乱的会是个什么人。为何能进槿苑?云黎又是怎么跟来的?

    他心念一动,脑海里闪过一个名字——云萝。莫非……?

    可他记得,云黎常说,云萝天善良、是非分明,当年岛主退婚,她虽满心气愤,也没有为难他。再说了,云萝到底是云黎的姐姐,再怎么说也不会伤他吧?

    难道说,岛主有什么仇家故意捣乱?他想起岛主临行前的慎重,忽然觉得,也不是没有可能。也许以往三生树开花的时候,那人就来过了。

    无论如何,眼下要紧的是,无论来的是谁,总归是来者不善,这次失了手,兴许还会再卷土重来。云黎受了伤,自己唯有尽全力对付了。

    他在道旁洗了把脸,心里不觉又担心了起来,岛主还有这么强劲的对手,槿苑这么轻而易举就被闯了进来。万一她对岛主不利,那可如何是好。

    陆六左思右想琢磨了一晚上,越想越担心。到第二天天亮,他也顾不得看守三生树了,划了船就往外赶。

    岛主还没回来,武陵一切如故。

    陆六权衡了一下,还是倒回了槿苑,忧心忡忡守了一天。熬到了傍晚,陆六忍不住再跑出来看,岛主居然还没回来!

    陆六心乱如麻,一时也找不到人商量,想了想,就一气儿跑到东篱的大门口找锄禾打听。岛主确实没回来过,锄禾满不在乎地表示,天庭最爱做的,就是用各种所谓的急事强行留人。

    陆六只好说:“岛主一回来,就让他往槿苑送个信。”

    他再次倒回槿苑,觉得全身都没了力气。他理出一条思路来,渐渐由担心变成了恐惧。也许是,那人本意偷袭岛主,无意中进了槿苑,几乎伤了自己,她进而又出去寻岛主,也许已经遇上了。

    想到这,陆六打了个寒噤,不觉拢了拢身上的袍子,自言自语道:“不会的,他不会有事的。”

    过度的紧张让他几乎忘了三生树挂果的事,直到第五天,三朵花像往年一样,悄声无息落了下来,陆六才惊讶地意识到,这场轰轰烈烈、寻寻觅觅的大戏里头,自己的戏份已经唱完了,从此就是局外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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