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慢慢地说:那北京这边的事,怎麽办?

    我知道他说的“这边的事”是指什麽。

    我说:除了我那弟弟,我也没什麽放心不下的了。以後就麻烦您多帮我照应著点,有个一口粥半口饭的,您就喂他一口半口。人杰现在无以为报,将来……

    我说不下去了。像我这样的人也许根本没有“将来”。

    挂下电话我脱力地滑坐到地上。我知道老许也不容易,可我也实在不知道该拜托谁。

    有什麽东西抓住我的袖口。

    我猛一抬头──竟然是迁儿!

    我不知道他什麽时候跟著我出来。他光著脚,我给他洗得雪白的衬衫套在他瘦小的身体上晃来晃去的,扣子也扣错了。

    我发狠地抓他过来,一个纽扣一个纽扣地给他重扣,嘴里骂骂咧咧的。

    “……别再给我找麻烦了!这麽晚了你还不睡觉瞎跑什麽瞎跑?!再惹出什麽事来,看谁给你收拾烂摊子!……你这丧门的玩意儿……”

    他死死地揪著我的袖子,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像是要把我看透。

    我心里发慌,重重地推开他,咳一下,站起来。“走了快回家!”

    他跌撞著跟著我。我听见他在後面,不断从牙缝里抽气。我一看,原来他的脚早就被尖锐的石子扎破,留下大大小小的创口。

    我认命地返回到他面前,蹲下身子。他安静地爬上我的背。

    那条路漆黑一片,没有人烟。可是他小小的、几乎没有重量的身子落在我的背上,却带给我出生以来就没有过的异样的温暖和安心。我想,如果我有能力可以养起他,那该多好,我一定不会让他跟著我吃苦。可是我……

    我把他往上拖拖,想著,如果这条路长得没有尽头,是不是我们就不用分开?

    §

    到了家我把他放在床上,打来一盆水轻轻地给他清洗脚上的伤口。他不似男孩子的秀巧的脚在水盆里荡来荡去,清秀的脸儿上挂著无忧无虑的清甜的笑。

    也许什麽都不明白,反而可以幸福一点吧。

    我给他擦干净脚,让他去睡。

    我必须得走了,也许可以赶得上凌晨北京南下的火车皮。如果不走……

    如果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抱著迁儿,重重地吻他湿润的嘴唇,细细的脖子,还有小小不明显的喉结。他的喘息沈重起来,发出欢愉的呻吟。我及时悬崖勒马,躲过了他明媚大眼里不解的水气。

    我只带了两件衣服,其他的一切都留给他。

    他日若还得相见,我定当──

    我拔步离开。

    迁儿却轻轻地叫唤一声,从床上扑下来,抓住我的裤角。

    我大惊,不断地甩腿。

    他咬著嘴唇,表情是我从没见过的决然。

    他用双手紧紧抱住我的腿,我怎麽甩也甩不掉。

    我说:“祝迁!听话!快放手!!!”

    他死命摇头,眼泪不断地滚下来。

    “哥……哥……”他结巴著叫我,我几乎克制不住想要抱住他的冲动。

    我闭上眼,把心一横。

    “迁儿你放不放手?你不放我要打你了!”

    他哭著更紧地抓住我不放。

    我抬起另一只脚,狠狠地踢过去。

    他发出小动物受伤一样的呜咽,手上却一点也不肯放松。

    我於是发疯般地一脚一脚地踢过去。

    他终於放手,蜷缩在地上不住地咳。

    我刚要上前,脑子里及时响起警铃,我硬生生收住步子,抓起包袱转身就跑。

    “咳咳……哥、哥哥……咳!不要走……”

    我不敢回头,怕见了他流血的样子会功亏一篑。

    我做梦都想听见他对我说话,可我也做梦都想不到,我终於逼他开口,却是这样残酷的场合,说了那样的话。

    我像逃一样没命地奔出家门。

    ~~陆~~

    §

    我没有想到这次离开北京,一走就是六年。

    我走了好几个省,好多城市,各样的工作我都尝试过。很多当时一起南下的兄弟,有的熬不住回了老家,有的落地生根结婚生子,只有我没什麽变化,将将维持著一个人的生活。

    我偶尔会往北京打一个长途电话。我知道老许在第二年找了个後老伴,也是山东人,人很好,对老许没得说,只是後老伴带来的儿子很不是东西,游手好闲还经常喝酒误事,有时候还会打骂老许甚至他自己的亲妈。

    起初我会问问迁儿的情况。我跟老许说:不管怎麽说我也是他哥,留下他一个人说走就走,临走还打了他始终让我愧疚。

    老许只是叹气,问久了他会说:你走都已经走了,还管得了那麽多麽?我便无颜再问下去。

    我知道迁儿过得不好。他不可能过得好。他只是活著。

    58年开始搞“运动”,处处都是公社。倒是不愁饿死,但那苍白的生活日复一日地折磨著我,我变得敏感暴躁,不肯与人接触。

    我也不再给老许打电话,只想著如果迁儿可以活下去,那麽我安人杰愿意折一半阳寿还愿老天爷。

    §

    1960年出了大事,中苏关系破裂,苏联撤走了一切经济和科技上的援助。适逢严重的自然灾害,国内的状况糟到不能再糟。2月的时候我终於决定回北京去。

    那个时候北京的情况也不比外地,一般工人每人每月32斤粮票,妇女老人25斤,干部的待遇稍好,有1斤的油票和一些副食。那一点点的粮食根本不够吃,月底的时候连菜场地上的白菜帮子都被捡干净。不断地有人死去。

    我回到鲜鱼口的煤油灯厂去,被人告知工厂早已倒闭,而老许也早就去世了,他的老伴独自回了山东老家,後老伴的儿子则不知去向。

    我又找回去廊坊头条的旧日住所,房子也早已改建,问起迁儿,没有人知道他。

    我在左安门附近又找了一家工厂,厂子几乎没有效益,全靠政府有限的补助才勉强维持著。我每个月领著32斤糙米,月底总是饿得头晕眼花脚底下打晃。

    厂子安排我住在永定门附近的一个临时搭建的简易楼里,楼道很窄,终年灯光昏暗,有一股刺鼻的腥臊气味。偶尔会有小偷跑进来偷走半颗白菜,被偷的住户举著扫帚追出来,有气无力地喊两声。我就穿过这样的地方回到我的房间,常常又累又饿,连鞋也不脱倒头就睡。

    那个时候我的隔壁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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