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这一倒恰落入追赶而来的宝玉眼中。

    宝玉人虽已迷了心窍,却依旧将林妹妹放在心尖尖上,此时惊见黛玉昏倒,当真是什么也顾不得了,直冲上去便攥着黛玉的手大哭,惊得欲搀扶黛玉的冬儿险些失了手,也惊动了在各自屋内歇息的邢王二夫人并探春,连尤氏婆媳也装模作样出来胡乱安慰了众人一番。

    王夫人此生最恨黛玉这个勾引得宝玉不上进的狐媚子,哪能容得宝玉迎娶了宝钗后还与她攀扯不清?偏又舍不得呵斥宝玉,只得沉下脸转头训斥宝钗,命她带宝玉回房好生照料。

    宝钗心底更是苦不堪言。

    她豆蔻年华便迁至贾府与宝玉昼夜相伴,情份虽比不得林丫头,到底也是青梅竹马。

    且宝玉素日最是温柔小意体贴女孩儿们,又是那样好的相貌、天赋、家世,加之姨母王夫人素来疼她,可说是天上有地上无的好姻缘。

    又得了里娘娘赐婚,多么体面风光?

    可若是她早料着宝玉竟痴傻癫狂了也不忘黛玉,早料着宝玉婚后竟也不顾她这结发妻的颜面与黛玉牵扯不清……

    黯然垂眸,宝钗不愿再瞧慈爱不再的姨母王夫人,上前几步扶住宝玉手臂低声劝解,行动间一派端庄大气。

    自古婆媳似冤家。她原以为自己总好过珠大嫂子李纨,其实未必。

    入门当日娘娘横死贾家抄没,一桩桩一件件,谁又能忘呢?

    不过是甘苦自知罢了。

    宝钗心下虽冷,举止却分毫不错,面上更是做足了温婉贤淑的样子,连一门心思看王夫人笑话的邢夫人心里也不得不赞,怎奈偏偏入不得婆婆王夫人的眼。

    王夫人眼里只见着宝钗十分没用拢不住宝玉,由着宝玉与林丫头胡闹,半点儿尽不到为人/妻的本分,哪里还有闲心去细看宝钗的姿容仪态?

    真真是气也气煞了。

    万般没奈何,王夫人只得扯下慈爱的面皮亲自上前对着宝玉一番连哄带骂、软硬兼施,生生扯开了宝玉攥着黛玉的手,复又将宝玉交到宝钗手里,谆谆叮嘱了一番才目送二人回房。

    宝玉随宝钗走了,王夫人无意理会黛玉自也欲走,没成想贾母似是动了真怒,竟声声儿唤着“二太太”,王夫人无法,只能打点起神入内到贾母跟前立规矩。

    “如今咱们家的爷们虽多半还在牢里,听着倒都没有命之忧,这是今上的恩典,也是祖宗们的福祉庇佑。”

    王夫人将一进门,礼尚未行完,贾母便自顾自说道,王夫人猜不透贾母的心思,只得诺诺应是。

    “既如此,黛玉的年纪也不小了,很是该定门亲,也是你做舅母的慈爱。我瞧着这回为咱们家奔波许久的,宝玉的至交柳湘莲,便是个顶好的。祖上也曾袭爵,人品样貌都是出色的。”

    贾母见王夫人仍作个菩萨样,心里先厌了,只为了黛玉耐着子与她周旋。

    果不其然,王夫人一听是为黛玉做媒脸色便先沉了,眼珠子更是转了几转,似是在琢磨敷衍过去的法子。

    “你也不用弄鬼,咱们家若是没到这地步,倒还能腆着脸说姑娘家必是要人上门来求的话,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嘴的?我说柳湘莲那孩子好,配得上玉儿,你若是立时能找个更好的,基样貌皆般配的,我就依你。若不能,你便带上玉儿自柳家带回的丫头,不拘哪一个,立时便去柳家探探口风。”

    贾母病愈后身子到底是虚了,说了这一回子话便觉目眩耳鸣神思昏聩,只强撑着不欲让王夫人知晓。

    她是真心觉得黛玉再寻不出似柳湘莲这般样样皆配得的良人,又忧心两个玉儿的小儿女心事终酿大祸,才这般心急。

    黛玉一介孤女,贾家败落又已无转圜余地,哪个肯来求娶?

    唯这柳湘莲,乃是宝玉至交好友,亦为世家子弟,兼着父母皆无,只要说动他点了头,此事便成了。

    况且世人多爱锦上添花,谁能似柳湘莲一般雪中送炭?赞一声品貌皆佳不为过。

    再者,贾母心里忖度着柳湘莲未必没有求娶黛玉的心思。不然纵是至交好友的表妹,如何能日日燕窝滋补,归家时又得财物女婢相赠?

    贾母这里愈想愈觉柳湘莲确是黛玉良配,王夫人却是搜肠刮肚仍未寻出推脱之辞,只得含恨应下,自去梳妆换衣,又随手指了瞧着不甚伶俐的秋儿陪她出去。

    一无描金帖子相邀,二无丫鬟婆子环绕,发无簪环、身无绫罗,王夫人活了数十年第一次这般凄凉的走亲访友,若不是柳湘莲得着信儿便命人开中门恭敬相迎替她挽回了些许颜面,王夫人真真觉得下辈子的脸面都丢尽了。

    纵是如此,王夫人也没给殷勤备至的柳湘莲几分好脸色,一路行来借着宝玉与柳湘莲的交情长辈架势摆得十足,很有些为子侄辈谋划的慈爱模样。

    柳湘莲面上笑盈盈应诺,心下实则很不以为然。

    他素重孝义二字,待长者十分恭敬,便是为着宝玉的婚事有些不齿王夫人为人,也是以礼相待,没成想王夫人竟越发拿大了。

    想他柳湘莲数遍九族也没个王姓亲友,倒难为王夫人一把年纪还硬贴上认亲。

    思及此,柳湘莲不由心底一乐,眼波流转间不免带出些许风流体态,谁知竟堵住了王夫人喋喋不休的教导,倒是意外之喜。

    原来,王夫人一瞥见柳湘莲流露出这般轻佻神色心里便极为不喜,直将其当作了黛玉一般的夭俏祸害,一时也不顾柳湘莲多番接济的恩情,竟暗暗揣测起宝玉往日的荒唐行径有几分是这柳湘莲带坏了去的。

    心中起了恨意,王夫人自是懒怠再屈尊指点柳湘莲一二,闭口妆起了菩萨,却不知她这般作为恰如了柳湘莲的心意。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

    柳湘莲倒是盼着王夫人自此与那庙里的泥塑木雕一般再不开口,可就算王夫人仗着辈分不守为客之道,他却不能失了礼数叫人说嘴。

    “婶娘请。”

    柳湘莲抻着衣袖躬身请王夫人上坐,边命小厮上茶边笑问王夫人来意:“不知婶娘有何吩咐?在下定尽心竭力。”

    王夫人闻言尚不及思量便欲与柳湘莲虚言寒暄几句,一捧茶盅却变了主意,竟开门见山起来。

    “你上无父母宗族依靠,又无兄弟姊妹扶持,我既得你唤一声婶娘,很该尽一份心力。说起来,你倒比我那孽障更招人疼些,宝玉但凡有你三分懂事明理,我便是日日念佛都是愿意的。只不知你可定了婚事没有?”

    王夫人一席话说得不可谓不刻薄。

    纵古观今,从无哪一朝哪一代哪一家的规矩容她如此放肆评议他人家世。她先讽柳湘莲父母皆亡薄命已极,又轻轻巧巧赞上几句聊作敷衍更是刺人心肺,不但不显长者慈爱,反倒更露其心之虚伪。

    若不是被王夫人末了提及婚嫁的话勾住了全副心神,只怕柳湘莲立时便要端茶送客。

    “并不曾……母亲去时我尚年幼,不曾议过婚事。”

    柳湘莲虽抿紧了唇,到底敌不过心间渴盼,一不留神便略显急切的接过了话,纵是及时醒悟描补了一番,终究是失了分寸礼数。

    再一瞧王夫人已是面露不悦,柳湘莲心下愈发忐忑,唯恐她一怒之下消了联姻之意。

    这倒并非柳湘莲自作多情。

    以王夫人之为人,若非为做媒聘嫁断不会多此一举,过问一无亲无故晚辈的婚事。而黛玉自幼居于贾府,承欢贾府老太君膝下,与贾府三位姑娘一般无二,论序齿绝无越过黛玉先许配余下两位姑娘的道理。

    心知魂牵梦萦多少日夜的佳人离己不过咫尺,柳湘莲怎能不方寸大乱、患得患失?

    他这也算得关心则乱,却不深思倘若王夫人真个儿疼爱黛玉不肯轻易将她许配,又岂会于议婚之时尽提些引他动怒之言?

    今日之事设若换个对黛玉情思皆无的,可要如何收场?

    女家上门议亲本就落了下乘,若是再添一份怨怼岂有黛玉的活路?

    王夫人心里很是瞧不上柳湘莲急色的德,言语间倒仍是端着长者慈爱之风。

    “我们府上两位姑娘虽年幼顽劣,老太太自幼接入府中抚养的嫡亲外孙女倒是恰与贤侄年纪相当。其母便是宝玉的亲姑母,其父林海曾是上皇钦点的探花,官至巡盐御史,说来基门第皆是般配的。不知贤侄意下?”

    不及听完,柳湘莲便先呆了。

    贾府老太太的嫡亲外孙女,不是黛玉又是哪个?

    饶是柳湘莲心里早已料着了王夫人的来意,也不禁被美梦终成真的狂喜冲得忘乎所以,只觉中万语千言皆道不尽此时心声,一时竟有些魔怔,只拿眼望着王夫人,却是讷讷不成言。

    “贤侄?可是有甚话说?虽然我那甥女成日与宝玉没黑没白的厮混胡闹,顽劣了些,也是她父母去得早,我与她大舅母不曾好生教导的缘故,年纪大了,自是好些。”

    柳湘莲久久不语,王夫人只当他心存不满,自然笑言相劝,只这到底是劝解是挑拨,便只有她自个儿知晓了。

    哪知柳湘莲闻言仍是不语,这下子不但王夫人,便是一旁伺候的梨仙杏奴都暗暗纳罕:那林姑娘分明是大爷心尖尖上的宝,怎地好容易心想事成,大爷却这般扭捏起来?

    当下二人对了对眼色,便由近来惹祸少些的杏奴执茶壶上前添水,顺势手一抖,便添到了柳湘莲手上。

    随即滚倒、磕头、认罪一气呵成,气得柳湘莲哭笑不得,却也收回了神智。

    “婶娘既有此爱护之意,湘莲莫敢不从。明日必请官媒上门求娶。”

    稍定心神,柳湘莲起身便对王夫人拜了三拜,纵绷紧了面皮也掩不住眼角眉梢的欢喜得意,恰如三月桃花迎风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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