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柳湘莲一副喜上眉梢的模样,王夫人真如生吞了苍蝇一般恶心,恨不能立时拂袖而去图个清净,却也只能赔笑赞几句“也是良缘天赐”,实是怕与柳湘莲撕破了脸皮,让宝玉再失了这难得的臂膀。

    柳湘莲虽乐得忘乎所以,倒也不至看不出王夫人的敷衍,不过略说了几句便丢开手,命梨仙去书房取来了他家传的鸳鸯剑。

    “婶娘迁居不久,想来家中事务繁杂,并不敢狠留。这是柳家祖传之物,还请婶娘交与林姑娘。”

    演惯了才子佳人,柳湘莲口中不提,心内却是十分看重互赠信物表情思一节。

    如今他既与黛玉定了亲事,自该做对恩爱鸳鸯羡煞仙。

    心中漾起十分柔情,柳湘莲恭恭敬敬双手将鸳鸯剑奉到了王夫人面前。

    只愿伊人知我情,并蒂莲花永同心。

    可惜柳湘莲谋划得再好,王夫人打定主意不肯接剑也是枉然。

    “倒不是我特特与贤侄为难,可为甥女名声计,这事儿我是断不能帮的。私相授受一词,贤侄可听过?”

    慢条斯理品了口杯中清茶,王夫人方抬眸看向柳湘莲软言相拒,唇角一丝淡淡笑意丝毫不掩冷淡疏离之意。

    柳湘莲一窒,心中怫然不悦却又碍于情面只能隐忍不发,不得不含恨将剑收回搁置一旁。

    “既如此,我便也不叨扰了,还请贤侄切记明日之约。”

    王夫人倒也懂得见好就收,硬硬忍住了诸如“你们到底年纪轻不知事”一类的谆谆教导,出言告辞,却又不急着走,好似打算理上数个时辰的衣裳一般。

    柳湘莲初时尚不解,只以为王夫人还欲再寻事说道黛玉的不是,及至瞧见她手腕处被衣料针脚磨出的红痕,方品出了她欲言又止的由。

    云端骤入泥泞,也不过就是贾府这般境况。

    他纵不喜王夫人为人,到底却需顾及黛玉并宝玉的颜面。

    “另有一事还请婶娘示下。秋儿这丫头并不很机灵,今日正好趁便留下,也省得随婶娘回去徒惹婶娘烦心。婶娘觉得可好?”

    柳湘莲虽不欲与王夫人斤斤计较,到底不平她那般品评贬斥黛玉,禁不住卖起了关子,有意弹压王夫人的气焰。

    果不其然,王夫人一听得柳湘莲竟真厚着脸皮留下送出去的婢女便变了脸色,有心回绝却又舍不下大家主母的脸皮,险些握烂了手里的帕子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将王夫人的尴尬模样瞧得清楚明白,柳湘莲直至自觉心思舒爽才板着面孔转了话锋。

    “不过,婶娘一家多是女眷,想来平素不便之处甚多,若婶娘不嫌小厮们愚笨,挑四个回去守门护院也是他们的福气。只求婶娘替我好生调/教这些不晓事的东西,银米自不用婶娘挂心。”

    去了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小丫头子,换回四个既能做使活计又能安宅护院的小子,且不用花费自家银米,王夫人哪有不愿意的?

    立时便应了,又觉失了颜面,死活不肯真个儿自己挑拣小厮们,仿佛扭捏一番便能护住荣国府当家太太的威严似的。

    柳湘莲也不说破,佯劝了几句便点了杏奴并另三个素日极伶俐懂事的小厮,又命人去库房抬了百多斤米面装车坠在王夫人的车后,方起身热热络络的送走了王夫人。

    一百多斤米面,莫说是四个小子,就是十四个,一旬又如何吃得完?

    亏王夫人听着他言称“先为小子们配齐了一旬的口粮,到时再回来支领便是”时,竟含笑附和。

    柳湘莲心内实是感慨万千。

    既怜王夫人一世荣华富贵竟受这老来贫,不得不如市井妇人一般计较蝇头小利,又恨她身为黛玉舅母不说慈爱相护反倒轻蔑弹压,实是心肠歹毒刻薄。

    只盼王夫人能看在他与黛玉将结百年之好的份上,且说起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思。

    思及黛玉,柳湘莲不由神思又有几分晃然,只觉伊人犹在梨花雨中立,顾盼回眸压百花,浑不觉柳父柳母生前最为倚重的大管事刘云已在旁恭候多时。

    末了,还是刘云见主子神思不属回神无望,直接撩袍子跪了。

    “请大爷安。”

    年过半百的大管家已颇显老态,兼着柳湘莲时时念着他的一片忠心,如何肯受这一礼,慌得忙侧身避让,又急着伸手扶刘云起身,身子直扭成了个麻花儿。

    “云叔可折煞我了!哪怕给我一拐杖子呢,若叫这冰凉石板冻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亲手为老管家拂去了双膝的尘土,柳湘莲一席话说得极恳切。

    ——这般礼遇不独为了刘云伺候过柳父柳母的资历,更为了他二十载竭心尽力的耿耿忠心。

    当年柳父去后柳家只余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柳母虽明干练却终究困于内宅,柳湘莲又年幼不知世事,刘云但凡存着丁点儿私心中饱私囊,柳母柳湘莲能奈他何?

    是以柳湘莲在柳母去后初查账册之时,便已预备着刘云哭诉生计艰难,拿一本亏空甚多的假账糊弄于他。

    哪知刘云捧来的账册竟是年年盈余颇多,更添了几处新置办的良田美地,获利颇丰,柳湘莲方知父母缘何如此看重大管家刘云,更知世间之人并非皆是逐利宵小。

    及至柳湘莲成人四处交游之时,纵每常有人提点他管家刘云虽无大错却难免贪墨小利,多年积累亦为数不少,他总一笑置之。

    查有何用?须知水至清则无鱼。

    刘云便是真的搜刮了些脂油,到底替他守住了这份家业,当得起他一声“云叔”。

    如若不然,莫非他这整日斗**走狗串戏吃酒的纨绔子能比老道的管事打理得好些?

    刘云原是个极守本分的,柳湘莲越是礼遇于他,他便越觉惶恐,此时回话的声儿都有些抖了。

    “大爷千万莫如此!这原是老奴的本分。若不是老奴确有要事禀大爷,万不敢出声惊了大爷的神儿。”

    老管家说着,便瞥了眼跟在柳湘莲身后亦步亦趋的梨仙并暂补杏奴缺儿的茂林二人。

    柳湘莲立时会意,随口指件事儿支开了两人,方扶刘云入了书房。

    谁成想刘云将将颤颤巍巍掩上了书房门,便扑通一声跪在了柳湘莲脚边。

    “大爷如今也订了亲事,未过门的大又得大爷那般看中,定是个好的,老奴总算对得起老爷太太的一番托付。还求大爷怜我与我那老婆子年老,寻几个妥当的接了账册钥匙,日后也好供大差遣。”

    言辞切切,竟是听着柳湘莲订下亲事交权来了。

    “这如何使得!纵是……新妇进门,也少不得云叔与刘婶扶助。”强咽下冲口而出的黛玉二字,柳湘莲正色回拒。

    虽说柳母遗命,嘱咐刘云夫妻两个在他娶妻后便将一应财务尽皆交与大处置,但他柳湘莲岂是过河拆桥之人?

    便是云叔老两口真个儿起了颐养天年的心思,也该是风风光光出府荣养,请戏摆酒,断不能锣儿也不响的出了府,让人嚼舌头胡吣说二老是贪墨钱财东窗事发,叫主家撵出来的。

    柳湘莲深知人言可畏,正欲再劝,却不料刘云今日本意不在此,借着他出言相劝的契机恰引出了来意。

    “大爷爱惜大,老奴与我那婆子自当竭心尽力,为大爷大分忧。只一条,老奴今儿个便是背了不知尊卑上下的骂名也要问大爷一句,不知大爷日后如何打理老爷太太留下的这一份家业?”

    郑重磕了三个头,老管事刘云直起身定定瞧着柳湘莲,神色极是坦荡。

    柳湘莲却着实有些恼,以为这刘云终究是被养大了胃口,亦或是眼瞅着黛玉快要过门,争权来了。

    “云叔何出此言?”

    心思一转,柳湘莲面上便淡了些许。

    老管家似是瞧出了柳湘莲的心思,不由轻叹一声,复又伏下身回话。

    “老奴斗胆问大爷一句,当日太太在时,大爷可曾为了置办一顶二龙三凤冠好串贵妃醉酒的戏词儿,耗用光了老太太去时指名儿留给大爷当私房的银钱?零碎的不算,顶好的东珠翡翠并红蓝宝石大爷可曾眨过眼?太太登时就气倒了,这是旧事,想必大爷是不爱听的。可自荣宁二府下了狱,大爷这么多年爱若珍宝的凤冠没多少日子就被拆得单剩个架子,这总是新事儿。”

    刘云一气儿说了这许多话,不觉有些喘,略缓了缓方接着道。

    “先时老奴只当大爷如往日一般,见不得朋友落难忍不住伸手相帮,可自打快过门的大来了,老奴才知帮朋友是一,为着大爷您自己的心是二。老爷太太都去了,又无宗族长辈相帮,大爷为自己打算很是应该。可老奴怎地听底下人说起,大爷竟使人估起了老太太留给您的果园子?”

    这话儿问得便很有些奴大欺主的意思了,是以刘云胆子再大,也不由再三抬眼打量柳湘莲的神色,见他仍抿着唇不言语,却也不见怒意,才又壮起了胆子。

    “老太太留给大爷的如今统共只剩了这么个果园子,老奴一听这信儿,便晓得大爷定是银钱不凑手,又有非做不可的要紧事儿了。可贾家已无大碍,那珠宝折回的银钱也还余三五百,大爷这钱恐又是为大添补燕窝的。老奴知道夫妻和睦才是兴家之道,大爷疼惜大是咱们大家的福气,可大爷也知道这府里的产业,岂是能变卖一世的?”

    刘云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又常年奔波劳,跪在地上强撑着说了这许久早已是口干舌燥目眩头晕,经年旧疾不免也发动了起来,偏他自少时伺候柳湘莲之父起便养出了伶俐要强的子,硬是不愿叫柳湘莲瞧出来,生生忍下了。

    只这样一来,他却也只得斟酌再三、长话短说,以免露了痕迹。

    “世人常说顶门立户,大爷这些日子尽为贾家之事劳心劳力也就罢了,难道日后大进门,大爷也是之前那样一日好一日孬,只出不进的过?大爷这样不思增添进项,只琢磨折卖家业的,老奴……”

    老管家虽要强,终究敌不过自己的身子骨,临了临了,只差半句说完,还是当着柳湘莲的面儿咳了口血。

    柳湘莲也不禁慌了神,匆匆将刘云扶到太师椅上坐了,又一叠声的叫人请大夫,直急得面色惨白。

    说起来,老管家之所以一时撑不出呕了血,实是为着他苦口婆心劝了半晌柳湘莲竟毫无所动,气怒攻心所至。

    这却真真是误会了。

    柳湘莲确是始终默然无语,却非心无所动,实是愧疚已极,无言以对。

    刘云限于身份,许多话儿不便明言,只含糊过了便罢,可柳湘莲本非鲁钝之人,怎能不解其意?

    他已与黛玉订了婚事,最晚不过年中便可成家,却仍是镇日游手好闲连个正业也无,谈何顶门立户?

    为夫者当为妻子依靠,他不过区区纨绔,如何护得家人衣食无忧平安喜乐?

    可笑他以往自视甚高,若不是云叔开口提点,他还惦记着让梨仙稍后再走一趟李老板的铺子,置换些银钱周转一二,浑没想起他自己也该寻个正当营生。

    可叹他竟疑了云叔为人,激得云叔长跪不起,旧疾发作。

    不提柳湘莲如何为老管家刘云寻医问药,等回了王夫人的贾府诸人可谓个个喜上眉梢。

    自邢王二夫人往下自是欢喜柳湘莲的仗义相助,贾母却是为了黛玉终身有靠。

    柳湘莲那般的侠义之人,既能当面应了婚事,便绝无反悔之理。

    喜得连念了几声佛,贾母便不耐烦再瞧王夫人支使小厮的得意劲儿,唤了邢夫人探春扶她入内室看望黛玉去了。

    黛玉此时已醒,正倚着软枕默默出神,脸上泪痕虽干了,却是一丝血色也无,兼之呕血失了元气又不肯用药,愈发显得眉宇间抑郁难平,神色憔悴,更有一股凄然决绝之色,令人望而生悲。

    贾母心中一酸,也不许守着黛玉的冬儿出声,由邢夫人探春扶着走到黛玉床边坐了,方大哭道:“我苦命的玉儿。”

    黛玉这才别开眼,不再怔怔瞧着手边的几方丝帕,欲起身与贾母邢夫人行礼,二人忙止住了。

    “你这是要剜我的心啊!”

    瞧着黛玉眼圈儿微红,眸光流转间神采全失的模样,贾母真觉痛催心肝,恨不能立时去了,也免得为两个玉儿碎了心。

    黛玉闻言面色更悲,握着贾母的手几欲昏厥,颊上却连滴泪珠儿也没有,好似这一辈子的泪都在呕血时流尽了。

    贾母晓得黛玉是叫宝玉伤透了心,恐已生出了什么孤拐心思,只觉心悸难安。

    思前想后,贾母终是下了狠心,将邢夫人探春与小丫头秋儿一道儿撵了出去,才攥着黛玉的手细细说话儿。

    “我这老婆子前些日子说的话,显见你是忘了。你可记得你也是有父有母,你父你母九泉之下尚盼着你平安顺遂、福寿双全?你若当真看不开,不过是早与你父你母团圆,倒也使得。可我这孤老婆子讨人嫌问一句,他日相见,你可怎么跟你父母说你了了此生的缘故?”

    “我是为了宝玉,这话儿你可有脸面告于你父你母?”

    说到此,贾母心中大恸。

    玉儿是不该生出这般心思,可这头一个该怪的,却是她这个既有心思让两个玉儿亲上做亲,又拿捏不住媳妇儿的老婆子。

    贾母哭得老泪纵横,黛玉何尝不是心如刀绞,哽咽难言。

    儿时同坐同卧同息同止的情份也好,知事后互表心声互为知己的情愫也罢,自己尚日夜难忘,宝玉已另娶佳人。

    她本已决意以己身殉此情,亦是生无可恋之意,可外祖母偏偏言及故去双亲。

    宝玉是她此生知己,可若为知己弃双亲,岂可称人?

    心内千结百绕不得两全之策,黛玉终是伏在贾母怀内恸哭,泪如雨下。

    “好孩子,好玉儿。”

    抚了抚黛玉散开的长发,贾母微微合眼,到底怕黛玉仍心存死志,默念了三声佛才冷声立了誓。

    “你若真真为此去了,我这孤老婆子也只得随你去,好与你父你母告罪。”

    “外祖母!”

    黛玉一惊,慌忙间想阻住贾母的话,却已是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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