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湘莲请媒议婚事,林黛玉使婢绝旧情

    黛玉将去,贾母便一脸慈爱的透出了送客之意。

    柳湘莲心中虽犹有疑虑,踌躇片刻,到底顺着贾母的意思告辞而去。

    第二日巳时,老管家刘云再三叮嘱又许以重金的官媒徐婆子便挎着柳条篮子上门提亲来了。

    不提徐婆子如何舌灿莲花将柳湘莲并黛玉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也不提贾母收下柳湘莲的庚帖如何宽慰欢喜,黛玉于内室依旧是一袭家常半旧衣裙,斜倚着软枕静静瞧冬儿打理杂务。

    “冬儿,将藤箱里的竹篮子取来。”

    瞧了半晌,黛玉忽而细声吩咐道,才张口,便清咳了数声。

    冬儿立时脆声应了,伸手开了箱奁却迟迟未将黛玉指名儿要的物件送到她手上。

    “怎的了?”

    黛玉一贯待丫鬟们极和气,见冬儿久不吱声也不恼,只含笑问了一句。

    若紫鹃此时还在,定能瞧出黛玉不过在强颜欢笑,挖空心思劝解开导一番,可惜冬儿天资终究差了一层,又少人教导,竟误以为黛玉情绪尚佳。

    “没怎的。姑娘可是要做活计?奴婢针线上虽不通,到底还使得,姑娘就赏了奴婢做吧。不然怄坏了姑娘的眼睛,奴婢回去了必是吃不了兜着走。姑娘只当疼奴婢了。”

    将盛着针线剪刀等物的竹篮子小心护在怀里,冬儿大着胆子扮了个鬼脸,配着天生的浓眉大眼圆脸盘,十足的古怪灵,让人瞧着便觉喜气。

    黛玉亦消了几分郁郁,有意打趣冬儿几句,到底因顾忌着她并非自己的丫头而作罢。

    “哪里有什么活计做?我不过要取篮子里的剪子用罢了。”

    一遍遍抚着床铺内侧理得极平整的一沓丝帕,黛玉仍强撑着面上的盈盈笑意,点点哀凄却已漫上双眸。

    “是。”

    冬儿听得黛玉并不预备做针线活计,登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忙取出剪子尖头向外放在黛玉手边。

    黛玉也不由被冬儿这般心思外露的模样逗得轻笑几声,谁知一时不察,竟呛得咳嗽不止,慌得冬儿在旁抚肩捶背端茶送水,不知如何是好。

    不多时,外室的贾母等人也听着了里面的动静,一叠声儿叫冬儿出去问话,冬儿自是照实回了,贾母便遣了邢夫人入内探看。

    黛玉常犯咳疾,自有一套平抑的法子,等邢夫人领着冬儿回来时已是好了,便笑言自己并无事,借机将冬儿也一并支使去外间伺候。

    待冬儿一步三回头的走了,黛玉方将捂热的几方丝帕轻轻搁在膝上,拿起剪子一点点绞下去。

    将将绞破帕子边角勾着的彩绣镶边儿,眼泪便滚珠儿一般滑落脸颊,直将丝帕浸得颜色斑驳,染晕了行行小楷。

    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拿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

    自宝玉巴巴遣晴雯送来了这几方帕子,她便存了一段心事,只觉这数年的心思终是换回了一颗真心,纵是违了礼数不可对人言,亦是甘之若饴。

    夜半走了困,只要拿着帕子默诵冯子犹的这四句诗,便比什么都安神。

    现在想来,那安得实是心。

    只可惜到头来终是一场空,横丝断、竖丝折。

    泪落得更凶,黛玉终是狠下心肠使尽了气力将帕子一方方绞成了碎条,到最后终是力气不济掷了剪子。

    直至冬儿抱着一匹大红锦缎进屋,黛玉倚在软枕上两只胳膊犹有些抖。

    “姑娘!”

    细瞧了黛玉两眼,冬儿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纵立时捂住了嘴巴,一声惊呼还是从指缝里漏了出来。

    黛玉自也是听着了。

    “好冬儿,我没事儿,且陪我说说话儿吧。”

    黛玉本已倦极,见冬儿慌得抱着的布匹也扔了,怕她又惊动了贾母等人,只得出声软语安慰,招她到身边说话。

    虽不免再耗费些神,黛玉倒并没有责怪冬儿之意。

    别说冬儿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子,便是积年的老嬷嬷们乍一见服侍的主子鬓发散乱面色灰败的歪在榻上,也定是唬得魂飞魄散,吵嚷的尽人皆知。

    “姑娘,可要我去找大夫?今儿守门的是修竹,不必惊动老太太与两位太太的。”

    斜签着身子坐在黛玉床边,冬儿耐着子说了半晌徐婆子的乐事,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大有一副黛玉一点头,她便立时拉了大夫来看诊的模样。

    “我心中有数,不过是些微末毛病,很不用这样劳师动众。”

    黛玉心知冬儿是怕柳湘莲日后寻她算账,原只笑笑并不欲答话,后见她确是急得狠了,方温言解劝。

    冬儿只是个小丫头子,素日并不曾贴身服侍过主子,于养生上更是不通,难免三言两语便被黛玉混了过去。

    “那徐婆子又说了什么?”

    怕冬儿闲暇无事醒过神来,黛玉忙又指了一事问她。

    大宅也好,小户也罢,丫鬟婆子都轻易出不得门,平生除却嚼些趣事真真无甚消磨光的法子,黛玉这也算得上投其所好了。

    提及徐婆子,冬儿果又来了神,续着方才断开的地方便开始讲,半晌得不着黛玉一句话儿也不觉尴尬。

    黛玉初时尚还含笑听着,后听得冬儿两句话离不开“大爷”,便有些失了趣味,待冬儿着嗓子学徐婆子的市井俗语赞柳家备下的聘礼丰厚,黛玉只觉两侧太阳跳得厉害,不由拿帕子遮了眉眼静静养神。

    冬儿便是再不知事,此刻也晓得黛玉是不耐烦听这些的。

    “姑娘,燕窝该炖好了,我去厨房取了,您趁热用下可好?”

    许是知道自个儿言行失据,冬儿再开口时很是惴惴,唯恐真惹恼了这位平日最是好说话的林姑娘,叫那些小子们回去在刘妈妈面前告上一状,丢了差事。

    “也好。顺便去老太太那儿讨几个花样子,就说是我说的,我身子弱,衣裳必是不能的了,盖头并送去柳家的荷包鞋袜,赶一赶,也是我的一份心。”

    隔着手帕儿,黛玉的声音听着有些闷,远不如平素清脆婉转,透着些许薄暮之气。

    冬儿却只顾着庆幸自己保住了差事,又得着了林姑娘愿意为大爷绣鞋袜荷包的信儿,满心盘算着如何邀功请赏,浑没听出黛玉话里的疏离,笑盈盈去了。

    绣盖头并荷包鞋袜,为得是故去的双亲、柳湘莲的恩情,这一份冷淡疏离,为得,却是她自己的心。

    不愿叫柳湘莲被人耻笑了去,黛玉虽觉身子困乏神思恍惚,仍挣命一般起了身,松松挽了发髻坐在桌边等冬儿支领料子回来。

    别的待嫁女做得的,她必也能做。

    拼着这一口气,黛玉撑着接连昏厥两次的身子竟也自竹篮里拣出了三两个莲花图样,盘算着等冬儿回来便动手先绣几个喜庆日子用的荷包。

    谁成想左等右等,直等得黛玉额间起了薄薄一层冷汗,冬儿才一手挽着个鼓鼓的大花包袱一手端着个白瓷盖碗进了门,神色间很是愤懑不平。

    黛玉见她去了这许久,自是免不了问上一句,不料这一问却问出了官司。

    原来,冬儿出了门顺脚先到了贾母处,得贾母指点了几个喜庆图样,便去寻邢王二夫人支领。

    哪知邢夫人推说不曾管家,王夫人闭门不出,冬儿只得听从邢夫人的指点寻宝二拿主意。

    这倒也罢了。

    两位太太虽不管家理事,宝二却是极大方稳重有章程的,几句话便安排的妥妥当当,再利落没有。

    “可那宝二爷,姑娘是没瞧见,一个爷们竟趁奴婢不注意拿了绣棚子去耍,宝二也没法子,只说等宝二爷新鲜够了,就还回来。可姑娘立等着用呢。”

    冬儿愈说愈恼,颇有欲诉尽宝玉不堪形状的意思,黛玉虽也决心了断旧情,到底听不得这些话,忙出言喝阻。

    “我这里竟用不得你了!回了管事的领了你回去可好?”

    黛玉有心解释宝玉打小儿在姊妹群中养大,不免偏爱些水粉胭脂闺阁物件,又觉特特与人分解十分无趣,纵端着架子说得冬儿低了头,到底自觉理不正,平添一段烦恼。

    “罢了,我这儿另有一件差事,你可愿替我走一趟?”

    黛玉历来动气十有八九是为了宝玉,此时自觉没意思,又瞧着冬儿红着眼圈儿的模样可怜见的,便压着自己消了气。

    冬儿心里也晓得非议主子是大罪过,本以为这一回自个儿定是要收拾铺盖回去的,再没想着黛玉竟还能饶她,哪里还有不应的。

    黛玉也不用她赌咒发誓,只一笑便揭过了。

    “你现便去寻宝二,说是林姑娘说了,她若再不还我的绣棚子,我这债主可是要亲自登门讨要的。宝二必定说还,你便与她同去找宝二爷,与宝二爷说,林姑娘说了,旧年的几个帕子尽坏了,日后再不必惦记了。”

    生怕冬儿传错了话儿,黛玉抚着口一字一顿的说了三回,又命冬儿学了一回,方挥手让她去了。

    黛玉心中极明白。

    纵是她认了薛姨妈做干娘,与宝钗姊妹相称,只凭她与宝玉的情份非比寻常这一条,如今的宝二定是不愿见她再与宝玉相见的。

    宝钗岂能不知他二人之事?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倒是好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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