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破旧残败敛尽锋芒的利器,宁可粉身碎骨,也不愿封尘百年。

    狼孩蜷缩在生锈的铁笼里。

    他纤细的颈脖上扣着厚重的木板,不甚圆滑的边角将周围一圈的皮肤□(得发红,略显单薄的肩膀在下微微发抖,脚踝之上,沉重的铁链随着车子的移动敲打在栏杆上,发出仿佛是刀剑交戈时的清鸣。

    长长的黑发脏乱的披着,缕缕发丝之下,是一双绿色的眼睛——瞳孔是深邃的黑,与绿宝石似得虹膜配在一块儿,像是夜晚的森林,幽静,且阴森。

    卖主时不时转头来查看“货物”的情况,却又总是有意无意的避开对方带有血腥气的目光……这是个漂亮又特殊的宝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可同时也太危险了,金主们需要的是一个带一些野性的小宠物,而不是一头会吃人的狼。

    想到这里,他不禁啐了一声,扬起鞭子让马儿跑得更快些,好快些将“货物”出手……

    拍卖会开始之前,狼孩饿了整整三天,仅仅靠水果腹。

    也正是因为他饿脱了力,卖主才放松警惕,卸掉了脖子上的木板,换上与四肢一样铁的链子……他被连人带笼的搬上高台,去接受台下人类们各式各样的目光,淫邪的、惊叹的、嫌恶的……尽管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他依然觉得胃部翻涌,酸水一股一股的冒上,却没有东西可以吐。

    而他能做的只有忍着……准确说,是潜伏着,像躺在地上装死的受伤的狼,等待着猎物放松警惕上前时,给予致命一击。

    他成功了,也失败了。

    他咬住了那人的手,尖牙没入苍白的皮肤——可是力气太小,没能留下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反倒是被对方狠狠敲在脑后,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嘴巴里还有未能散去的血腥味儿,他舔了舔牙齿,发现自己并不能动。

    四肢上的沉重感不在了,对方并没有用链子锁着他,而是在身上插满了细细的银针……他本以为这又是什么没见过的刑罚,却又偏偏没觉着痛。

    就这么愣了一会儿,他才想起什么似的偏了偏头……发现买下自己的那人就躺在一边,闭着双目,呼吸平缓,手腕上缠着一圈白色的绷带。

    那人的身上带着一股苦涩的味道,惹得他皱了皱眉鼻子,森白的牙从薄唇中露出一个小尖,抵在干裂的下嘴唇上,有些刺痛。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敌意,对方缓缓睁开眼睛,直起身摸了摸他脏兮兮的头发。

    动作是他出乎意料的轻,可说的话却与那些人无二。

    “再瞪,我就把你那俩眼珠子挖下来。”

    他闻言不但毫无惧怕,反而咧嘴的笑了起来,嗓音嘶哑。“你试试看……挖了就……不值钱了……”

    这么些年而耳濡目染,他多少学会了些人类的语言——尽管他并不喜欢,甚至觉得每一个字都像是舔着刀口发出来的,那柄当年刺入母狼腹中的长刀。上面还带着“妈妈”的碎肉。

    他极为恶心的吐了下舌头,正反胃着,就觉得身体一轻,被人抱起……

    对方带着他来到小溪边上,三两下扒拉掉身上的衣服,露出布料之下伤痕累累的身体。

    他像是被剥去皮毛的野兽,口中发出屈辱不堪的低吟,被封死的手脚却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看着对方撩起微凉的溪水泼在身上,将脏污和泥泞冲刷。

    有些伤口还未痊愈,触碰时带来微微刺痛,他挣扎的更用力了,无力的手指微微发抖,一双绿哞圆瞪,其目光恨不得化为实质,将眼前这人大卸八块。

    ……直到后来精疲力竭的趴在岸上,看着对方慢条斯理的撩起被溪水打湿的袖口,他□(了□(牙,讽刺道:“呸,人渣。”

    那人却笑了笑,眉眼弯弯的模样看得他一身鸡皮疙瘩,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本能的危机感让他忍不住破口大骂,最后甚至带出几声非人的低嚎……对方却只是哼着小曲儿,拧干他湿漉漉的长发,裹着抬回了屋子里。

    他气喘吁吁的瞪着他,干瘦的胸口起伏,凹显出皮下单薄的肋骨。

    那人淡淡瞥他一眼,修长的手指沾了黏糊糊的东西,涂抹在伤口上一片冰凉。

    浓郁的苦味弥漫开来,他皱着鼻子,刚想发作,就觉得腰间一阵刺痛,毫无征兆的大叫出声,又慌忙咬住嘴唇,将脸埋在坚硬的床板上。

    “忍着点,淤血不揉开,你这腰就废了。”

    对方在身后说着,手里的力道却似乎减轻了一点儿,可还是疼……

    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每一个、每一个……人类,都会给他带来疼痛、悲伤、屈辱……

    就连身后这个,也不例外。

    等好不容易熬到了“酷刑”结束,他趁着那人露出破绽,毫不犹豫的扑了上去。

    桌上摆放的药罐噼里啪啦的打了一地,清脆的声响刺激着他的耳膜,手中的力道不由自主收紧了些,铁箍一般死死卡着对方的喉咙。

    他看着对方因为缺氧而逐渐而变得潮红的脸,看着那漆黑的眼睛里泛起水光,胸口里的器官跳得很快,他知道那是因为兴奋,像是咬住猎物的兴奋——

    身上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年幼的狼孩浑身一震,几乎是本能的松开了手。

    紧接着,数根让他咬牙切齿的银针落在身上……

    僵化的四肢动弹不得,他只好用凶狠的目光瞪着对方,却发现那人眼底泛着微红,冷漠的瞳孔里染了些水色后,像极了他尚在森林中常去喝水的那深潭。

    只愣神了那么短短一瞬,对方却已经直起腰来,眼中水渍散尽,余下的是冰冷如昔的目光。

    “再有下次,你就给我躺一辈子吧。”

    明明这种话他听了不下百遍,由那人说来,却莫名惊惧,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股恐惧由何而起,直至多年后回想起来,才发现只是单纯不想被再次丢下。

    可若要就此屈服,又没那么容易。

    他从出生开始就带着对人类的恶意……又甚至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生。

    只是一片混沌中猝不及防的睁开了眼睛,被前来觅食的母狼叼回了窝里。

    再后来,捕猎的人类杀死了母狼,带走了他。

    他们叫他怪物、畜生,用恶心的手抓住他,用令人作呕的目光打量他,他们把他关在笼子里吐口水……没有人把他当做人看。

    “你先前的主人,是不是都被你咬死了?”

    那人漫不经心的声音缓缓入耳,将他飘远的思绪拉扯回来。

    “那些畜生……”他咬牙说着,一双眼直勾勾的瞪着对方,试图将那人脸上虚伪冷淡面具撕扯下来。

    却不想得到的却是轻轻的抚摸,修长白皙的手指插入发间,传来的微热的摩擦感让他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本能张口想咬,却被对方轻而易举的擒住,卸了下巴。

    他合不拢嘴,无法吞咽的唾液沿着张开的口角淌下,渐渐沥沥的落在衣领上,狼狈的很。

    也正是因为这点,此时才低头不敢看向对方,倒是那人伸出手指刮了刮他的下巴,告诉他,你有名字了。

    “从今天起你就叫……嗯,阿郎好了,郎中的郎。”

    他不知道那两个字代表什么,也不知道这两个字如何书写,他只知道,这是他的名字……在除去畜生和怪物之外,他多了一个称呼。

    一个象征着人的……名字。

    心里的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戳了一下,说不上温柔,但并不会痛。

    反而有某种说不出的情愫悄悄埋下了种子,或许有哪天,会在那个被伤害、被侮辱、被抛弃太多次的伤痕累累的灵魂里,开出一朵白色的花来。​​​​

    说来也是奇怪,那人给他起了名字,却不常叫,反而满口那小子的呼来喝去,听得他内心不快,时不时发出抗议,却也无用。

    倒是那人阴阳怪气的很,让他始终无法放下警惕之心。

    后来有一次,两人上山采药,自己不慎跌倒滚下山坡,树枝和枯叶呼啦啦的糊了满脸,后背传来细密的疼痛,伸手一摸,发现是衣服破了,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尽是细密的刮痕,风一吹,凉飕飕的疼。

    除此之外,他还不慎将腿摔断了,稍一动作便觉脚踝处钻心的疼,干脆趴在草丛里轻喘着气,等最难熬的那一阵过去。

    他没想到的是,对方竟然会下来找他。

    这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几乎是没有思考的,他暴起将人扑倒在地,尖锐的犬齿咬上脆弱的咽喉,薄薄的皮肤下喉结滚动,他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一口。

    可那人神经紧绷,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小动作,只断断续续得说着话,听来也是有几分道理……只不过他半点没听进。

    他有些愣愣的看着那张一贯淡漠的脸颊因缺氧而染上艳色,飞红的眼角微微上挑,白皙的额前渗出细密的汗,打湿了几缕额发粘黏,黑白分明。

    不知不觉间力道有些许松懈,眼里征服的欲望却丝毫未散,反而火上浇油似得被什么点燃了——“你应该臣服我。”他听见自己一字一顿的开口,却换来那人满不在乎的笑。

    心里头的那股邪火越烧越旺,他按着对方的肩膀不让其起身,鼻尖在那人胸口来回拱动……这是下意识的动作,是他从狼群中带出来的习性,短时间内还无法抹去。

    直至头皮遭受拉扯,他龇牙咧嘴的瞪着对方,恨不得一口咬上去……却在这之前觉得眉心一软,那人精致的脸庞无限放大,他甚至能感受到清浅的呼吸喷在脸上,如这山风一般微凉。

    紧接着便是难以言说的燥热,他为此烧红了脸,跟个炮仗似得弹跳起来,却不慎触到了脚踝的伤处,疼得汗流浃背。

    那人却为此笑的更开心了,形状好看的眉眼弯成了月牙,浅色的薄唇上挑,还居高临下的说着风凉话。

    滚烫的汗水没入眼里,一阵刺痛,他一边按捺着躁动不安的心脏,卯足了劲儿想要重新扑上去,却被对方眼疾手快的封了穴道,趴在草堆里无法动弹,只得靠眼神将其生吃活剥。

    那人却并不在意,只慢吞吞踱步到他脚跟附近,伸手触向受伤的地方,“我给你起名字,不是让你做回野兽。”

    说罢,还伸手戳了戳他起伏的胸口,说教的讲了几句。

    可是狼孩不想做人,他打骨子里便对其抱有强烈的敌意,可对方的话,他却无法反驳。

    正愣神间,只觉得身体一轻,却是被人背在背上,摇摇晃晃的走回家去。

    那个人的背部并不宽阔,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削瘦了,单薄的衣衫裹着腰线,凸显的肩胛骨硌着他的胸口,不太舒服。

    或许是受伤的地方断断续续传来疼痛,便凸显的也没那么别扭……他垂下头,嗅到对方发间淡淡的药香,很苦,却并不算难闻,萦绕在鼻尖时,惹得他小小打了个喷嚏。

    山路崎岖,可直到家里,那只受了伤的脚就不曾沾地……那人气喘吁吁的将他丢在床上,黑着脸处理好并不算太严重的伤口,甚至还公报私仇的缠了好几层的石膏。

    过程中狼孩不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只好一贯的瞪着眼,绿莹莹的眸子闪闪发亮,里头满满盛着对方。

    那人也低头看他,嘴角的弧度有些许冷意,却不像是在生气。

    可惜屋里的烛光太暗,他们彼此都错过了一些什么,再想去找时,已不见踪迹。

    接下来的日子还算平静,只是他一度排斥人类的东西,却总是被对方逼迫着去接触、了解……有一回在他忍无可忍的咬了企图摸上来的手,被那人点了穴道抗回山上,一路下来那些诧异的、好奇的目光,让他无法控制的想起了曾经不堪的时光,情绪激烈间出言不逊,自然是被狠狠教育了一番。

    他忍无可忍的对那人大吼,却只换来一声不屑的冷笑。

    那人说:“我只想告诉你这是一场交易,所以你不需要怀疑什么,也不需要觉得自己欠我什么。”

    这番话就如一盆凉水从头泼下,一路凉到脚心,浇灭了那股尚且微弱的火星。

    ——果然,人类都是不可信的,他如此告诉自己,仿佛就能将胸腔里的那颗器官化作无坚不摧的钢铁,任何刀剑也无法在上留下痕迹。

    “原来你也跟他们一样。”他说,语气中带着连自己也不曾发觉的失望,同时却又庆幸,至少到此为止,他还没有受伤。

    “人类没有一个好东西。”

    对方却只是笑笑,承认道:“所以我正在把你变成人类。”

    于是,那人接下来对他做的一切都有了理由……他把交易二字悄悄刻在心底,刻在最显眼也最深的地方,时刻提醒着自己,不要轻易动摇。

    时间转瞬即逝,一不留神便几年过去了,少年纤细的四肢被岁月拉长,竟逐渐与那人一般高了,到了不再需要仰视对方的时候,他便开始学会收敛自己的情绪,就像他看不透那人,也不想被对方窥出心事。

    眼下,他低着头,聚精会神的看着眼前一节削瘦的小臂,男人的皮肤是那种半透明的白,隐约可见皮下青紫的血管,像是某种一触即碎的名贵瓷器……可就是这样的一只手,无数次点住他的穴道,让他无法动弹。

    这般一想,先前的踌躇一扫而空,他拈起一枚银针,照着先前背下图上的位置,还未落针,便觉得脸侧一痒,竟是那人绕起一缕碎发把玩,惹得他手指微颤,落错了位置。

    银针极细,扎错也不见出血,可不知怎的,他分明感到心跳漏了一拍,好似这针是扎到了他身上……来不及细想,便出声责怪道:“你干扰我。”

    那人漫不经心的回应着,刚还卷着他头发的手指揉了揉被针扎的部位,“继续。”

    闻言他只好再次低头,可对方周围萦绕不散的药香始终都在,刺激着他鼻腔微微发痒,莫名有些躁动。

    是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对那人身上的气味异常敏感,微靠近些便无法集中,仿佛连心神都被那苦涩的药香摄了去,浑浑噩噩。

    一时岔神,银针落错了地方,被那人斥了几句,他撇撇嘴,心中暗怪对方靠的太近,却还是轻轻将针拔了出来……

    如此场景反复几次,直到对方忍无可忍喊了停,恍惚着起身,按照吩咐走出门去。

    微凉的山风扑面吹来,多少拂去心头燥热,他愣愣望着那窗纸中朦胧的人影看了许久,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转身走向厨房的位置。

    当夜,他辗转几轮,好不容易沉沉睡去,那人却阴魂不散的入他梦来,暧昧的烛光下,向来冷淡的脸庞满是潮红,鬓角的汗珠沿着莹白的额角滑下,落在他唇边,味道微咸。

    他打了个抖,本能抓住对方手臂,纤细的腕骨扣在掌中,白玉般温润冰凉,让他有种将其含在口里、细心呵护的冲动……

    而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被狼养大的男孩小心翼翼的牵起男人修长白皙的手,颤抖的唇触上那竹节一般好看的指骨,烙下一个滚烫到近乎燃烧的吻——

    接着他便醒了,梦里那人皮肤的质感仿佛依然留在唇间,他茫茫然起身,发现裤裆一片湿濡。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只是本能的恐慌,做贼似的趁着天还没亮将裤子洗了,拧干水渍挂在房间里,用小扇子悄悄扇着。

    不过一会儿,晨曦的微光从窗缝里泄进来,明媚的让他心虚。

    以至于接下来的几天都魂不守舍,直到陪着那人下山卖药,站在铺前等人的时候,听闻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他本能回头,倏然对上了与自己相似的一双眼。

    对方翻下人高的大马,跪在他足下,说了几句他从未听过的语言……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仿佛生来便能懂得其中意思。

    怔忪间,似乎有谁在身后唤他的名字,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发现青年不知何时站在身后,面色阴沉的望着他。

    “过来。”那人又唤了一遍,扬起的尾音不轻不重的落在他心坎,微微一颤。

    “怎么回事?”

    “……那人说,他是我的族人,要带我走。”他如实转告着,却莫名有些忐忑,期待着却又不那么期待对方的反应,正纠结间,那人却已经冷声下了命令,“不许去。”

    这几乎是瞬间激起了他的反骨,他平视着已与他一般高的男人,质问道:“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说你拿我当人,为什么又像看牲畜似的守着我?”

    或许、或许对方软下声来,劝上几句,又或是说些挽留的话,他便不走了……

    可等到底,却也只换来一句你欠我的。

    拢在袖口之下的手指缓缓握紧,骨节被他捏的咯吱作响,仅凭着最后一丝耐心,拦住了上前的族人。

    反观转身就走的那人,背影在视线中竖作一道,那般削瘦,却又偏偏该死的挪不开眼。

    这种仿佛深陷泥足的感觉让他本能不安,深刻在骨子里的不信任感汹涌而来,鞭挞着他的灵魂警告说都是假的,人类那么虚伪,你不应该如此莽撞的交出真心。

    可是……却总有另外一个声音,悄悄反驳道,那个男人是不一样的。

    他不会用那种恶心的目光看着他,从未对他真正造成过身体上的伤害,会教他东西,会与他说话,会对他笑……

    可若是这些都是假的呢?

    如果那人一直在欺骗自己,又怎么办?

    这些年共同相处的时光将他的心田翻了个土,却还没来得及播下翠绿的种子,依然是一片荒芜。

    他想要出去看看。

    看看这大千世界,看看那人没见过的种种,证明自己要比他强。

    他是有野心的,哪怕早年的经历将那股欲望扼杀在囚笼里,可也只是沉睡,而不曾死去。

    因为他曾经奔跑在最广阔森林里,那沾血的铁笼关不住他,这破旧的茅屋更加不能。

    他必须得走。

    那个人最后还是妥协了。

    这是意料之外也意料之内的……他已经长大了,身体不再瘦小,精悍结实的肌肉让银针都失去了效用,迟早有一天,他再留不住他。

    狼孩心里清楚,却依然希望那人说些什么,不管是什么也好,只要不是……

    “不要忘记你欠我的东西。”

    ……只要不是这个,他有些恼怒,心说我这么一次次的想要忘记这是一笔交易,你为什么总要提醒我?

    胸腔里无法发泄的酸楚堵得他喘不上气,好半晌才开口道:“……我欠你的,会一次结清。”

    在那之后,你便在没有了控制我的理由。

    如果我想对你做些什么的话,你也无法反抗了吧?

    他如愿以偿的走出山林,可外头的世界,却不比他想象中要好。

    哪怕身份不同以往,吃食住行皆有照应,不再颠沛流离,受人囚禁,反倒穿金戴银,居高临下的骑着白马……可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

    这大好的河山,这看不尽的美景,只有他一人享受怎么能够?

    那个人应该也来看看,看看自己是如何坐井观天,又渺小如芥。

    他拼了命的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强大到无人可抗,强大到能让那个男人臣服于下,再说不出他不想听的话。

    征服的欲望浓于血脉,打出生起便在他身体中潺潺流淌,随着年岁的增长初露端倪,直至最后,化作似箭一般迅捷凌厉的回归之心。

    他很想他。

    在奔于疲惫的交接背后,他时常抱着酒壶,坐在高阁窗边,翘着腿,望着天下仅此一枚的月,去想那人是否也在看着……想着想着他便笑了,辛辣酒液入喉,烧灼的滚过喉咙,落在胃里一片火热。

    怎么会呢?他根本不在乎他,若是在乎,也不必总强调那“交易”二字,仿佛相处的那些时光,真的只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互惠互利,显得他……显得对此有些许奢望的他,像个不折不扣的蠢货……

    所以他想回去。

    不再仰视,不再受制,一口气将欠下的还清,然后——重新开始。

    冬天的第一场雪比想象中来得更早。

    两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外头的江湖上翻天覆地的变了几轮,也依旧影响不到世外桃源似得小镇。

    身份以不同往日的狼孩骑着去时的白马,踩着新雪,缓缓来到曾经常来的药铺跟前……

    却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与药铺的女人交叠在一处,虽然很快分开,却还是压不住他心头窜起的火苗——本能上前一步,恰好与对方后退的身体相撞。

    那人瘦了许多,削尖的下颌几乎没什么肉,衬得整张脸愈发小巧,略有些凹陷的眼窝显得那双黑眸愈发有神,长长的睫毛垂下,从上看去,竟是比以前还要年轻几分。

    久别重逢的心情却都被刚才的一幕破坏殆尽,他有些烦躁的将人挥开,本以为对方会躲,却不想直直磕上了一旁的桌角,发出好大一声响。

    他心中一跳,莫名有些慌乱,面上却只微微皱眉,“你的头发怎么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白发的青年答非所问道,“嗯,回来了,我们先回家……”眼看那人摇摇欲坠的就要摔倒,他连忙上前将其搂住。

    外头雪花纷飞,对方穿得却并不算厚重,满带着凉意的身躯入怀,隔着衣料便能摸到他背上凸显的骨头,很是硌手。

    他还想在摸几下,缺见怀中之人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便顺势扣住了那只胡乱挥舞的手,拇指按在脉搏处,微一挑眉,“……你的脉搏跳得很快,生病了?”

    “……先回家。”男人闭了闭眼,声音沙哑的有些过分,浑身上下都透着虚弱的味道,他心中一动,自作主张的将人打横抱起。

    对方有些惊慌的抓住他的手臂,“你——”

    “你可以再试试用针扎我。”成熟的狼孩笑出尖牙,他看着怀中人略带狼狈的模样,心情颇好,“我已经不怕你了。”

    那人的睫毛抖了抖,没再说话。

    就这么默不作声的上了山,走在路上的时候他突然想,很多年前也是那人背着这样的自己,一步一步踩过细碎的沙石,在杂草丛生的山坡上踏出一条窄路……

    然后毫无犹豫的将自己丢在硬板床上。

    思绪戛然而止,他眨了眨眼,发现自己不知为何竟也这么做了。

    看对方的表情似乎很疼的样子,他踌躇几秒想开口道歉,那人却抢在他之前冷声道:“你想怎么样?”

    ……又是这样,他在心里头自嘲道,嘴上便再没了门把,发泄似得列出一堆条件,说到后来,难免带出几分炫耀的意思。

    人世间走这一趟,他眼界开了,再不是以往那个傻了吧唧的孩子,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恳求道:夸我一下吧,哪怕就一句也好……

    分神之间,却听那人清冷的声音传来,却是他从不敢奢望的话。

    “我想让你陪我一辈子,行吗?”

    他怔住了。

    心脏近乎要从嗓子里蹦出来,兴奋之余,更多的则是惶恐——对方为什么会说这个,莫不是在诈自己不成?

    要不然,怎么可能突然对他……这么好。

    “……你又在打什么歪主意?”他有些忐忑的问。

    “没有啊……我很认真的。”青年慢条斯理的说着,“不过时间没那么长。”

    “……一个月怎么样?一个月后,我们两不相欠。”

    ——其实你可以再要多点,要、要一辈子也没关系!类似的话语卡在喉间,吞吐半晌,却只吐出一句:“……我还以为你会要金银财宝什么的。”

    对方笑了笑,清隽的眉眼舒展开来,少了些先前郁气,白发如雪。

    他一时看花了眼,隐约听见对方说的话,像哄孩子一般,漫不经心的,带着几分让他诚惶诚恐的温柔……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山下小镇药铺里的那个女孩,对方以那样的眼神看着青年,分明是喜欢的。

    那么那人……也是喜欢的吗?

    本已平复的火气再度涌上,他走上前,将对方捆在双臂之间,居高临下的望着那一头雪白的发,心头几番悸动,却还是说不出服软的话。

    他的灵魂里有一根不屈的骨,执拗的、倔强的,也一从而终。

    所以到最后还是搞砸了。

    他被对方刻薄的话语激怒,一圈砸在身后的墙壁上,尘土簌簌落在那人白色的发间,还未来得及伸手,便被那人面无表情的拂去。

    ……总是这样。

    这样面面俱到、这样无坚不摧、这样的……让他找不见半点破绽,便不敢再前一步。

    理由是他自己也觉得丢人的害怕,他害怕被拒绝,害怕受伤,害怕在这之后被对方厌弃,害怕此生在无法见到那人。

    零零总总的情绪交织,他再无法自控,竭嘶底里的发泄了一番,却只换来一句轻飘飘的好啊。

    那人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指落在脸侧,像是窗外第一场冬雪,干净而毫无温度。

    他被其中传来的寒意冷的发抖,连同心间的那股火焰都“噗嗤”一声的灭了,余下一摊冰凉的灰烬。

    ……

    入夜时分,他难得做了个梦。

    梦里仿佛有一场下不完的雪,纷飞的雪花迷乱入眼,化作滚烫的泪肆虐在脸上,复又被寒风冻成了细碎的冰碴,如此反复,直至皮肤开裂。

    堆砌的碎雪掩埋了他的双腿,只剩腰部往上且在外面,保守风霜摧残,却又仿佛丧失所有知觉,化作一块亘古不变的石雕,任凭日升日落,只守着眼前这方寸天地——

    可分明什么也没有。

    他能看见的只有一片白茫,不带一点瑕色,那般纯粹,纯粹的令人绝望。

    他就在这份绝望里跪着,直至冬天过去,雪水融化,春暖花开。

    然后……露出埋葬之下的一句枯骨。

    他低下头,看着始终攥紧的手,被冻死的五指再张不开,却还是有一缕银光从中泄了出来,刀光般锐利而刺目。

    “……所以你的头发,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想起梦境中那抹被攥死在掌中的银丝,心口便针扎似得痛,唯有将指尖穿过那人银白的长发,触到温热的头皮才冷静下来,“莫不是真的老了?”

    对方闭了闭眼,漫不经心的应着,他不满,凑上前去一字一句道:“我见他们变老都会生出皱纹,你脸上一根也无,绝不是老了。”

    那人却只是笑,唇边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却仿佛盛了春水,笑得他心都化了。

    可嘴巴就跟不听使唤似得,硬要将某些话说得难听了些,为此来掩盖自己蠢蠢欲动的真心……但既然是由他出口,难免有几分真情流露,忐忑着对方是否能够发现。

    结果那人却是要去药铺……冲天的酸意涌入鼻腔,他阴阳怪气的说了几句,对方转身往外走时,一时不慎摔倒在地,望着青年削瘦不堪的背影,他心中几番涌动,却只是走到跟前,蹲下。

    如果他伸手……他想,他一定会死死抓住。

    但是没有。

    这样的场景数不清有多少次,他依然固执的不肯放下身段,就像那人无论如何不愿求助于他。

    那个人说正在学会喜欢一个人,却又不肯告诉他那人是谁。

    那个人说他中了一种动心便会去死的毒,却说他不会相信。

    那个人总是这么的自信满满,仿佛一眼便能看穿他的灵魂,却始终不曾看透他那颗捂得并不算严实的心。

    他一边满心期待的想对方发现,又忐忑于到底要如何回应,思来想去傻笑几声,慌忙敛了表情,装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心里头却又始终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我喜欢你。

    他甚至不知喜欢二字真正的含义,只觉得如果由那人说出,一定是无比动听……

    转眼,一月之约到了尽头,最后的一夜两人相对饮酒,他怔怔望着桌上瓷白的酒杯,再抬头时,却见那人直直望着他。

    烛光在那双平如深井一般的眸子里燃起点点星火,仿佛纯白的纸上绽开的一抹耀眼的红,使其瞬间鲜活起来,他看着他,甚至挪不开眼。

    他还想再……再看得久些……可……

    可对方似乎不那么想。

    胸口泛起些许悲恸,他又酌一杯,仰头饮尽。

    许是酒精上头,又或许是那人眼中光芒太甚,撬动了他心里那根固执的板,丝丝真情从缝隙中溢出来,盈满了喉咙。

    他妥协了。

    “其实你真想留我下来,不需要用这种方式……”

    “嗯,我是说……我可以过一段时间回来一次……其实我这两年……过得虽然很好,但是也很累。”

    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的说着,不指望对方能听出多少端倪,只求个痛快。

    这份感情压抑了太久、别扭了太久、也坚持了太久,他实在是忍不住了……他……

    眼前突然一阵眩晕,等回过神时,他已经软倒在桌上,浑身没有半点力气。

    “你……往酒里……下了……”

    一片朦胧的烛光间,那个要他朝思暮想的青年缓缓上前,冰凉的手贴上了他滚烫的侧脸……

    形状好看的唇颤动几下,却是在说:我想要你。

    ……他这是在梦里吗?

    茫然作想间,本能想要开口回应,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那人点了他的哑穴,骑在他身上主动起伏,勃起的肉刃被主动纳入柔软的口腔,他舒服的直锤床铺,想要伸手摸一摸那人漂亮的侧脸,却连半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说不清是憋屈还是欢愉,但那人身上的气味于他而言便是上瘾的毒,一旦沾染,便欲罢不能。

    几番沉沦,又几番清醒。

    直至性器破开紧致湿滑的甬道,融为一体。

    他舒服的头皮发麻,偏偏那人还变本加厉的耳语,让他叫出来,叫他恨他。

    ——真是个疯子。

    我怎么会恨你呢?

    可是为什么,哪怕做到这个地步,你也不愿说一句你喜欢我——

    他头脑发热的想着,药效与酒精将理智冲刷,余下只是掠夺的本能……

    结束的时候,那人一身狼藉的躺在他怀里,昏迷不醒。

    他抱着人坐了许久,直至天光乍破,才惶惶然回神,在对方额间落下虔诚的一吻。

    他说:“我爱你,疯子。”

    疯子闭着的眼睫颤抖几下,不知听没听见。

    就权当对方听见好了——他突然也不在乎有没有回应了,至少现在这个人是在他怀里的。

    虽然很瘦、很轻,但至少……是他一个人。

    这般想着,忍不住亲了亲对方的眉心,将其搂得更紧。

    他难得做了个美梦。

    梦里的那人笑得温柔,会主动吻着他的唇,一遍遍说我喜欢你。

    他高兴地快疯了,恨不得溺死在对方那双眼里,伸手想要去够那人的脸,却只抓住一缕长发……

    心脏有瞬间骤停,他倒抽一口冷气睁开眼睛,好一会儿才想起今夕何夕。

    房间里空荡荡的,身侧的床铺余温已散,余下一片刺骨的冰凉……本能哆嗦了下,他想掀开被子,却有什么从指缝间飘下,落在床上。

    他低下头,看见那根根银白散开在深色的被褥中,仿佛泥间新雪,刺得他心头发颤。

    一股难以言说的恐惧感袭遍全身,如同一脚踏空,坠入不见底得深渊——

    他能做的只有颤抖着手,将那细细的发丝一缕缕收拢,好不容易集成原本的一小束,攥在掌心不过片刻便被汗水浸透。

    他跌跌撞撞的出了门。

    屋外刚下过一场大雪,艳阳为那万里冰封渡上一层晃眼的灿金,他茫茫然站在门口,仿佛失去了思考的力气。

    就在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拥有那人的时候,对方却给了他最狠、最绝、也最致命的一击……

    你就这么恨我吗?

    恨不得我死……恨不得我生不如死。

    他眨了眨酸痛的眼,温热的液体顺着眼眶淌下,来不及去抹便已被吹干。

    那个人离开的时候也带走了他的心,如今剩下的,只是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他没有死,却也不能称之为活。

    再后来,他在书房里翻到了那人师傅留下的信,被风霜摧残的脆弱的纸边泛黄,墨迹却依然浓郁如新,在他本已死水一般的世界里翻起惊涛骇浪。

    灵魂仿佛被撕扯开来,一半狂喜,一半悲恸,他哭了笑,笑了哭,跪在地上发出血腥的嘶吼,像是痛失爱侣处于濒死的独狼。

    那个太锋利、太温柔、又太决绝的人,拖着奄奄一息的病体,将血淋淋的真心嚼碎了咽下去,带进坟墓里,却从未想过要向他妥协——就如同破旧残败敛尽锋芒的利器,宁可粉身碎骨,也不愿封尘百年。

    可这并不妨碍他深爱他,就像嘴上说着不爱的那人,为他霜白了头发。

    他蹲下来,手指刨开坚硬的雪花,放在鼻端轻嗅其中的味道。

    灵敏的嗅觉在一片白茫中指引了方向,他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终于赶在开春之前,找到了那人埋骨的地方。

    他跪在那高高垒起的雪堆上,拥抱着顶端落下的新雪,仿佛拥抱着爱人冰冷的身体。

    下辈子,我一定会先找到你。

    而这辈子……我会守着你,他吻着掌心的银发承诺道:我会一直、一直守着你。

    直到我停止呼吸,直到我魂飞魄散,化作一枚不会腐朽的种子,等到来年的春天,在你坟头开出最漂亮的花。

    就像当年,你对我做的一样。

    番外五《藏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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