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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头落下山头,清水河上碎金点点,暑气渐渐消散,夜风呼呼而至。街上行人匆匆,纷纷往家去,清水楼的小二哥殷勤送客,“肖二爷,您好走。”

    大红灯笼在夜风中摇摆,肖二爷也就是肖金柱哗的一声划开纸扇,故作风流倜傥样,只是脚下趔趄,看着好笑。“好走,好走,亲家公,来来,我们接着喝,不醉不归。”

    一短衫汉子虽面上通红,一身酒气,却没有醉,他扶着肖金柱,摆摆手,“亲家公,别客气,咱家以后喝喜酒,我天天陪你喝。”

    “喜酒好,喜酒妙!”肖金柱抚掌大笑,攀着汉子的肩膀,“天天喝喜酒。”

    两人勾肩搭背歪歪斜斜在沿着街口走去,直到街尾,汉子对肖金柱道:“到了,到了,亲家公,不送了,再会。”

    肖金柱睁着醉猫眼,露出一个痴笑,“走吧,走吧,爷去找小桃红。”

    “小桃红,娇滴滴,春风一来花满地,等爷来怜惜!”肖金柱哼着自编的小曲儿,迈着猫步趴在自家大门口使劲砸门。

    屋内烛火高燃,憋着一股闷气,周氏头上系着两指宽的布条,面容憔悴,望着桌上冰冷的饭菜发呆。二媳妇王氏柔声劝道:“婆婆,您好歹吃点,这么下去,身子怎么熬的住。”

    周氏一动不动,“不用劝了,你公爹没回来,我是吃不下的,也不知道他在外面是不冷着饿着。”

    肖家人都知道周氏有个传统,那就是不等肖金柱回来,她不肯吃饭,若一夜不回,便没有晚饭吃。先是全家人陪着一起等,接着大媳妇有了身孕,借口孩子要吃,老大家自己做饭吃,后来二媳妇进门,怀了孩子还是按例子另做,如今老三在药堂都是吃了饭在回来,小女儿也是另做吃了。

    王氏暗自庆幸自家夫君没学的公爹的德,尽会说漂亮话,却没干成一件事,在外头喝酒嫖/妓,不亦乐乎。只有婆婆总是惦记着,舍不得公爹受一点委屈。

    “你听,是老爷。”周氏隐隐约约听见门口有响动,婆媳两个提着灯笼打开院门,酒气冲天的肖金柱嬉皮笑脸扑到周氏身上,吧唧香了个嘴,“小桃红,给爷香一个,不对,你脸怎么和我家婆娘一样皮打皱啊。”

    王氏闹了个大红脸,急忙道:“娘,我先回房了,雨儿要我哄她才肯睡呢。”

    “去吧。现今白日天热,夜里凉快,别贪凉不盖被子。”周氏不忘道,脸上平静,仿佛没听见肖金柱的话。

    费了大劲把人搀到卧屋,侍候着洗脚洗脸,两人合衣睡了,一夜无话。

    肖金柱是被尿憋醒的,昨晚喝多了猫尿,又被周氏灌蜂蜜水解酒,他急急捂住裤裆往茅房去。稀里哗哗纾解了,昨晚的事浮在心头。话说昨个他摇着金边纸扇被春娘骚蹄子赶了出来,不就是爷身上没带银子么,他面上潇洒,内里怄的要死。

    正巧遇上了谢长生,道是去清水楼里头吃酒。

    想起谢长生跟说的事,他有几分意动,昂首阔步从茅房出来,就着周氏捧的水盆净了手,亲热笑道:“夫人辛苦了,老夫昨夜喝多了,有劳夫人照顾。”

    周氏脸上略有松动,嗔道:“老爷的身子不比当年了,也怪我多嘴,就怕老爷喝多了伤身,前头汪歪子喝了一辈子酒,老了嘴歪脸斜流口水。”

    汪歪子那副丑态,肖金柱吓的一哆嗦,想是年轻时候是远近有名的美男子,外号赛潘安,如今抱孙了走在大街上还有妇人抛媚眼,岂能丑了去,“老爷我能和汪歪子比么,你这婆娘真不会说话。”肖金柱喝了一口热茶,“咱家不远就有桩喜事,我告诉你,你去做准备。”

    周氏的手一顿,让铺床的小丫鬟下去,按着跳动的太阳道:“不知是哪桩喜事,老爷说道让我也高兴高兴。”

    “嘿嘿,”肖金柱拿起手边的扇子轻轻敲那桌沿,“前头你外甥女退了老三的亲事,让老爷在外头好没脸,如今她也定了秀才,老三的亲事,你做娘的也不上上心,过了年也有十九了,成了亲收收心,我听王大夫的意思是,预备让老三成亲以后坐堂出师了。男人要成家才显得稳重。”

    肖金柱这人平时看着糊涂,关键时候说话很有道理,所以周氏平时虽恨他外头乱搞,却很是依赖他。

    周氏心里也不好受,为着亲外甥女自己伤透了心不说,还大病一场。当初肖金柱对这门亲事颇有微词,无奈周氏很坚持,也就答应了。如果出了事,肖金柱是最要面子的,被人说笑几句,难免火大。想来三个儿子,老大一身匪气,在河口混饭吃,老二为人明,开了个杂货店,老三是神医王大夫的得意弟子,人人称道。其中老三长的最好看,肖老三最爱惜脸面,所以也喜欢小儿子。

    “老爷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到,让老三受罪。只是如今突然喊定亲,哪里有好人家呢,我便是急也急不来。”周氏很是忧愁,地方习俗男子成亲一般都是在十八岁,肖融安早年定了月娥,本是预备年底成亲的,但凡好一点的姑娘早就有了人家,如今贸贸然去找,恐怕都是裂嘴歪瓜。

    肖金柱笑道:“夫人说的是,好人家不好找,老爷我最近也为这事烦闷,巧的是,昨个在遇上了门好亲事,真真天作之合。”

    “老爷说的是哪家,若真是天作之合,我们可以遣媒婆去相看。”

    “那户人家说来还是家里亲戚,老爷瞧着是极为稳妥的,无相大师合的八字。”肖金柱得意洋洋道,无相大师在一带称为老神仙,轻易不与人说相,一说一个准。

    “哦,”周氏也来了兴趣,将亲戚从头到尾数了一遍,也没清头绪,“那是哪家闺女。”

    “哈哈,”肖金柱笑的眉眼乱飞,“就是亲家公谢家的二闺女。”

    周氏大惊,眼珠都要跳出框儿,“你说的谢家那个姓牛的闺女,死了爹的那个。”

    “情温顺,会生养,娶回来伺候夫人最好不过了,我已经和亲家公说定了亲事,你来日遣媒人上门吧。老三年底成亲不便,后年我们就能抱孙子。”肖金柱连打了两个哈切,暗道难道是春娘想自己了。

    周氏这头暗骂自家老爷不着调,南风那闺女还有几分好感,前头月娥毁亲,后头继妹上门,难免对月娥毁亲之事怪到了黄氏头上,好啊,原来在这等着我呢。

    “老爷有事出去了,夫人看着办吧。”肖金柱起身欲走。

    这个家里头,当家还是肖金柱,就算他放了屁,周氏也会当回事,如今这事,周氏也会乖乖照办。

    肖融安给出门的肖金柱行了个礼,“爹,您要出门。”

    “嗯。”肖金柱看着英姿勃发的儿子有感而发,突然笑道:“老三,你娘要给你说亲了,就是前头你表妹的妹妹。我虽没见过小姑娘,依稀记得亲家母是个美人,想必你的小娘子也是个小美人,你小子有福气。”

    如果说肖金柱是出名不着调,肖融安就是出名冷搭腔。

    肖融安突然两眼放光,道:“这事定了么,娶妻娶贤,爹您说是不。”

    “娶贤,你娘就贤惠跟个菩萨似的。”肖金柱怅然道,“你进去吧。”

    周氏慈爱的看着儿子,指着凳子道:“你坐下吃饭吧。”

    肖融安给周氏添了一碗绿豆粥,这才坐下喝粥吃早点,“娘,妹妹还是不肯吃早饭。”

    “融月吃了。”融月是肖家小女儿,最是娇蛮不过,不喜欢吃早饭,肖融安不喜妹妹作践身子,如若知道她没吃,便是要罚的。周氏是慈母,慈母多败儿,少不得为女儿遮掩一二。

    肖融安认真道:“娘,不吃早饭对身子不好,娘要劝着点。”

    周氏又扯了一些闲话,就是不说他的亲事,偏是肖融安也坐的住,不开口问。

    眼看吃完要去上工了,周氏漫不经心道:“你爹为了定了门亲事,月娥那个外姓妹妹。你要觉得不合适,娘拼死也会去退了,不能委屈我儿。”

    他眼也不抬,恭敬道:“儿子一切听从爹娘。”

    肖金柱拉着儿子在门口台阶上说的话,周氏听得清清楚楚,儿子到底什么想法,不着看不清。

    “听说你给她探过脉诊过病,她身子怎样,生养是否有问题。”若是不能生养,定是不成。

    “儿子每天诊病老少都有,皆是依礼而行,不敢越矩。那位姑娘只是初潮不稳,吃几副可痊愈,至于生养,也是无碍的。”便是说到初潮等字眼,他脸上也并无异色,好似说的再寻常不过。

    周氏点点头,女子初潮不稳十个里头有三个,很是平常,既是儿子都说没事,自己也无需担心。

    “你去上工吧,路上小心点,早点回来吃饭。”周氏道,“听说你在看佛经,凡事有度,切不可学杨脍。”

    脚步停驻,他侧着半边身子,“娘,我省的。”

    所谓杨脍,就是看佛经看到发疯,丢下新娶的娘子,做了无相大师的弟子,也是肖融安的知己好友。

    南风咬掉线头,以手为拳轻轻捶打颈后的酸软的骨头,大宝长的飞快,衣裳小裤穿过一阵就露肚脐和小腿,暑热炎炎,脖子系个红肚兜活像年画里的娃娃。她趁着田里收谷子闲下来,为大宝做些秋衣。

    桌子那头的坐在嗑西瓜子的三婶娘唐氏说的两嘴皮子翻白,却见南风丝毫不见意动。咕咕牛饮,茶碗见底,不悦道:“我说南风妹子,婶娘听着消息就来告诉你,在这说了半天,你咋都不吱声呢。”

    “吱。”南风配合吱了一声。

    屋外的蝉声大躁,好像在嘲笑唐氏没脸。她心渴难耐,百爪挠心,百思不得其解为啥南风不动心。唐六少这次惹了大祸,唐老太爷的火气特别大,这次发配庄子的时日有些长。唐六少从小是脂粉堆里打转的,哪里离的女人,便以找丫鬟为名,准备寻些清白水灵的妹子做暖床丫头。这事呢,就由着被打发回娘家的柳红姨娘接手了,头一个是柳青,第二个她看上了南风。这一带家家户户算的上富庶,没得卖儿卖女的地步,所以不管她开的条件有多好,能找到合适的不多。南风是个外姓女,且上次被传不能生养的以后,基本绝了媒人上门,柳红姨娘知道大家少爷见识广,南风身上有股独特的味道,若此时唐六少在此,便知道是雏的味道,干净的让人想毁掉。至于柳青那只破鞋,是存了攀高枝的心,她和南风是死对头,无奈姐姐说,男人就爱南风狐媚劲,加上不能生养,以后风光的还是自己。柳红头一回进门,就被黄氏拿着扫帚打了出来,说自家不卖女儿,她又不死心,派了唐氏做说客。

    “你这孩子怎么倔呢,眼前有条好路不走,偏要寻死路,婶娘知道月娥抢了薛广集,你铁定不开心,如果做了唐家姨娘,怎的不比秀才娘子风光。瞧瞧柳红,人家穿的戴的,能顶一家子几年的嚼用。”唐氏老话重提,只怕她回心转意。

    南风在百忙之间给唐氏一眼,“便是这么好,怎么还会被赶出来,婶娘何必唬我。月娥和薛大哥是上门提亲做媒的,婶娘哪里听来的闲话污蔑自家亲侄女。”

    “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唐氏说的太激动,嘴皮磕破了,流出血珠子粘在牙缝间,毫不自知。“你娘的心都在两个弟弟身上,哪里管过你。莫非真要去做姑子。”

    “婶娘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也知道姨娘不易做,便是把身家命捏在太太手里。我劝婶娘最好不要让云秀妹妹走这条路,免得到时候抬着进去,抬着出来。”唐氏之所以这么积极,还有个原因在,是因为柳红答应她,如果南风点头,云秀也能去做丫鬟。

    唐氏呸了一声:“夭寿哦,自己不去罢了,还要阻你妹妹的前程。我一头撞死在这里。”

    说罢作势要撞墙,南风抬头一看,只见唐氏把呼呼手掌隔在了头和墙之间。

    真是笑死个人!

    唐氏骂骂咧咧回去了,衣兜里还偷拿了把西瓜子,云秀见事又不成,把娘埋怨了一番。母女俩把南风诅咒了千万遍。下午传来消息,肖家来跟谢家提亲了,娶的是老二南风。

    “老天爷不长眼啊!”唐氏骂完腹痛如绞,盖因喝凉水吃瓜子太多,往茅房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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