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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初三,清明节。

    这一日,本该由我当值,但因前几日店内聘的赵大夫有事,我替他值了几天,李店主便放我今日休息。我谢过店主,又在店内与赵大夫并伙计们一一打过招呼,便离了药堂,向西湖漫步走去。

    我在药堂内已连续当值多日,未曾休沐,姐姐挂心不已,多次托人捎来吃食口信,教我得空便回去看看。

    我原本打算搭船渡湖,但这一日风和日丽,我便改了主意,绕湖而行,想顺路看几番春日美景。

    湖岸长道上,游人商贩络绎不绝。我举头向天,看了看那天上的五彩风鸢。

    记得儿时父母早亡,我无钱买这些玩物,也曾偷着用药堂里的药方纸糊过一只,只是尚未放飞,便教店主发现,吃了一顿罚。但那李店主罚过我之后的第二天,便买来一只风鸢相赠,并亲自教我放上天空。

    我对着天上的风鸢看了一会,不意被身旁跑过的孩童撞了一下。那孩子边跑边哭,身后还有一名妇人追赶。我微皱了下眉,又摇了摇头,继续走我的路。

    尚未走出多远,身后忽然传来重物落水之声,继而便是一阵声嘶力竭的哭喊,我转身回望,只见那刚刚从旁跑过的孩童不知怎么落入了水中,那妇人畏水,正在岸边哭号。

    我疾步跑到那妇人身边向湖中望去,那孩童似是并不会水,正在水中沉浮挣扎。我脱下鞋子,甩开跪在脚边抓住我身上长衫求我救她孩子的妇人,一跃入水。

    时节虽然已是三月,但水中依然冰冷,我奋力游到那孩童身后,拖住他的头颅,将他拽向岸边。

    长衫在水中不时缠住我的腿脚,我游得格外费力。

    上岸之后,那孩子已然闭上双眼,我再无余力,只能喘着气指着那孩子让人给他渡气,但周围却无一人伸手。

    我正要挣扎着起身再去施救,只见一位白衣公子推开人群走了出来,他先皱眉看了一眼那正哭得伤心的妇人,上前一把将她拂开,又扶起孩子,以膝盖顶其腹,以手掌拍其背,几下便让那孩子吐出浊水——动作之干脆,行动之利落,使我看得呆了。

    那公子似是不耐众人夸赞,目视那妇人抱着孩子匆匆离去,便要转身离开。我匆匆套上旁人递过的鞋子,由地上爬起,几步赶至他身侧请他留步。

    我躬身一揖,道:“在下许仙,敢问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他转头看我,似是呆了一呆,又将我打量一番,才温润一笑,报了名讳,又将身侧同行的二人介绍予我。

    这三人均品貌不凡,举止卓然,那白公子更是“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我不由与他多交谈了几句,正待问其居所何处,却不意打了个喷嚏,那陈姓公子绷不住一乐,我心下不由一阵尴尬,只得报了自身所居便草草告辞。

    回到药堂,我便发起烧来,姐姐家也未去成。

    我在药堂后面的床上躺了几日。烧得迷迷糊糊之间,仿佛听见姐姐、姐夫来过,又听见李店主和伙计在我住宿的房内进出,懵然间似乎还看见那白公子在我床前停了片刻——我一定是烧得糊涂了。只是……自那日在湖边相遇,我心中便对他隐隐有种熟悉之感。

    可……我与他从未见过,又何来的熟悉呢?

    在床上躺了几日,高热褪去,风寒渐愈,我又开始在店内当值。

    是日,天气沉,隐然间似有雨意。药堂刚刚开门,便有人进来寻我,说是我姐姐病了,他受托特来告知一声。

    前几日姐姐刚刚来探望过我,当日身体还尚好,怎会一转眼便病了?李店主见我忧心,便准我一天假,让我回去探望。我谢过店主,匆匆出了药堂,走到一半,忽然下起雨来,我跑带赶地赶至湖边,那载客的棚船却早已离岸。雨越下越大,湖岸湿滑,若是绕行,恐怕午后才能到姐姐家了。

    正急切间,我忽然望见一艘赏景小船正在靠在岸边,那船夫穿着蓑衣,似是正在烧水烹茶。我已顾不得许多,匆忙赶过去,许了船资想要借船渡湖,想不到那船却已被人包下。

    那船夫隔着垂帘,问了舱内客人,才转回身来将我扶上船。

    我不由松了一口气。

    在舱外略等了片刻,有人高声请我进去。我掀开布帘,正要踏入,一抬头,却看见一张绝美的面庞。

    我呆住了。

    ——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

    世间竟真有美如洛神的女子。

    经舱内女童一唤,我才回过神来,只是刚刚在舱外想好的感激之词此刻却一个不起来了,只得就着门边胡乱一揖,移步进去,顺着门边坐下。

    我自知失态,向那白衣女子瞟去几眼,只见她安然闲坐,似是看向窗外——我刚刚不意间窥到她的容颜,不知她是否正暗自恼恨?

    我惶惶然低下头去思索该如何致歉,忽闻一个甜润的声音请我坐过去些。我先一慌,又一喜,向着那白衣女子一揖,低头道:“已是在下叨扰了,不敢再多烦劳。”

    那女子一阵轻笑,又让小童端来茶水糕点,我便以此为机,与舱内几人攀谈起来。

    谈话间我又偷眼望了几回那白衣女子,她却未再向我这方看来。

    我略有失落,转而谈起姐姐。

    言谈间,那青衣女子提起她二人到临安是为寻人,我心中一喜,想要多搭几句话……或许还能为二位小姐出出力,已弥补刚刚失仪之举,谁知却被告知她已是寻到那人了。我心中又是一阵失落。

    那青衣女子又与我说了几句话,问过我在哪家医馆供职,便不再理我。

    我准备了满腹医学药理之说,却不得而言,只得盯住手中茶杯,在心中默念:君子当行止有度,克己复礼。一时间舱内不复言语之声。

    船了靠岸,我弃舟登岸,站在雨中目视那赏景小船向湖心划去,心中仿若……丢了什么东西……

    姐姐只是咳嗽流涕,并非什么大病,探过之后我便放下心来。只是我清明当日因下水而染的风寒并未痊愈,又因急于赶路在湖边淋了雨,于是在姐姐家就发起烧来。

    姐姐在我床前端茶倒水,喂饭喂药,我连烧了两日,才逐渐好转。

    “喝口水,漱一漱吧。”姐姐接过我手中药碗,递过一杯清水,“你也真是,就是着急也该记得带把伞。现如今可好,我没事,你倒又病了——都怪你姐夫,我都说了我只是吹了点风,他偏要托人知会你。”

    我喝了几口水,嘴中苦味渐消,劝道:“姐夫也是好心。”

    姐姐瞪我一眼,我低下头去继续喝水。

    她看了我一会,不知想起什么,忽然问道:“你在药堂是不是认识了个什么白姑娘?”

    我一口水喷出去,猛咳了半日,“什么白姑娘?!你从何听来??”

    姐姐忙接过我手中茶盏,帮我顺气,“看看你,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什么害羞?——这两日你在病中总喊什么‘白姑娘等等’、‘白姑娘慢走’,所以我才有此一问……”姐姐放下茶盏,笑着看向我,“这白姑娘家住哪条巷口?家中都有何人?是不是去你们药堂抓过药的女子呀?”

    我出了一头汗,慌忙道:“哪有什么白姑娘,定是你听错了……这病中呓语,怎能当真……”我想了想,道:“你有次发热,也曾说过什么‘花瓷糕’嘛。”

    姐姐噗嗤一乐,扶着我躺下盖好被子,“哪是什么‘花瓷糕’,我那回是烧糊涂了,把那架上的瓷碗看成了年糕。”

    姐姐笑了一回,正色道:“你也是的,都二十了还不娶妻……”说着一叹,看了看我。

    我闭眼装睡。

    姐姐不再言语,起身离了房间,带上房门。

    在姐姐家住了几日,我便回了药堂。李店主见我此次连病两回,便不再让我做费神的事。我接连几日未曾当值,李店主尚对我如此照顾,我心中愧疚,做事更加经心。

    又逢休沐,姐姐托人带信给我,叫我此次休沐也不必再去她处。我知她怕我风寒未愈再受寒发热,便顺了她意,留在药堂后面的宿处翻些医理典籍来看,并托人捎了信回去叫她安心。

    午后,我正对着医书发呆,脑中满是那白衣女子的绝美容颜,忽然伙计跑进来说我姐姐来看我。我出了后门,见她正提着食盒等在那里,便将她迎了进来。

    姐姐进了我的宿处,从食盒里拿出几样点心,笑着分与来凑热闹的伙计们吃了。待人走光,才向我道:“可好些了?”

    我沏了茶水放到她手边,笑答:“已然全好了。”

    她看着我点了点头,又看了看门外无人,含笑道:“又有媒人来给你提亲了。”

    我微微敛眉,“我尚未立业,不想成家。”

    姐姐叹气,“别跟我说什么先立业后成家的话。我是你姐姐,还不明白你的心思?你是想要娶一房貌美娘子,过那琴瑟和谐、举案齐眉的日子是不是?姐姐我是过来人。我告诉你呀,两人过日子,重要的不是脸蛋,而是心意相通。”

    姐姐见我不语,又道:“你们读过书的人,不是都说什么娶妻当娶贤……什么的么?可见这人呐,重要的还是品。夫妻二人在一起,日日脸对脸的,什么貌美不貌美,日子久了不也就那么回事?”她看了看我脸色,又想了想,问道:“莫非……真有个什么白姑娘?”

    我脸一红,遮掩道:“什么白姑娘红姑娘的……上次不是说过,那是病中呓语,当不得真的么?”

    她向我脸上看了一会,叹息道:“算了。你若无意婚配,姐姐也不强求。”说着,起身从食盒下层又拿出几样糕点,“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你留着吃吧,只别放得太久了。”

    我接过来装进盘里,又帮她收拾了一番,盖好食盒。又闲谈了一会,她便要回去照顾公婆孩子,我送她到西湖岸边,看着她登船去了。

    姐姐走后,我对着西湖发了半日的呆。直到又有人要登船过湖,才回过神来,转身沿着湖岸信步而行。

    ——那位白姑娘姿容芳艳举止娴雅,通身缟素却无半点哀愁神态,想是到临安来并非为扫墓……对,肯定不是。她身畔的青衣女子虽也一身素色,但那小女童领口、衣袖上均有鲜艳之色。世间断无小姐服丧,丫头却不着素服的道理。

    只是寻人……她们寻的却是何人呢?

    我呆了一呆。

    当日我掀帘进舱之时,那小女童似是叫了我一声许公子?

    可我并不认识这等丰姿卓绝的人物啊……

    我在湖边站定,看向湖面。湖中碧水依依,游船摇曳,这一日天气虽,但仍有孩童将五彩风鸢放至空中。

    我又呆了一呆。

    清明当日在湖边救活那孩童的公子,似乎也是姓白?现下想来,那位公子温文尔雅,气度超群,与那白姑娘颇有几分相似之处——莫非,这二人是兄妹亲眷?

    若是如此,说不定那位白姑娘就是到临安来寻白公子的。

    我越想越深以为然,不由心内欣喜。

    那位白公子知我在益生堂当值,又有共救落水孩童之谊,也许曾来益生堂寻过我?

    我返身疾步回到药堂,问了伙计,却没有一个伙计见过那位白公子,便是我病在姐姐家那几日,也从未有人来药堂内找过我。

    我不禁怅然——也是,我与那白公子只有一面之缘。非亲非故,他寻我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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