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自是风流繁华之地,可惜薛姨妈同宝钗黛玉三个皆是女流,不好到处走动参观。林如海为尽地主之宜,便包了两架画舫,供众人夜游瘦西湖,一览二十四桥夜景。一舫上尽是船娘女仆,另一舫则是薛蟠并林家男仆,两舫相伴而行,既全了男女之防,又可守望相助。

    天气还未回暖,但湖面上的船只仍是不少,看彩灯游船,听歌声笑语,薛姨妈深深觉得这才是中了五百万大奖之后该享受的悠闲人生,待诸事安定,或许可以来南边定居?

    边上黛玉遥指几座小桥并亭子做了解说,因笑道:“我自打回了这里,统共也就游过一回湖,今日托了姨妈的福,才有了第二遭。”

    薛姨妈想着书上贾府姑娘们除了去清虚观打醮,又去过几次亲戚家里,可不都憋在家里,哪里能出门呢,一时感慨,便道:“这做女子的,可不都得一辈子耗在深宅大院里。如今做姑娘还是娇客,以后出了门子便更不得闲,相夫教子,侍奉翁姑,哪里顾得上自己?”

    宝钗忙拉薛姨妈:“好好的,妈说这些做什么?”这话母女间说说没什么,可对着林妹妹,到底不妥,画舫上尽是林家的丫鬟婆子呢。

    黛玉笑道:“姨妈当着我们外人的面跟宝姐姐说这个,她可不害臊了吗?”这是将薛姨妈方才那番话的受众定位成宝钗一人,算是替薛姨妈打了圆场。

    薛姨妈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但明白到底世情如此,便将话题带了开去,只说些山水。薛姨妈自认为跟黛玉有几分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觉,但这不过是她单方面的想法,说话行事到底不敢过了线,也是怕过犹不及的意思。退一步说,黛玉自有亲父教导,她也有宝钗需要教引,两人也少有机会聊过了。

    又过了几日,黛玉正同薛姨妈等闲话,忽有下人来报,说是杨嬷嬷隔日便到,老爷请姑娘准备一下。黛玉应了,打发走了人,向薛姨妈解释。原来去岁上皇退位,里头便放了好些女嬷嬷出来,林如海欲要趁机延请几位积年的教养嬷嬷来,以稍稍弥补黛玉无母教养的遗憾,偏他自秋上便生了一场大病,几月方愈,所以拖延至今。

    “原说嬷嬷们要出月才到,偏杨嬷嬷早了几日,想来事出有因。”黛玉道,“我这里还得做些安排,只恐要怠慢姨妈跟宝姐姐了。”

    薛姨妈忙说不碍事,自带了宝钗回房。宝钗便同母亲说私房话:“姑老爷竟还给林妹妹请了教养嬷嬷,妈看着,林妹妹可是不打算回京了?”

    薛姨妈心道荣国府又不是好地方,回去做什么,口上只道:“你林妹妹当年只是年纪小,无人教养,才托了贾府照顾几年。如今她便是在这不走了,别人又说得什么?毕竟此处才是她正儿八经的家。”

    “只是林妹妹毕竟幼年丧母,这若是上头没有贾府老太太教养,只怕将来于前程有碍。”宝钗道,“我看着那府里老太太的意思,只怕还想接了林妹妹去呢。”

    “如今你林妹妹人在这里,上头又有亲爹,老太太再有主意,也得看人家肯不肯。你想想那府里,哪一个是好相与的?谁放着自家舒舒服服的千金小姐不做,非跑去别人家受气?”薛姨妈冷笑道,“你瞧着你林妹妹,如今行动间还有些弱,可那神气比之前强多了。前程不前程的,哪里有自家安康重要?再者说,那也是俗人的看法,将来有哪个不俗的,那才是有福呢。”

    “妈——”宝钗唤了一声,吃味道,“你把林妹妹夸得那样好,人瞧着还以为她才是你女儿呢。”

    薛姨妈失笑:“你呀,素来少年老成,喜欢不喜欢的,都不露在脸上。这个样子固然懂事,第一眼就叫人喜欢,可长长久久的,人总得有些个才好,若真像个菩萨,将来你婆婆或许喜欢,你夫君却未必能疼到心里去。”

    宝钗羞得伏进薛姨妈怀里,只道:“方才还说林妹妹呢,妈又扯上我做什么?现放着哥哥的亲事还没着没落,且轮不上我呢。”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

    翌日薛姨妈便让薛蟠同林如海辞行,自己也同黛玉说要往姑苏去,黛玉想着自己委实不得空招待薛姨妈,也不虚留,打点了土仪相赠,命人好生送到码头不提。

    薛家一行人到了姑苏城里,先是打听薛姨妈亲外家,方才知道薛姨妈生母原有两个兄弟,只是一个故去,一个多年前离乡至今未有丝毫音讯传来,实在无从寻起。薛姨妈闻言只得唉声叹气道了一声“罢了”——其实她不伤心,这本来也不过是她寻的一个由头,找不到人也无甚要紧。

    再者便是寻访甄家,这事便困难多了,薛姨妈给的线索少,寻起来便费时间,偏又不能大张旗鼓地找。薛蟠足足问了两个月,寻了十几家甄姓人家,皆对不上。

    这日傍晚,薛蟠在外奔波了一日,水囊又喝尽了,见路边有个茶寮,也不嫌简陋,抬脚便走了进去。薛蟠正吃茶,却听边上两个闲汉说古。

    “你可听说了,十里街的严老太爷如今发达了。”

    “十里街倒是有一个的姓严的,素日里大家都只叫他老严头,何时又来了一个老太爷?”

    “就是同一个人。只是如今可不敢这么叫了,今时不同往日了。”

    “好大哥,我前些时候出了趟远门,消息不通,有什么事你给兄弟说道说道。”

    “要说这严太老爷,原也是本地望族,偏他酷爱古玩,一生积蓄都花在了上头,并未置下多少田产。当年葫芦庙一场大火,他家受了连累也都烧光了,只得在它处重置了两间土屋,勉强度日。也合该严太老爷命中有福,人家有了个好儿子,他儿子如今中了进士当了官老爷呢,他又扬眉吐气成了老太爷了。严老爷原本想把严老太爷接去享清福,偏严老太爷说故土难离不肯去,严老爷便出了银钱仍在原址上修了大宅,供严老太爷居住呢。”

    “他倒是好福气。你一说我也想起当年的事了。那时葫芦庙一场大火,将左右甄严二府皆烧尽了,也算是无妄之灾。说起来,这甄府才是真倒霉,甄老爷最是乐善好施,可惜好心没好报,屋子被烧了不说,连女儿也被拍花子的拐走了,如今还不知怎么样了。”

    “我倒是听说他没几年便跟了一个道士出家走了,真真世事无常……”

    薛蟠听到此处才觉出味来,忙上前问话不提。

    话分两头,大如州境内有一户人家姓封,家中只有一对姐弟,说是姐弟,年岁相差却是极大,做弟弟方才十来岁,做姐姐的年已半百。这日晚间,封家大姐候了幼弟温书完毕,便打发他去歇息,忽闻外头有人叫门。封家大姐识得是临街陆大娘的声音,便支使小丫头去开门,自己仍细心照料了幼弟方才到了堂上与陆大娘告罪。

    陆大娘急急说道:“甄家娘子,我思来想去,这事还是得跟你说一声,不然今晚子都睡不着觉。”

    原来这位封家大姐夫家姓甄,名费,自世隐,当年也是姑苏阊门之地的望族,夫妻二人举案齐眉,怡然自乐。谁知流年不利,先是幼女英莲于一次元宵灯会中失踪了,遍寻不着;接着甄府边上的葫芦庙发了大火,连甄府一同烧没了,只得搬到田庄上生活;谁知又逢水旱,庄上鼠盗蜂起,无法安生。甄士隐只得变卖田产,来到大如州投靠岳仗封肃。封家也算殷实,偏封肃此人有些手紧嘴碎,他半哄半赚,拿了女婿的银两,只与他置了些薄产。世隐不惯俗物,渐觉窘迫,又每常听封肃抱怨他不善过活好吃懒做,渐渐便灰了心,后来竟看破尘世跟了一位道士走了。

    甄家娘子封氏情贤淑,深明礼义,前半生既有丈夫在,她便只跟着丈夫过活,享乐吃苦都不曾发过一言。后来世隐出家,她大哭了一场,随后便打起神过日子,家中有几亩薄田,她再亲带着两个丫鬟做针线贴补,到底也能度日。

    再说封肃年岁渐老,三年前得了场风寒便一病不起。谁知人之将死,其心也善,想着自己到底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过得又甚是孤苦,他便拨了几分家产与封氏,又立了族中一名男童做嗣子,让封氏教养他长大,将来也能有个依靠。封氏不以物喜,每日里除看照封家家业外便只以照顾幼弟封腾为念,倒将封腾教养得格外聪颖,小小年纪便中了秀才,封氏也因此在乡中素有贤名。

    言归正传,陆大娘与封氏说,今日乡间来了个衣着富贵的公子,只跟人打听此地是否有位丈夫出家女儿失踪的甄家娘子。“当家的心直口快,便将你的事跟他都说了。回来与我一说,我自然埋怨他不该乱讲话。也不知他们什么来头,万一有个好歹,唉我这不就急慌慌给你报信来了。”陆大娘带了几分歉意,瞒下了自家拿人手短的事实。

    封氏道了谢,和和气气送走了陆大娘,这才寻思不知是何人找上门来。丈夫生平最是好,若说与人结怨,大抵是不会的。不是寻仇,总不至于是寻亲吧?封氏略略自嘲,忽的就生出一起念头,莫非是跟女儿英莲有关?

    ——自英莲五岁那年失踪,封氏也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梦里都盼着女儿能找回来。只是一日又一日,一月又一月,再加上后来世事无常,自家再没能力去寻女儿了。那年丈夫资助过的贾雨村得了官,还曾许诺必会帮着寻访英莲下落,封氏心中陡生多少期望,只是终究也没个音讯,只能再度灰了心,想着或许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可是说到底,哪个当娘的能忘了儿女?便是明知没有希望,心底仍存着一丝期盼,或许哪天老天开眼,人群中就能碰见女儿。

    封氏这念头一旦升起,越想越真,恨不得马上就天亮,她便可以去寻人。她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第二日起来又怯懦了,不过一个糊涂猜测,半丝凭据也无,哪里就能认定了?封氏恍惚了一上午,终于决定要去探个究竟,正待唤人,却听丫鬟来报,说外头有位太太来拜访。

    封氏只觉心头突突的,强自按捺了,忙命人招呼客人进来,她自到堂上见客。

    封氏不及瞧厅堂上何许人,一眼只看见站着一位身材袅娜纤巧,眉心一点红痣的女孩儿,封氏当即就呆住了。回过神来却见丫鬟正拉着她的衣袖对她使眼色,封氏忙忙告了罪,又问:“这位太太我瞧着眼生,倒不知所为何来?”

    来的正是薛姨妈,她先是打趣了一句:“太太莫不是瞧着这孩子眼熟?”也不待封氏回答,薛姨妈接着便说道,“今日此来却是来寻人的,若有冒昧之处,还望海涵。”接着便问封氏夫家何人,原住哪里,丈夫可确是跟一个道士出家了,家中是否有一个女儿唤作英莲,五岁那年元宵节失踪了。

    这话原有些唐突,但其实也是一种心理暗示。封氏本就有所感应,又见对方带着一个像极了自己女儿的姑娘,偏薛姨妈还问了这么一番话,封氏立时觉得薛姨妈是带自家女儿寻亲来了。她本想着上去抱女儿的,到底还是克制了,只拉了香菱的手,哭道:“我的儿——”便再说不出话。

    接下来的事便好半多了,封氏缓过气来,同薛姨妈说香菱就是自己亲女,多谢薛姨妈费心替她寻亲,大恩大德一定相抱。薛姨妈一副愕然吃惊的模样,说我不是替她寻亲的,我压不知道这事,她真是你女儿吗?

    封氏吃惊之余,说自己女儿身上哪里有个胎记,香菱早就楞住了,闻言只呆呆地说自己确实有。大家验证了,基本肯定香菱就是封氏的女儿甄英莲了。香菱同封氏抱头痛哭了好一阵,竟想起了一点子往事,只说小时候家里有棵桃子树,长得尽是酸桃,她偏喜欢吃,封氏总不让,有一回封氏不在,她便哄了一个叫娇桃的丫鬟摘于她吃。

    “是了,后来你便腹泻不止,娘差点把娇桃撵出去,还是你替她求得情。”封氏又哭又笑,眼泪总也没断,“娇桃现在还在咱们家呢,只不过嫁了人,回头我叫她来见你。”

    在没有dna一说的古代,这个样子便已经可以认定香菱就是封氏亲女甄英莲了。这厢母女认了亲,封氏虽有许多疑惑,但到底感激薛姨妈,便将诸事靠后,且问薛姨妈来寻什么故人。

    “妈,人家母女重逢,咱们不如回头再说罢,且让吉祥,让英莲跟甄家太太叙叙别情。”宝钗同薛姨妈道。

    薛姨妈一想也是这个理,便同封氏说:“也没什么急的,老姐姐母女重逢,有多少话要说,我改日再来叨扰。”

    封氏愈发纳罕,只是一时也不能深究,又确实急着与女儿天伦相聚,便问了薛姨妈住所,只说明日上门拜访,不敢劳薛姨妈的架。

    两人客气了一番,到底薛姨妈应了封氏,约定明日午后由封氏前去拜访薛姨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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