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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太夫人笑眯眯地接话道:“要说昔昭这孩子,冷下脸来也是真吓人。不要说一个姨娘,就连老身都有些打怵了。”暗指卫昔昭危言耸听、不让人说实话。

    二姨娘的头埋得低低的,怯怯地道:“太夫人说的正是,妾身这心里真是怕得厉害。大小姐若是信不过妾身的话,那此事就忽略不提吧。”

    “我若是笑脸迎人,旁人又少不得说我太过轻描淡写。”卫昔昭很无奈地叹息,“我这也是照猫画虎,学着夫人的做派。现在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许氏对卫昔昭发火的时候,要比卫昔昭此时的态度更强硬,对这一点她自然无从辩驳,忙将话题拉回正题:“好了好了,什么做派有什么打紧的,说正事吧。”

    二姨娘摊开掌心,将玉扳指送到卫昔昭面前。

    卫昔昭接到手里,凝视片刻,“此物……”随后道,“你先说是怎么回事。”

    二姨娘道:“今日四小姐向三小姐请教作画的技巧,恰巧妾身也在。姐妹两个后来用了些点心,都乏了,就在美人榻上睡着了。妾身给三小姐盖毯子的时候,见这枚玉扳指从领口滑了出来。”语声一顿,指向那枚扳指,“大小姐什么新奇物件儿都见过,一看就知,这是男子所戴的样式,且品相极佳,一看就是戴了很久的。妾身隐约记得,在龙公子手上见过此物。就算不能确定是龙公子的,试问男子随身之物却被三小姐贴身戴着,是为何故?妾身实在想不出旁的解释。”

    卫昔昭一直静静聆听,敛目凝视手中扳指。的确是她曾见过的物件儿,可此时自然是绝对不能承认的。室内短暂的沉寂之后,她问道:“说完了?”

    “是。”

    “三小姐怎么说的?”

    二姨娘道:“三小姐张口就骂抬手就打,妾身也无从询问,也是因此,才命下人强行绑了三小姐。”

    “唉!你这傻丫头。”卫昔昭看向卫昔晽,很是感慨的样子,“这有什么好隐瞒的?你对她们说出实情又怎么了?此事虽与我有关,却也不是见不得人的,又怎么会给我惹上麻烦?”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惊讶不已,甚至季青城都报以疑惑的目光,实在搞不清楚她在闹什么——好端端的,怎么把自己也扔到是非里去了?

    卫昔晽的惊讶只有瞬间,随后低下头去,决定按卫昔昭眼色行事,一言不发,装哑巴到底。

    许太夫人第一个问道:“此事还与你有关?快说说是怎么回事。”

    卫昔昭看着二姨娘,“想来你该记得吧?三月下旬,老爷命我和昔晽去了趟别院。”

    “倒是记得。”阖府皆知的事情,二姨娘无从装糊涂。

    “那次我奉父命,带回了我娘亲留下来的嫁妆,有十来箱,如今就放在玲珑阁的厢房里。”卫昔昭神色安然,说到这里,啜了一口茶,“因为东西琐碎繁多,我和昔晽在别院整理了整日,到第二日才返回。”

    卫昔晴有些按捺不住了,“可这又和这玉扳指有什么关系呢?”

    “是在一个官窑瓷瓶里,藏有几个致的小物件儿。众所周知,昔晽有几分男孩子情,一眼就相中了这枚扳指。又因为听我说质地极佳,便和我讨了去。”卫昔昭不好意思地笑,“我平日大手大脚的,对身外物不怎么上心,就随手给她了。后来想想,毕竟是柳家祖上的东西,老爷让我仔细收藏,若知道我不上心怕是会生气,就让昔晽仔细收着,别让人看到。谁承想,今日这东西就惹出了祸。”随后,视线锁住二姨娘,“我收在厢房里的箱子里,还有几枚与这相仿的扳指,你若是喜欢,改日我也送你便是。稍后我让沉星把明细册子拿给你看,羊脂玉、和田玉、翡翠的都有,你随意挑选。”

    季青城和卫昔晽各自在心里喝一声彩——这完全是编了一个谎言,最绝的是还有理有据。随后,季青城发现了卫昔昭一个特点——越是缺理的时候,她的话越比平日说得多,态度也更柔和。

    卫昔晴怯懦地道:“可是……大姐这一番话虽是面面俱到,却没有人可以证明啊。”

    “我的话不能证明?”卫昔昭忽然又转为初时的凌厉,“别院留守的下人算不算人证?明细册子算不算证物?我拦着你们去玲珑阁开箱查看了么?我的话你可以不信,你自己亲眼看到的东西也会有假么?”

    许太夫人和许氏对视一眼,无声地叹息。这丫头太滑头了,脑子又转得快,二姨娘算是白忙了。柳家留下来的东西都在卫昔昭手里,自然不乏古玩珍品金银玉的首饰,男子贴身佩戴的物件儿虽然不会多,可要找出几枚上好玉质的扳指还是很容易的。

    卫昔昭现在已经养成了得理不饶人的好习惯,一番责问奏效之后,又开始新一番的拷问:“我倒是很怀疑你们的居心。这东西怎么会从领口滑出来?谁会信?!分明是你们妄自动手搜身!串通一气诬蔑三小姐,好大的胆子!隐约记得在龙公子手上见过?什么叫做隐约?你能确定么?!”猛地一拍桌案,喝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姨娘和卫昔晴被吓得神色一滞。

    “大姐,”卫昔晽这才抬起头来,道,“她们在茶点里做了手脚,我才会昏睡过去被她们搜身的。我只是生气,她们竟敢无中生有,做出这等龌龊之事,才不屑回答她们的问话。”

    “太夫人、夫人、大小姐,”二姨娘跪倒在地,道,“妾身一看东西就会想到三小姐与男子有染,也实在是因为之前种种是非。三小姐屡次被老爷责罚,起因都是因为龙公子。府中更有不少人都看到过他们二人相形笑闹。”

    “胡说八道!”卫昔昭冷笑,“你若说三小姐言行无度,那么二小姐平日也屡次出入文江院,与莫公子来往甚密,是不是也要说他们有染,是不是也要说夫人管教无方?”

    这个卫昔昭!她是什么事情、什么时候都忘不了拖人下水!许氏气闷不已。

    卫昔昭并没给人接话的余地,又道:“两位表小姐平日与侯爷、世子相见的次数也不会少,在你们眼中,难不成他们也都是言行不检之人?大周民风开放,是天子宽仁,到了你们眼中,怎么就会变成这般龌龊的说法?!”

    季青城垂了眼睑喝茶,遮掩下眼中浓重笑意。在场的许家人就要被她全拖下水了。

    许乐芊忍不住气道:“你也不要一味往旁人身上找错处,还是说正事要紧。最关键的,这一番话也只是你子虚乌有。”

    卫昔昭不慌不忙的,“那谁又不是呢?只凭几句话一样东西,就能给人定下这么大的罪过么?”说着起身走到季青城面前,将扳指送到他手里,“侯爷见多识广,也看看此物有何不妥,竟能让人看成罪证。”之后又款步回去落座。

    东西她是故意交给他,意思很明显,不打算收回了。

    季青城细看了看,扳指除了质地上乘,并无出奇之处。不是廷内的东西——龙渄不屑、也不能带那些东西游走民间。此物大抵是他母妃的亲眷送给他的傍身物件儿之一。

    “并无不妥。小事而已,你们又何必对此事纠缠不清。”季青城将东西收起,起身就走,“柳家的东西自来不俗,我带回去好好鉴赏一番,请大小姐务必答应。”

    “侯爷请便。”卫昔昭笑着施礼相送。

    其余人皆是瞠目结舌。

    人证被卫昔昭一通责问,有理说不出,现在证物又这样被强行带走了?

    许氏权衡片刻,道:“这事情就算是虚惊一场吧。二姨娘也是出于一番好心,怕坏了门风,昔昭、昔晽也不要记恨。今日若是责罚二姨娘,以后谁真的看到不成体统地事,怕是也不敢向上通禀了。”

    二姨娘惊诧地看向许氏。就这么完了?竟然要放过这个推卫昔昭下台的机会?而且话里话外的意思,倒是她没事找事了?

    她亲眼见过几次了,龙渄和卫昔晽凑在一起,眼角眉梢都写着情意二字。去找来龙渄对质又怎么了?他若真心待卫昔晽,定会在心急之下将责任全部揽过去;他若只是逢场作戏,会把过错全部推到卫昔晽身上。只要几人瞒下玉扳指被季青城带走这一节,就完全可以套出话来的。就算卫昔昭再能撒谎、圆谎,就算季青城干涉,也是完全可以弄出下文的。

    卫昔昭能够反将一军已经知足,现在终归不是算账的时候,确保卫昔晽安然无恙才是正事,于是也就见好就收,道:“母亲说的是,也请放心,女儿定不会因为记恨二姨娘就刁难二少爷和四小姐的。”趁机警告二姨娘也不要没完没了,不顾一双儿女。

    二姨娘虽然不甘,却也不再说什么。许氏不管了,卫昔昭又出言威胁,她还有什么闹下去的余地。

    许氏命丫鬟传饭,又问卫昔昭等人:“你们要不要留下来一起用饭?”

    几人自然笑着推辞,趁势告辞。

    等人一走,许乐芊就凑到许氏近前,摇着她的手臂,“姑姑,您怎么做起和事老来了?追查下去又怎么了?”

    许太夫人瞥了许乐芊一眼,道:“你姑姑这么做就对了。今日这件事,就算闹大了,也危及不到昔昭。她脑子转得太快,哪一句话、哪一个眼神都恰到好处,就算把外院的孩子找来对质,她一两句话就扭转乾坤了——她是当家主事的人,你还能让她不说话不成?还能让她陪着做戏唬人不成?”

    “最关键的是,二姨娘也不可小觑。”许氏笑容转冷,“她想在府里出头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她的二少爷?我们若是帮她,就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后患无穷。还不如利用此事,让卫昔昭和三姨娘恨上她,帮我除掉她。”随即颓然一笑,“我在娘家养尊处优惯了,论忍耐,我比不得二姨娘;论急智为人处世,我比不得卫昔昭。日后坐山观虎斗的同时,也好好学学。”

    许太夫人满意地颔首一笑,岔开话题:“世子送荷花给昔昭的事,我也听说了,用过饭过去看看。”又左右看看两个孙女,“你们住进来,什么也不需做,想着这一辈子的前程才是最要紧的。一旦有机会让侯爷和世子侧目,就不要错失。”

    许乐芊和许乐莹俱是羞涩地笑了起来。

    出了正房之后,卫昔晽满脸怒火地看向二姨娘和卫昔晴,“难怪这几日都百般讨好,和我套近乎,原来是等着要害我!”

    “现在不是计较长短的时候,别让外人看笑话。”卫昔昭语声清冷,“都回房去,日后好自为之。”

    卫昔晽明白,自己如果想帮卫昔昭坐稳持家的位子,首要一点就是不给她添乱。狠狠剜了二姨娘和卫昔晴一眼,步履匆匆地回房去了。

    二姨娘有心解释几句,看到卫昔昭洞若观火的眼神,便知再说什么都是枉然,挂着满脸失落,和卫昔晴一道走了。

    沉星低声道:“四小姐小小年纪,从来是很怕事的,今日怎么也跟着凑热闹了?”

    “有一位好姨娘啊,”卫昔昭笑得讽刺,“她就算不想惹事也不行。”远远看到三姨娘满脸焦虑地走来,主仆二人忙迎上前去,说事情已经告一段路,让她不要心急。

    “唉!我去了趟花房的功夫,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的事?”三姨娘擦了擦额头的汗,“昔晽这个不省心的!我是真拿她没办法!今日事情闹大了,岂不是连大小姐也要被她连累?”

    一语中的。三姨娘虽是淡泊处世,看事情却看得透彻。

    卫昔昭却苦笑着摇头,“昔晽若不是和我走得近,平日又处处帮衬于我,今日也不会让人算计。”之后又帮卫昔晽开脱,“真的是旁人无中生有,姨娘别太责怪她。”

    倒不是要帮着卫昔晽骗三姨娘,实在是怕那小妮子被责怪得狠了,压不住火气去找二姨娘算账,那就更乱了。

    “即便是真的,也要缓些时日再计较。”三姨娘眼中有感激,“大小姐的意思我明白,怎会失了分寸。”

    “三姨娘实在是聪慧之极。”卫昔昭由衷地称赞,之后又说了几句,这才别过,回到玲珑阁。

    裴孤鸿正等在廊下,看到卫昔昭,漾出舒心的笑,“回来就好。听阿海说正房里出了点事,我想去,可又实在是不懂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怕给你添乱,也只好等在这里。”

    “一点小事,劳世子挂心,真是过意不去。”卫昔昭客套了一番,感谢他的厚礼,又为不能过去用饭致歉。

    “没事没事。”裴孤鸿笑着走下台阶,“你喜欢这些花儿就好,快吃些东西,我就不进去了。”走了几步,又补充道,“这内宅之中,怎么一点小事就会有那么多说道?日后不会再请你用饭了,害你被人嚼舌就不好了。”

    卫昔昭感激不已。

    沉星去了小厨房,和落月一起做了几道小菜,下了一碗热汤面,服侍卫昔昭用饭。

    “小姐总是喜欢吃这些口味辛辣的。”落月看着卫昔昭吃得津津有味,蹙了蹙眉,“这些东西怕是会伤胃。”

    沉星反驳道:“我也喜欢吃啊,这些年也没吃出病来。”

    “保不齐就是你害得小姐喜欢吃这些。”

    “去,才不是呢。”

    卫昔昭听了只是眯了眼睛笑,依然吃得津津有味。放下筷子,刚想回房睡个午觉,许太夫人和许氏过来了。“连个喘气儿的机会都不给我。”她蹙了蹙眉。

    许太夫人也不进屋坐,在院中看了半晌的荷花,笑道:“这许多花色都是寻常人难得一见的,昔昭,你可是不像话,藏在院子里,只你一个人饱了眼福。”

    这又打什么主意呢?卫昔昭乖巧地回话:“太夫人的意思是——”

    “我听说啊,”太夫人携了卫昔昭的手,“如今京城名门闺秀盛行举办筵席,春日赏花,夏日赏荷,秋日赏月,冬日赏雪,都能成为聚在一起的由头。我们何不效法,邀请龙城各家闺秀,举办一个赏荷宴?恰好又快到端午节了,届时各家闺秀各展才华,岂不是乐事一桩?”

    “您这想法的确是太好了。”卫昔昭笑盈盈的。

    许氏问道:“那你是答应了?”

    卫昔昭蹙眉,沮丧地看着许太夫人,道:“可是,昔昭才持家几日而已,家父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不可铺张浪费、虚耗钱财,恨不得府中账房只进不出。您也知道,家父的情,实在是不容违背的。昔昭又自来畏惧,实在是不敢用账房的银子举办筵席。”

    直说不想给别人在季青城、裴孤鸿面前出风头的机会不就得了?找了个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也难为她了。许氏敛去眼中不悦,故作轻松地打趣,“你这孩子,怎么还与我们哭穷?老爷的情的确是无人不知,可你手里有柳家的全部家当,也是无人不知的。你大抵是这府里最不愁吃穿的人了。”

    “那怎么行?”卫昔昭愈发惶恐,“那些东西虽然值些银两,却是被反复告诫,断不可损失分毫,以备不时之需。若非如此,也不会瞒下将扳指送给昔晽的事了。”又无辜地眨了眨眼,“今日事闹开了,这心里正犯愁呢,不知日后如何交代。”

    又把事情绕到别处去了。许氏虽然生气,却也真心叹服,索不再接话。

    卫昔昭忽然欣喜地一笑,对许太夫人道:“您看这样好不好?这些花,您带回府里,用来举办宴席。这样不就是两全其美了?”

    那不是也要将两个孙女一并带回去?如果离开卫府,又要用什么理由把季青城和裴孤鸿请去?许太夫人终于知道女儿为什么这么痛恨眼前这个小丫头了,在她身上占到便宜,实在是太难了。思忖片刻,笑道:“何必这么费周折。既然是我出的主意,这事情就交给你母亲来办。”说着转向许氏,“家中给你的嫁妆算得丰厚,你还拿不出这些银两么?”

    “是。”许氏的笑容有些僵硬。

    “这样也好。”卫昔昭对许氏道,“来日老爷回府,女儿就禀明此事,到时候再从账房取出银两还给您。如此,眼前宴席的花销,就权当是府中和您借的。”

    许氏又能怎么说?勉强挤出一丝笑,“怎么都好。”

    许太夫人和蔼地问道:“昔昭琴棋书画样样通,到时候是弹琴还是作画?也让我开开眼界才是。”

    卫昔昭笑道:“琴棋书画是各家小姐都通的,昔昭所学也只是皮毛。到时候只照应宾客就好,让表小姐和几位妹妹助兴就好。”

    “还是准备准备吧,你是卫家嫡女,不带头助兴总是不妥当。”

    许氏扫了一眼卫昔昭的手,“可不就是这个理。你到时只看热闹,岂不委屈了你的一双巧手。”

    末一句话,让卫昔昭没来由地心头一惊。

    许太夫人落实了这件事,便不再逗留,出了玲珑阁,又回正房交待了一番,就回许府了。

    许乐芊、许乐莹得知此事后,期待又兴奋,却是十分害怕到时候被卫昔昭抢了风头。

    第二日一早,许乐莹带了一名丫鬟,去了玲珑阁。

    趋近院门,就听到沉星正在恨声责怪着谁:“好端端的,你让小姐亲自下厨做什么啊?你看看,伤得这么重,没有十天半月的怕是好不了。你这个不中用的!小姐到端午节的时候怎么作画?你担得起这份责任么?!”

    随后,是卫昔昭的语声:“好了,也是我自己不小心,怨不得旁人。你小声些,这么高的嗓门,是要嚷得阖府皆知么?”

    许乐莹心头一喜,脸上的笑容愈发愉悦,款步走进院中。

    卫昔昭有些慌乱地把右手藏到背后,声音也有些紧张,“有、有什么事么?”

    食指、中指上缠裹着厚厚的面纱,面纱渗出的刺目鲜红,没能逃过许乐莹的眼睛。她故作什么都没发现,语气十分友善:“是有些好奇,到宴会那日你要展示什么才艺。”

    “这府里的大事小情已让我焦头烂额,哪里有时间准备。”卫昔昭勉强笑着,“而且到时候我迎来送往的,就算是有心,恐怕也没时间给众人助兴。”

    “那多可惜啊。”许乐莹细细打量着卫昔昭的衣饰,忽然趋近,手指向裙衫一处,“哎呀!这是不是血迹?你怎么了?受伤了么?”

    随行的丫鬟也凑上去,细细观看,可不就是鲜血。

    卫昔昭叹息一声,伸出右手,“你看到了,我也就不瞒你了。昔晽为了昨日的事不高兴,我就想给她做几道菜,却不想切伤了手。原本是真想作画助兴的,现在看来也只得作罢了——伤得不算轻,几日间哪里好得了?总不好为了一时高兴就连身子都豁出去。”

    “倒也是这个理,只是的确可惜了这么好的机会……”许乐莹说着,伸手了卫昔昭裹着纱布的两手指,“伤到骨节没有?”

    卫昔昭触电般地缩回手去,很疼的样子。

    “表小姐,”沉星很不满的样子,“伤到哪儿您也不能伸手就碰啊。我家小姐方才疼得不行,在小厨房缓了好半晌才肯让奴婢包扎了起来。”

    “十指连心,自然是要受些罪。”

    沉星吩咐小丫鬟:“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把房里的好药材都找出来!”

    卫昔昭歉然地笑,“我身边的人都是急子,有点什么事就比我的脾气还大,让你见笑了。”

    许乐莹看着卫昔昭脸色也不大好,不疑有他,笑着告辞:“那你好好养伤,我就不打扰你了。”

    等人走了一会儿,躲在院外角落处的落月笑着走进来,“走远了,放心吧!”又捏了捏沉星的脸颊,“看不出啊,装得火急火燎的,连我都担心小姐是不是假戏真做真受伤了。”

    沉星开心地笑起来,“还不是跟小姐学的。”说着陪同卫昔昭回房,拿了浸过水的毛巾帮她擦去脸上、唇上可以涂抹的水粉。

    卫昔昭则只顾着把手上沾了血迹的面纱除下,喃喃叹道:“幸亏杨妈妈今日要给我炖**汤,没有新鲜的**血,许乐莹是没那么轻易相信的。”

    沉星频频点头,“就是,一双眼都闲不住,她可不像她姐姐那么好对付。”

    “总之,没人会天天惦记着把我这双手弄伤了。”卫昔昭展颜笑起来,“换快干净的纱布来,做做样子就好了。”

    四月就要过去,春日也就要到头了,白日里的阳光、风中已有了夏日的焦灼。

    卫昔昭每日上午和杨妈妈等几位管事一起处理府中杂事,一面学习,一面索门道着手处理。其实她懂得,几位管事妈妈只是奉父亲之命,向自己传授打理家务事的技巧——即便没有持家之人,她们再加上管家,也能把卫府打理得妥妥当当。

    卫昔昭是用心学,几位妈妈也很喜欢她一点即透又不端架子的好心,办事自然是更加尽职尽责。

    而每日下午,卫昔昭都闷在房里做绣活,想着快些把季青城给自己的那幅图绣好,否则摆在那里,心里总是记挂着。

    萧先生那边,她专程去打了声招呼。

    萧先生人在府中,知道这大小姐小小年纪却是真的繁忙,自然没说别的,只让她专心忙正事,等闲下来再传授给她满腹学识。

    至于旁人,卫昔昭都以忙为借口,谁都不见,是怕自己手伤的事情穿帮,想安安稳稳的到端午节那一日。

    许氏自掏腰包,把银子交给卫昔昭。卫昔昭却又转手让管事妈妈送回给她,说只要是关于宴席的事,直接吩咐下人去办即可。态度很明显,她的银子,由她自己决定怎么花,卫昔昭是不会介入的。

    许氏也只好亲自督促着下人装点花厅,又亲自预备酒水,再命下人分发请柬。只要有些名气、背景的门第,都受到了邀请,届时府中主母、小姐都可到卫府赴宴。

    端午节前一日,许氏又请了郎中把脉,心里终于踏实下来——真的怀孕了。虽然心里高兴,却没声张,准备过了头三个月、胎相平稳了再公之于众。

    端午节当天的上午,府中已经布置得喜气洋洋,许氏亲自去了紫薇苑和书房,邀请裴孤鸿、季青城晚间到花厅赴宴——毕竟是过节,中午还是在家中过节比较妥当,不好让一众人把一整日的时间都消磨在卫府。

    裴孤鸿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季青城正在看卫昔昤写字,漫应了一声,许氏怀疑他很有可能没听到心里去。也没关系,大不了到时候再遣人来请。这么想着,她告辞离开。

    卫昔昤写了一张大字,抬头看向季青城,见他无意识地看着窗外,就扯了扯他的衣袖,“青城哥哥,你在想什么?”

    季青城收回视线,“在想——你和你大姐的不同之处。”

    卫昔昤惑道:“不同之处?我和大姐有相同之处么?本就没有啊。”

    季青城笑,没说话。之于他,自然是有的,最起码,曾经以为是有的。以为自己把她们一视同仁,把她们当做一个可爱或美丽的异姓妹妹来帮忙、照顾。

    可妹妹与女孩,是两回事。卫昔昤是妹妹,无条件地满足她的愿望,宠着她,哄着她;可卫昔昭,是女孩,帮助她,牵挂她,有时候也气她、生她的气。

    完全不一样的。

    卫昔昤不会时时浮现在他脑海,不会在想见而见不到的时候心生失落,或者担心——担心她有没有如裴孤鸿那样的人缠住,担心她会不会觉得别人很好,比他出色,比他更让她开心。

    他轻呼出一口气,唤来小九:“去把龙渄请过来,我和昔昤陪他过节。”

    “酒也是不能少的。”小九了然地笑着,出门去准备了。

    午间,两大一小坐在桌前,季青城和龙渄畅饮,卫昔昤则像只贪吃的猫儿一样,呼噜呼噜地闷头吃菜。

    吃饱之后,卫昔昤看着酒坛,拖着小下巴,好奇地问道:“酒好喝么?”

    “你尝尝。”龙渄坏笑着给她倒了一小盅酒,“记得,一口气喝进去才好喝。”

    季青城无奈地摇头,刚要阻止,卫昔昤已喝了一大口酒,随即就被呛得咳嗽起来。

    “没个轻重。”季青城一面帮卫昔昤拍打背部,一面指责龙渄。

    龙渄笑道:“第一次喝酒都是这样,日后就好了。”

    卫昔昤懊恼地看着他,“骗人,又辣又苦,太难喝了。”随后,将酒盅推到一边,只看着他们不断碰杯。

    这边的三个人过节过得惬意自在,卫昔昭却是繁忙得很。

    白日里,她去厨房、库房看了看备下的食材、酒水、因宴客借走的桌椅杯盘,来回核对一番,确保没出错,又吩咐下人们今日要打起十二分的神来做事。

    这些本是不需要她亲力亲为的,可今日却不一样,是她持家后府里第一次待客,出了差错,就是她的不周到。

    近黄昏时,李夫人第一个来了,对卫昔昭解释道:“我膝下只有两子,本不该来凑这个热闹,可既已收下了请柬,还是过来走一趟为好。再者,你迎来送往的,我也能帮你引荐。”

    卫昔昭忙由衷道谢。三姨娘虽然有心帮忙,可平日里也足不出户,认识的人不会比她多几个,有了李夫人从中引荐,她也就不会使得宾客尴尬了。

    宾客陆续上门,许氏看着笑颜如花、八面玲珑地应酬着来客的卫昔昭,心里别提有多不好过了。偏偏很多人还到她面前,夸奖卫昔昭容貌有多出众、一张嘴有多会说话,她不能流露丝毫的不快,还要和颜悦色地点头称是,承认自己多有福气。

    若不是为了两个侄女,她又何苦受这等罪!

    她心里只盼着她们给自己争气一点。乐莹言之凿凿,说卫昔昭的手伤了,应该不会是假的,那么今晚出风头的,也只能是许家的人。

    那些荷花盆栽摆放在花厅外,临时打了个小凉棚,四角挂着大红灯笼。来客都是左看右看,啧啧称奇。

    许太夫人是女客中最后一个到的,李夫人迎上前去,两人自然又是一番相互打趣。

    临开席前,偌大的花厅之内,完全布置妥当。

    自东向西,居中两张桌案,是留给季青城、裴孤鸿的;左右下手各是一列桌案,供各位女客就座。而花厅西面,则早已备下了笔墨纸砚、琴、筝等供闺秀展才艺助兴时使用的物件儿。

    季青城、龙渄、卫昔昤三人相形走来的时候,卫昔昭见卫昔昤的一张小脸儿红扑扑的,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而季青城与龙渄交谈了两句,哈哈大笑,就让她更觉得奇怪。

    卫昔昤如小鸟一般到了卫昔昭近前,拉低她身形,耳语道:“他们喝了很多很多的酒,醉了。”

    卫昔昭闻到了卫昔昤嘴里的酒气,不由愕然,“他们醉了倒没什么奇怪的,你是怎么回事?这么小就跟他们一起喝酒?!”

    卫昔昤忽闪着大眼睛,“前后也就喝了两小盅,我没醉啊。”

    喝醉的人才会说自己没醉,可是,只喝了两小盅……卫昔昭弄不明白了,这小家伙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醉话?

    此时不是纠结这问题的时候,估计八岁的孩子就算醉了也不会撒酒疯,不需担心什么,卫昔昭吩咐沉星照顾着卫昔昤,之后又命人去搭了一张桌案过来,知道季青城是要让龙渄一起赴宴。

    季青城看到一身淡紫色的卫昔昭,顿住脚步,仍是笑,“巧了。”随后,手抬起,将一朵紫色香花别在她发间,随后审视片刻,“好看。”

    卫昔昤没说错,这家伙真醉了。

    幸好,季青城没再逗留,径直阔步走向居中的桌案,手敲了敲居中的桌子,“给世子坐,你我在两旁就是。”落座之后,二话不说就要酒,“蓝桥,去取。”

    所有女客默契地起身、齐声见礼。

    季青城却指着卫昔昭问:“你怎么不坐?”

    卫昔昭以不变应万变,无言施礼,随后走向卫昔晽就座的桌案。她终归是晚辈,没道理坐到前面去。

    季青城又道:“过来,离我……们近些,有什么事,能及时吩咐你。”

    满堂落针可闻,众人全部看向卫昔昭。

    卫昔昭觉得自己快疯了。

    “昔昭,过来坐吧。”许太夫人打圆场,“侯爷、世子爷居住在卫府,和昔昭说话就随意些。”让这两个人纠缠这些问题,一点好处也无,只会害得众人都以为季青城已经看中了卫昔昭——那她的乐芊怎么办?

    “没错。”季青城还算配合,卫昔昭落座之后,不再说什么。

    很多人疑惑地看着龙渄,不知道名不见经传的这位俊美少年究竟什么来历,竟与季青城交情匪浅。而龙渄坐在那里,从容惬意得很,似乎这宾客云集的花厅只是他自家的书房,不见丝毫不自在。

    稍后,裴孤鸿来了。当着外人,他和季青城还算客气,言辞不似私底下那般犀利。

    宴席开始后,小丫鬟们鱼贯而入,奉上佳肴美酒。

    许氏起身主持闺秀展示才艺这一环节。她原本是想让卫昔昭主持的,懒得受那份累,却又怕季青城又因为卫昔昭开尊口说话,就打消了那念头。

    有人当场起舞,例如许乐芊;有人当场作画,例如许乐莹;还有人作诗、展示书法……等等。

    许乐芊的衣服很费了一番功夫,显得她纤腰不盈一握,而一身火红在起舞之时,煞是好看。如果没有那般歹毒的心计,真真是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儿。尤其一双丹凤眼,太过妩媚勾人。

    而许乐莹作画功底不错,虽然,在卫昔昭眼里还比不上季青城的一幅信手之作,却也引得众人连声称赞。

    观看的过程,是一种享受。轮到卫昔晽的时候,卫昔昭的眼神格外专注。因为开场的是许家姐妹,而卫昔晽是最后压轴的。

    卫昔晽今日穿了一袭鲜少上身的素雅淡青色,站在场中,煞是悦目。她似乎并没把这宴席放在眼里,在一堆乐器之中,随意选了一支长笛。

    低声悠扬婉转,在这夜里,如一缕清风,蔓延至花厅每个角落。让人们的心,完全安静下来,脑海中不自主地浮现出青山绿水的田园之景。

    余音缓缓消散,卫昔晽举步走回座位的时候,居中而坐的三名少年率先缓缓拍掌。

    人们这才回过神来,齐声叫好。

    许乐芊和许乐莹的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了,想着是不是也应该压轴献艺,而不是首当其冲。

    许太夫人站起身来,“好好好!今日宴席,算得圆满,各位也能尽兴而归了。来,我们一起与侯爷、世子爷、龙公子同饮此杯!”

    季青城却看向卫昔昭,“你怎么回事?为何不曾献才艺助兴?”

    “侯爷不知道,”许氏忙接话道,“昔昭前些日子把手伤了,她擅长的又都是须得动手的才艺,如作画、书法、抚琴,是以,没有勉强她。”随后又环视众人,“这些日子她帮我打理内宅,也是辛苦得很,也无暇再苦练擅长的这些才艺。我这心里甚是可惜啊。”

    许多人带着几分惋惜看向卫昔昭。

    卫昔昭怎么想怎么不舒服。许氏这话的重点,似乎是她因为打理内宅荒废了之前所学,就算是手没伤,也不能展示什么才艺。

    许氏就是卫府第一个不顾卫家脸面的人!

    “是么?手伤得很严重?”季青城问道,裴孤鸿也带着几分关切看向卫昔昭的手。

    卫昔昭还未说话,卫昔晽已站起身来,而先出声的却是卫昔晴:“侯爷,大姐的歌声也是极动听的,昔晴儿时听过几次,至今仍不能忘。”说着走到卫昔昭近前,“大姐,我帮你抚琴好么?”

    没想到,卫昔晴也会在这时候出声帮自己。卫昔昭觉得自己以往对她的了解太少了——这应该是个情极复杂的女孩儿,而其中的一大优点,就是识大体。她若不是诚心帮忙,坐在那里或是说件自己不曾学过的事情,都是可以的。可她没有。

    卫昔晽闻言一喜,“四妹说的对,我二人都可以帮你抚琴,你选个曲子就好。”

    可是,歌喉算是天生的,算不得自己的才艺。如果要让外人看,就该展示出自己最好的一面。毕竟,卫家嫡女也代表着卫家的脸面。要做,就该是最好。

    卫昔昭对两个妹妹报以感激的一笑,之后回答季青城的话:“其实手只是受了点皮毛小伤,不碍事的,这两日已经痊愈。今晚本想躲懒,可侯爷、世子若是兴致正浓,昔昭也只能献丑了。”说着话,将手上缠的棉纱缓缓除下。

    青葱十指,完好无损。

    许太夫人、许氏、许乐芊都是强忍着没有去看许乐莹。

    许乐莹惊得手里的杯子险些拿不住。卫昔昭把她骗了!第一次,她觉得自己比许乐芊强不了多少,不同的是,许乐芊吃亏吃在明处,而她则是吃在了暗处。

    裴孤鸿放下心来,笑着点头,“你若能抚琴展歌喉,自然是求之不得。”

    季青城则留意到了许家人脸色的微小变化,知道某只小狐狸又把人摆了一道,含笑颔首,“我亦如此。”

    古琴放在花厅中央,卫昔昭从容落座,轻拨琴弦,试了试音色,之后,动听的琴声从指间流淌而出。初时清冽甜美如泉水叮咚,忽然逆转而下,伤感而大气苍凉的曲调蔓延开来。

    季青城的视线凝注在她脸上、指间,她周围所有的一切逐渐远去、消散,最终留下的,只有她的清丽身姿。

    淡淡水红色的双唇轻启,柔美清脆的歌声逸出唇畔。

    她在唱:

    月光寒,塞外沙场,

    剑斩十年马乱兵慌。

    归程远,斜阳孤鸿,

    难敌红尘俗世沧桑。

    谁不侧目,逍遥人间,少年轻狂。

    谁不倾慕,驰骋沙场,铁血儿郎。

    谁人知晓,一生憧憬,泛舟湖上。

    谁人看到,一生戎马,梦境荒凉。

    他曾忆,烽火狼烟,豪情万丈。

    他曾记,万人陨殁,一人名扬。

    他曾泣,锦绣之下,知己深葬。

    他曾觅,孤绝夜里,一线暖光。

    血泪一肩扛,孤身回家乡。

    无尽荣华后,徒留一世伤。

    英雄,

    曾是谁家少年郎,

    孤身回家乡,

    徒留一世伤。

    ……

    这是大周广为传唱的《英雄赋》。

    开国皇帝的兄长,是前朝治世良将,而最终,在凯旋还朝途中,被削去官爵,只身返乡。

    最悲凉,是途中旧伤发作,最终埋骨他乡。

    这《英雄赋》,是他的结发妻自缢而亡追随夫君赴黄泉之前的绝笔。

    开国皇帝识音律,擅谱曲,在他身怀满腹不平、揭竿起义再到登基之后,便有了这一首叹息英雄一生戎马而不得衣锦还乡的哀歌。

    开国皇帝以这哀歌警醒后世君王,不得亲小人远贤臣,尤其是曾为大周江山立下汗马功劳的武将,要善待,不可因为一时意气便行杀伐之举。

    卫昔昭将曲调略做了调整,使得这首歌由女子唱来更容易,自然,也更动听。

    琴声歌声之中,季青城想到的是自己的父亲,是卫玄默,是诸多曾被皇帝贬斥、降罪过的武将。

    她在唱的,是很多人很多时候的心境。

    她是不是也为那些人、为她的父亲酸楚、不甘。

    她的父亲出征不久,她是不是借这支歌抒思念之情。

    她又是不是在提醒众人,卫家女子,即使不曾习武,不能上阵杀敌,也不曾忘记自己是名将之后,以父为荣。

    合情合景合出身,琴声苍凉、歌声伤感,却又是那般引人入胜,想她一直唱下去,即便心头悲伤,也愿意。愿意享受这一份悲伤。

    只是,世间没有不绝的琴声,没有唱不完的歌。

    卫昔昭淡淡一笑,缓缓离座。

    忧伤的美丽的梦境被终止,让人不得不回到现世中来。

    静默之后,满堂彩。

    许乐芊和许乐莹则同时看向裴孤鸿、季青城。

    他们没有出声,没有喝彩,可凝视着卫昔昭容颜的双眼格外地亮,闪烁着让她们觉得恐慌的光华。

    那种目光,意味着什么?

    她们真的不愿意去想,不愿意承认。

    许太夫人和许氏的心情一样,坐不住了,恨不得立刻就走。

    花的是许家的银子,费心费力地准备了这赏荷筵,可结果呢?抢尽风头的却是卫昔昭。

    这叫什么事?!

    接下来的时间,对于她们来说分外难熬。待到曲终人散时,笑容是再也挂不住了,仓促地离开花厅。

    卫昔昭留下来,盯着下人将花厅收拾停当。

    沉星走到卫昔昭近前,低声道:“莫公子在外面,说是赏花,却只看着花厅门口,有好一会儿了。奴婢估着是等您呢。”

    卫昔昭看看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的卫昔昤,“你送五小姐回房吧,我出去看看。”

    沉星称是,挽着卫昔昤的手走了。

    莫兆言站在小凉亭的大红灯笼下,一身落寞,脸色却很平静。

    卫昔昭走过去,“公子怎么站在这里?”

    莫兆言浮现出俊朗的笑容,“许久没见到你,想等等看。你瘦了,可是太累?”

    “还好。”卫昔昭咬了咬唇,迟疑问道,“上次提亲的事,昔昀是怎么与你说的?这些日子了,我也没顾上问她。”

    “她说,卫大人不想早早给你定下亲事,说若是我执意前去,卫大人少不得将我撵出府去,且不会再帮家父鸣冤。”莫兆言语声转低,亦转为苦涩,“我自然不敢再坚持。只恨自己无能,想错了路。”

    “怎么说?”卫昔昭对他的想法有点好奇。

    “圣上宽仁,虽然圈禁了家父,却不曾为难过我,我仍可考取功名。我该做的,是发奋读书,来日凭借自己救家父出苦海。”莫兆言转脸看向别处,“可我之前却想走捷径,想让卫大人成全我此生夙愿,着实可笑。”

    “这么想,很好。”

    隔了一世光,隔了一场生死,他想明白了,她却愈发难过。只是也晓得,眼前这文弱书生心智不坚定,不知何时就又会变了心迹,甚至还会走上遭人利用的道路。

    “昔昭,你方才的歌声、琴声我听到了,很动听,也很让人心生怅然。”

    “因为英雄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英雄苦,所以词苦曲也苦。”

    “若有一日,我功成名就,昔昭,你……”莫兆言语声顿住,沉吟好一会儿,才低声问道,“你在我提亲之时,会答应么?”

    自然不会。对他的那份心,早已冷了,死了。可卫昔昭没有说实话,“那岂是我点头摇头就能算数的事。还是要看父母之命。”

    莫兆言凝视着她的眼睛,“只说你,你会答应么?”

    卫昔昭却垂下眼睑,“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我不能一掷千金,不能送罕见之物讨你欢欣,我有的,不过一腔情意。昔昭,我是真心的,想一生伴着你、护着你,想给你一世安好。”

    是这样熟悉的话语。不论真心假意,他的话,与前世如出一辙。

    什么都没有,你拿什么护我?又拿什么给我一世安好?卫昔昭很想直言反问、还以最刺心的讽刺。随后又觉得可笑,前世不是最喜欢听他说这种话么?反驳又是何必,用话语来报复么?太轻微。他还没付出代价,就使得他受伤逃避,不是明智之举。

    卫昔昭转身,抬头看看夜色,“天色已晚,公子回去歇息吧。”

    莫兆言无从分辨她的心迹,她说的话,要么模棱两可,要么就是逃避。这不是心急的事。他点头,“你也是。告辞。”

    看着他的背影,卫昔昭的手紧握成拳。

    有时,想看到他。看到他,才能提醒自己,丝毫也不能大意,不要把任何人放在心上。出了寥寥数人,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话语,不要把任何人的言行记挂在心。这世间太虚假,肯拿出真心的人太少。

    可看到他,又是无法忍受记忆的折磨。观望前世,看着另一个自己,被他和卫昔昀把自己当做玩偶一样,可以信手拈来,可以随意丢弃。

    长发曾被他轻抚,想剪掉!手曾安放在他掌心,想砍掉!

    是如此的厌恶,无以复加。

    厌恶前世的自己,蠢、笨、自以为是。

    是的,也许该怪的只有自己,可他与卫昔昀,却是鲜活的记忆源头,他,尤其如此。

    卫昔昭闭上眼睛,深吸进一口气,漫步游走到别处,身形融入卫府夜色。

    不知不觉,竟已走到后花园内。她暗自苦笑,不知何时,在看到莫兆言的时候才能平静以对,不再如如今这样心神紊乱。

    转身之际,有人故意轻咳一声。

    卫昔昭吓了一跳,见是季青城,就转为紧张。今日面对的可不是什么侯爷,而是一只醉猫。

    “每次你见到莫兆言,都会异于平日。你告诉我,这是为何?”季青城说着,走到她面前。

    卫昔昭强作镇定,“有么?没有的事,侯爷多虑了。”

    “你的眼睛,骗不过我。”季青城语声笃定,“你伤心。”

    卫昔昭索顺着他说违心话:“我的确是伤心,伤心二妹曾想利用他伤害我,一直耿耿于怀——毕竟,儿时到如今的姐妹情分是无法淡忘的。”

    “为此伤心,也合情合理。我不懂的是,你为何来到了后花园,要去找裴孤鸿?”本是疑问的话语,他语气却是意味着认定如此。

    卫昔昭失笑,“我还没问侯爷为何出现在我身后,侯爷倒先问我要去何处。”之后举步要走,“我这就回房了。”

    季青城拦住了她,“在你心里,院中这些人,可有轻重之分?”

    卫昔昭如实道:“没有,一视同仁。”

    “不相伯仲?”季青城再次求证。

    “的确如此。”

    “我呢?”

    “侯爷所说的院中这些人,难道不包括你么?”卫昔昭一面回答一面四下观望,很是心急。平时下人似乎随处可见,怎么她需要人在近前的时候,就连一个都见不到了?

    “你我相识已久,言辞怎么这般吝啬?”季青城扣住了她的手腕,以便阻止她不停挪动的身形,“旁人待你格外不同,你都不晓得么?”

    “我……我不晓得,觉得世子、侯爷都是府中贵客,实在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同的。”卫昔昭的手极力挣扎,想摆脱他的钳制。抬起头来,却见他格外轻松地样子,眸子亮晶晶的,含着笑意看着自己挣扎。

    “那怎样才能让你将我与旁人区分开来呢?”季青城笑问着的同时,环住了她身形。一臂间就能将她环在怀里,如此轻盈柔弱。空闲的一只手,覆上她如云发丝。

    距离的拉近,让卫昔昭意识到自己在他面前如此弱小,身高只到他肩头,再加之力气微小,强弱分明。就算自己回到前世的十五岁,头顶至多也只到他下颌位置。她恼火,却害怕出言不逊惹得他得寸进尺,低声道:“再不放手,我可就喊人了。”

    回应她的,却是被更紧的抱住。

    酒香、杜若香、灼热的气息,凉如水的月色,紧紧的拥抱。

    一切,都在诠释着暧昧不清。

    卫昔昭强迫自己冷静,故技重施,放松下来,抬起头淡淡笑问:“侯爷到底要做什么?不需强来,我依你就是。”

    季青城面容趋近她。

    卫昔昭强压住向后躲闪的本能,身形不动,双唇却无意识地抿紧。

    “怕了?”季青城笑了。

    “没有。”卫昔昭继续说违心的话,“侯爷想怎么样,我又能如何。”说完心里想着,这样他总该觉得无趣了吧?因为他似乎不喜欢别人太过顺从,太顺从他反倒会没兴致再气再逗别人。

    只是今日的季青城是不和她也不和自己讲道理、讲理智的——

    他的容颜趋近,双唇准确无误地落在她唇上。

    卫昔昭愕然地睁大了眼睛。向后躲,后脑被他扣住,动弹不得。身躯连同手臂,被他箍得更紧,毫无挣扎的余地。她只能用力咬住唇瓣,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能做。

    青涩而毫无章法的吮咬,到品尝到甜美的悸动,再到不满足浅尝辄止而近一步的强势的索取,想汲取更多的属于她的甜美。

    男子的气息,透过唇齿,分外强烈地传递给她,让她恐慌;彼此双唇的触碰带来的感觉,如惊涛骇浪一般,迅速蔓延至全身,让她觉得肌肤滚烫,失去力量。

    头脑如何也不能清醒,不能思索自己能想什么办法逃离此地,逃离开他。

    僵硬的身躯转为柔软,连唇齿都丧失力气。他无法去分辨是她从心底变得柔软,还是挣扎不过所幸顺从。他只是为之欣喜。

    撬开她唇齿,生疏而强势地攻城略地。呼吸无从控制,急促,灼热。

    卫昔昭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叶小舟,没有着落地漂浮在属于他的氛围、气息营造出来的汪洋大海。

    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

    最终唤醒她意识的,是心弦的颤动。

    狠狠地用力呼吸,拼命扭动身躯,贝齿扣住,咬住了他的唇。

    季青城终于松开了她,却仍是握着她的手,“要记住。你与别人不同,我在你心里,亦应如此。”

    卫昔昭已经没力气回答了,用最后的一点力量点了点头,扬手挣脱。

    他没再挽留,松开了手。

    卫昔昭后退几步,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急匆匆离开,之后,无意识地加速,快步跑到了玲珑阁门前。这才觉得安全,她缓缓蹲下身去,用双臂环抱住自己。

    发生了什么?怎么发生的?

    全乱了。

    ——

    正房。

    许太夫人目光凝重,注视许乐芊许久,才语重心长地道:“乐芊,你若有心陪伴你姑姑,觉得平日里能帮她,就留下来多住一段时日。若是觉得有心无力,就回府吧。与其留在这里徒惹伤心,倒不如回去另觅别家。达官显贵有的是,比侯爷更出色的虽然少,可若是留心,总能找到的。”

    “您这是什么意思?您在说什么啊?”许乐芊不是不能理解,而是拒绝理解,“我不回府里,我就要在这儿住着。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若是伤了心,一日如三秋。”许太夫人语气低沉,“我是为你好啊。”

    许乐芊说着,站起身来,高声道:“我不要您为我好!”似乎不这样就说不话来似的,又瞪着许乐莹,“您怎么不让她也回去?今日若不是她被卫昔昭骗了,怎么会让人抢走风头白忙一场?您偏心!”

    “姐姐,事出有因啊。”许乐莹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来,“我当时留意的只是血迹是真是假,又不方便查看伤口。也的确是我大意了。”

    许乐芊冷声斥道:“没有那份心智,就别自作聪明将事情揽下来!”

    “看看你这毛躁子!”许太夫人也冷了脸,“没人责怪你前些日子给家门抹黑,你倒说起别人的不是了!今晚让你姑姑开解开解你,明日回府去!”随后拂袖而去。

    许乐芊扭头就回了房里。左思右想,又是气又是无助,觉得呆在房里就是坐以待毙。

    不能离开卫府,不想日后见不到季青城。

    旁人都认定了季青城和卫昔昭之间有什么……

    错过今晚,日后真被带回府里可怎么办?

    文雅的讨好他不要,那么,不妨换个方式!

    打定主意,她找了件东西出门,径自去了书房,交代了随行的丫鬟几句,独自走进院中。

    小九守在厅堂门口,“侯爷还没回来,小姐明日再来吧。”

    许乐芊瞪了他片刻,将藏在袖中的剪刀反手抵向自己的咽喉,“你不让我进去,我就死给你看!”

    小九懵了,“你就是要自杀,也不应该跑到我们侯爷这儿来啊……”莫名其妙!

    许乐芊真急了,“你让不让我进去?!”

    “您进去就是,千万别想不开。”小九没办法,只得让出路。

    季青城回来的时候,就觉得气氛不对,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小九跑过去,轻声回禀了几句。

    季青城挑了挑眉,转身要走,又吩咐了一句:“去把裴孤鸿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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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七章 歌、吻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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