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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妁-第二十章

    简若林坐在桌边,撑著桌沿想要站起来,却终究没能站稳,又跌了回去。

    即便隔了一整座院落的距离,前院喧嚣恼人的叫骂声还是隐隐穿了过来。每一下,都像一把尖刀生生扎在心口上,疼得他脸色越显苍白。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简若林甚至能够听出自己的声音正在剧烈发抖,毕竟才接管留芳阁不久,以前不问阁中生意琐事独善其身的弊端,终於在此刻显露出来,遇到这样大的事情,被成群的客人找上门来,一时间竟然也慌了神智,只会讷讷说道:“香料药材都是我亲自经的手,制作期间也是祈叔你一手监办,怎麽、怎麽会……”

    站在他对面的老人祈叔也是一脸忧色,不知留芳阁好好的香粉里,怎麽会掺了毒。简若析方才身死,留芳阁也刚刚换了新主人,在这个当口上出了这事,弄不好便要从此砸了留芳阁的招牌──香粉里有毒,哪个还敢上门采买?

    此刻门外聚集了为数不少的客人,手里拿著从留芳阁买出的香粉,聚在门口叫骂,要求阁主出来,给他们一个交待。

    眼见声音越闹越响,简若林也坐不下去了,故作镇定说道:“祈叔,我出去看一看。”

    祈叔却拦著他:“二爷,使不得。现在他们正在气头上,是听不进解释的,您出去了也没用,反而会成为众矢之的。”

    简若林犹豫了一会,却还是决定出去说清楚:“不,我不能躲在这儿。我是留芳阁的主人,在这个时候,理应要站出来,给众人一个解释。他们听不听得进去是一回事,我的责任我必须亲自担负。简家的人,没有做缩头乌的道理。”

    一番言语铿锵,简若林终於还是挺直了背,一步一步往外走。

    刚到门口,就被那人山人海一般地阵势吓住了,放眼望去,皆是拥挤的人群,手中多有一两个香粉盒子捏在手里,一看就知道是出自留芳阁。

    众人见到有人出来,几乎是一哄而上的态势,相互挤挤囔囔。

    “赔钱!”、“假货!”、“奸商”一些字眼钻进了耳里,简若林几乎控制不住自内而外窜发的战斗和寒意。日光晃得眼晕,竟有些站立不住。

    群情激奋,祈叔只能放开嗓门大吼几声:“静一静、诸位静一静,我家二爷有话要说。”

    反复吼了几遍,人群中的声响才慢慢消沈下去。

    简若林面色微白,一双明亮雪眸缓缓扫视过底下一众人群,被他看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被他的沈静气质所安抚。简若林本就是个少见的美人,虽然是男子之身,可是纤眉细目,唇红齿白,加上此刻因为内心惶惶不及掩饰,有那麽一两分於眉目间悄然辗转,竟也叫人看出几分亲近之情来。

    片刻之後,终於听见简若林开口:“诸位稍安勿躁,且听我一言。留芳阁制香三十余年,层层把关从不敢有丝毫懈怠,自然也从未出过问题。此次香粉中掺了毒,留芳阁一定会查清楚事情的始末,追查毒素源头,势必揪出是何人所为!”

    话音刚落,人群又议论纷纷起来,有人说道:“你这就是说香粉里面掺了毒,跟你留芳阁毫无干系咯?我是从你阁里买的胭脂水粉,现在把脸弄成这样,你们却一句‘必定查明真相’,就想要搪塞过去吗?!”这番责问条理分明用词雅,不似一般俗民众,简若林忍不住朝声源处看了一眼,却是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少妇,一副泼辣模样。那张脸上,倒真的有几块可怖的红斑。

    这麽一闹,祈叔少不得又得开吼:“静一静、听我家二爷说话。”

    好不容易,人群的情绪才又平息下去,简若林这才又开口:“我简家经营香粉生意,也已有三十多年的光景,信誉如何口碑如何,想必大家总是略有耳闻。这回留芳阁的香粉出了毒,不管是不是我阁中的责任,总归还是难辞其咎,留芳阁绝不推诿搪塞。”

    说完顿了一会,才拔高了音调继续说道:“大家听著,凡是从我阁中购置了香粉的,只要原物还在,便可依所购香粉盒子到留芳阁,以双倍价格回收,免得再祸害旁人。诸位也可以告知左右邻舍,凡有我阁中售出的香粉,尽都可以到阁中换置双倍银钱。另外,有因为使用了我阁中香粉而面生红斑者,均可持药店方子到阁中原价补偿药费诊金!”

    他这般处理方式,只能算是亡羊补牢之举,便是简若析在此,能做的措施也就是如此。即便要赔上诸多银钱,但也不能赔上留芳阁的信誉。

    祈叔暗暗赞许,放声说道:“现在诸位就可以依次入阁来领取赔银。”

    本来那面生红斑,其实也不是什麽大毛病,大夫知道病因,诊治过以後,只需服几帖药慢慢养著也就好了。现在留芳阁既然肯出面付双倍赔偿金,又肯担负药费诊金,这些口口声声要“讨个说法”的人,得了银钱赔偿,自然也没什麽可闹的。

    面面厮觑中,都似被简若林的言语所打动,准备领了银钱不计前嫌。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突兀响起,骂道:“老娘的脸被你的胭脂搞成这副模样,赔两个小钱就想算了吗?你们这些个奸商每一个好东西,仗著自己有钱就为所欲为!老娘不稀罕你那几个臭钱!”说到最後一句话的时候,一个香粉盒子飞砸过来,触不及防间,便砸到了简若林的额角。

    随即仿佛是为了应和这人的举动一般,又有几个香粉盒子朝著简若林丢了过来。只是祈叔和一干小厮有了防备,赶紧将简若林护在身後,才没有再被砸到。

    这麽一来,刚刚有些安抚势态的众人又渐渐激愤起来,纷纷将手中的香粉盒子砸出去,目标竟都是站在那儿恍然无措的简若林。

    变故突起,简若林冷不防被砸了一下,只觉得额角处火辣辣的疼著,随即被铺天盖地砸来的盒子吓住,愣在当场。身子被一拥而上的人群挤得摇摇晃晃,眼前却是一张张盛满了怒意的放大的脸,不断闪烁而过。

    间或有几个盒子还是砸到了肩膀手臂等处,竟也觉不出疼来,只觉得心底空荡荡的,仿佛是在做一场噩梦。自己就像一叶窄小扁舟,於狂风巨浪中浮浮沈沈,却连一可以救命的稻草,老天都吝啬赐予。简若林想到大哥身故,想到和萧景默的恩断情绝,这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独自一人,苦苦挣扎。

    终於在一片喧闹推挤中,被搂进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

    抱著他的人在他耳边轻声低语:“没事了、若林,我在这里。”

    简若林先是一僵,随後便放软了身子,浑身无力一般地全靠在那人身上,一头扎进那人怀里,逃避外界的喧嚣谩骂,手臂悄无声息环上那人的腰。

    来人正是萧景默,用强健的两臂将简若林环抱在怀中,隔离了推挤的人群,以身体为他圈出一方清静之地。听到管家说到留芳阁之事,萧景默心头刹那间只有一个念头:“他需要我!”一路狂奔而来,便在留芳阁门口看到了简若林被香粉盒子砸中额角的那一幕。

    口一股凉意袭来,伴随而来的更深的,却是默然无声的伤痛。

    萧景默心疼不已,只想狠狠搂紧他,又怕太过用力伤了他,只能一下一下地抚他的发顶,给予无声的安慰。

    简若林房中,萧景默手捧一个药瓶,另一只手里捏著一块棉布,沾了瓶子里的药以後,轻轻抹在简若林额角的伤口上。

    本来简若林的肤色就偏於白皙,此刻额角处一抹鲜漓红痕,更映得红白分明。

    那副白皙皮肤上沾染了嫣红血迹的画面,无端显示出一股凄厉和诡异来,竟然纠缠了萧景默整整一天一夜。不管是走路,舞剑,吃饭,甚至是睡觉,脑海里都是简若林那张苍白的脸,分明已经是支撑不住的孱弱模样,偏还要故作镇静坚强。

    萧景默犹豫思考著要不要伸出援手──不是他心冷无情,而是他在简若林一事上,做尽努力也不能挽回分毫。灰心之际,突然留芳阁出事,简若林倍受打击,尽管再理智,心底深处也止不住会隐隐约约生出“将那人的羽翼折断,才方便将他禁锢怀中”的想法来。简若林所倚仗的,不过是简家的家业,要是、要是毁了留芳阁,简若林就是孤掌难鸣……那样骄傲的人,到时候能够依托的人,便只有自己!

    这实在不能怪他,自小的环境,兄弟间明争暗斗,家族中暗潮汹涌,依旧是习惯使然,叫他第一反应,便是用那平日里在险恶中斡旋的伎俩和思维方式考虑问题。但是心底仍然有另外一个声音,若真毁了简若林,结果会怎麽样?

    他不敢再继续往下想……

    萧景默忍不住暗骂自己的龌龊念头,待到夜间,循著以往熟悉的路子翻进简家院墙里,却看见简若林一袭单薄素衣,站在灵堂前喃喃自语。烛火摇曳,只映得简若林那张俊秀面孔影影绰绰,黑白影勾勒出那人清秀模样,头上两圈白纱,透出一圈粉红血色,直教人觉得从心底涌出一股怜惜来。

    夜静静的,简若林的声音也轻轻的,哽咽著一缕缕地像青烟似的飘过。

    “大哥,我做不来,真的做不来……你为什麽走得这样早,家里的担子这麽重,我想替你担著,可是却承担不起……我不知道该怎麽办、大哥,如果你知道,你能不能告诉我……”

    萧景默藏在桃花树干的影里,透过窗柩,看了简若林整夜。

    天色微明,萧景默便如来时那样,悄无声息挪动身形遁去。

    回到藏娇山庄时,已是天色大明,天空几只孤雁飞过,萧景默愣愣看了半晌,终於下定决心。无论简若林领不领这份情,他都要尽全力帮他!

    留芳阁之於简若林是一种怎样的存在,萧景默再清楚不过,那麽温良柔顺的一个人,若只是为了萧景默的负心薄幸,断然不会使出那般心机和谋划。只有为了让留芳阁生存下去,为了维持父兄苦苦经营的家业,才会费尽心神,熬尽心血。

    萧景默顿时唾弃自己先前曾有过的袖手旁观的想法,心底那股心疼越发明显起来。

    怀中的碧玉簪子静静躺卧著,却被萧景默不断索的手指,摩擦出了些许温度。

    萧景默想到那个夜晚,万家灯火之下,简若林美如画卷一般地脸,还有看著他时微带迷醉的眼神,他为他簪上桃木簪子,却又霸道地拿走了他原本用来束发的碧玉簪。他记得那人分明有些抗拒踌躇,但是最後却仍是温润一笑,由他而去。

    那样美好清润的人……果然是自己太不知珍惜。

    轻叹一口气,萧景默看著窗外,突然唤一声:“蔚!”

    大白天的,却有一抹黑影轻巧地跃进来,跪在萧景默身前:“主子。”

    “去查清楚,简家先前可有宿敌,简笙和简若析在生意上有否与人结仇;苏州城内除留芳阁以外的其它胭脂香粉铺子的名单和资料。”沈吟一会,萧景默才又补充道:“还有,留芳阁的香粉制作和售卖的运作流程,经了哪些人的手,以及阁中最近三个月内新进的仆役,是何来历,背景如何,全都给我查清楚。”

    名叫“蔚”的黑衣男子是萧景默的贴身暗卫,此刻听了命令,也不追问主子为何追查,而是依言领命:“是!”待萧景默一挥手,便提身一纵,不见了形迹。

    萧景默心中焦虑,也没办法安心呆在庄内等候消息,一整天端的是心神不宁。

    婉贞知他心中所忧,少不得也要从旁开解几句。午饭时萧景默也无甚胃口,草草吃了一些东西就搁下了筷子。婉贞看在眼里,心底也不知是什麽滋味。只是午後仍是亲自监督下人,熬了一碗燕窝莲子羹,味道爽口清甜,婉贞寻思著用来给萧景默加餐是再合适不过的,便在丫头的搀扶下送了过来。

    萧景默一见面就要埋怨:“不是让你好好歇著吗,忙这些做什麽?”

    婉贞笑道:“我也没亲自动手,就是在一旁看著。这燕窝莲子羹正好微热,趁现在吃一些吧。你呀,中午的时候就没吃多少,可怎麽能行。”

    萧景默知道婉贞是一片好意,不好推拒,只能接过来吃了几口。

    心底那股隐约不明的不安却在此刻明显起来,搅得内里宛如一团乱麻。萧景默皱了皱眉,让小厮上来收拾那碗吃了大半的燕窝羹。

    一边仍跟婉贞闲话些家常,却不想那小厮手一滑,那碗竟然脱了手,径直砸向地面。

    “晃当”一声清脆巨响,好好的一个碗便碎成了数片。

    萧景默眉头一紧,额中似乎有什麽东西隐在皮下,突突跳动著。

    再晚一些,萧景默也终於坐不住了,他知道白日里简若林大概是不在简家宅院里的,也不费那个功夫,出了门直接往留芳阁的方向走。到了那里,暗暗潜到账房里,却看不到简若林的影子,又悄悄去了花房和库房,还是没有见著人;最後仍不死心地上前厅去搜寻了一番,仍旧是没有见到心心念念的人。

    耐不住拦了个小厮问他:“你们二爷人呢?”

    “二爷今儿没往阁里来,也不知道是怎麽了。”

    萧景默松开他以後,越发觉得心底空荡荡地慌得厉害。旋即提步又去了简家宅院,没有走正门,还是翻墙从桃花树上跃进後院里。简若林的房里没找著人,灵堂上边也没有。萧景默转了一圈,才在过道里见到了小四儿。

    “你家二公子呢?怎麽都找不到人?”萧景默心急火燎地,跳出来就抓著他问。

    小四儿却在看到萧景默的瞬间红了眼眶,委委屈屈的吸著鼻子,一听萧景默问他,就万分可怜地说道:“萧、萧公子你去哪了?公子都被人给抓走了。”还是带著抱怨的口气,似乎觉得萧景默没有保护好他家少公子。

    “怎麽回事,谁抓了他?”

    小四儿扁扁嘴:“今天一大早府衙的衙役官差过来锁的人,他们说有姑娘用了公子做的香粉,中毒不治身亡,要拿了公子去过堂审问。”说著说著就哽咽了,难过地揪著萧景默的袖子摇晃:“萧公子,你想想办法救救公子吧,公子做出来的香粉,哪里可能会有毒呢……”

    萧景默初闻消息,心中正是烦躁不安,也顾不上小四儿的哀告厮磨。出神之间,被小四儿揪住的袖子里却因为外界的晃动,滑出来一碧玉的簪子,落在了地上。萧景默宝贝似的伸手去抢救,却没来得及,眼看著簪子掉在地上,赶紧捡起来左右看看。检查过後没看到有裂痕损伤,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是站在一边的小四儿却止住了泪意,瞪大眼看著那簪子:“这、这个不是公子的东西吗?”一脸纯真地抬头,还问了句:“是萧公子捡到的吧?”

    小四儿对两人间的暧昧并不知晓,在这个当口萧景默自然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只能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

    小四儿停了一会,却说道:“这个大公子也有一枝,我听我家公子说过,这是夫人还在时留给他们的,让他们以後传给简家未来的两位少夫人……少爷一直带著的,前些日子不见了,我还奇怪呢,原来是弄丢了啊……”

    後面小四儿再嘀嘀咕咕说什麽,萧景默也没有注意──他已经听到了最重要的部分。

    他是过惯欢场地人,从来不吝啬什麽“喜欢”之类的甜言蜜语,可是数次向简若林表白心迹,那人却从未有过真正的口头上的回应,让他之前不免还是觉得有些遗憾和疙瘩在心里。直到此刻他才明白,那人早已承诺相恋相守。

    就在那个花灯节之夜,他默许他拿走他的碧玉簪时,就默默许下的承诺!

    简若林有多认真他自然是知道,若不是心中存有情意,怎麽能叫他轻易拿走这带有特殊意义的碧玉簪子!可笑那时的自己还彷徨不知,甚至还残忍地率先伸手,将那人的一片心意远远推开!

    萧景默突然间踉跄著後退两步,面带苦涩和无尽懊恼。

    桃妁-第二十一章

    萧景默拉著白琦:“玉和,你得帮我。”

    白琦淡淡看他一眼,似乎不明白萧景默为什麽还要去手简家的事:“你和他都已经断了,你要知道,你再为他做什麽,他也不会承你的情。就算这样,你也要执意手?”白琦反问一句,自个到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我认识的萧景默什麽时候也变得这样不计回报了?”

    “你先别寻我开心了。”萧景默哭笑不得地瞪他一眼,眉宇间的愁烦全化作了两道紧蹙的眉峰:“我知道他不愿承我的情,可是我不能看著他、就这麽毁了。”他看著白琦,神色间竟是认真无比:“玉和,你知道吗?我是真的舍不得。”

    白琦轻叹一口气,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宛如兰芝玉树一般地俊秀男子,想不到会是那样一个人,把萧景默这颗摇摆不定的心给栓牢了。

    “你也知道我不敢动用自己的力量,有一点风吹草动,少不得便被京里那人知道了。我虽不是做什麽与他不利的事情,可也不想让他知道我和若林的牵扯。如今也只能拜托你了,我身边信得过的影卫就那麽两个,实在有限。”

    萧景默总算是头一回有求於他,白琦嘴上调侃得厉害,到底是不会见死不救。

    “行了,这件事看起来玄乎,其实说透了,八九不离十,逃不脱是同行的栽赃构陷。只要把留芳阁里头一干仆役顺次查过去,大概也就能出些许蛛丝马迹来。”白琦分析得头头是道:“你也别太心急,你那块心头,出不了什麽事儿。”

    萧景默和白琦一手,事情便简单多了。

    两人先去了趟留芳阁,径直去作坊里看了看,祈叔领著两人,一边引路一边解说香粉的制作流程和步骤。一般来讲,选料、配方等前期预备,通常都由简若林亲力亲为,当然在过程中,研磨花粉提取花一类的活,还是有专门的仆役执行。

    萧景默将阁内一干人员排查了个遍,本以为总能寻著些端倪,却不想上上下下百来号人查过去,竟没有一个值得怀疑的。不是阁里呆过上了年头的老人,就是子忠厚背景纯粹的人,找不出有出卖留芳阁和陷害简若林的理由来。

    苏州城里的香粉铺子虽然是留芳阁一家独大,但是毕竟其香粉造价较高,算得上是顶顶的奢侈品,便是最普通的香粉,寻常人家也只是勉强能够担负。所以少不得还有其它的香粉店铺,价格比留芳阁要低一些,便是生意不景气,也是能和留芳阁分庭抗礼者。只是这些铺子,怎麽看也不像是会出手对付留芳阁的样子。

    左右行不通,寻不著源头,萧景默想著简若林还呆在府衙大牢内,不禁越来越头疼。

    话说两边,简若林自数日前被人锁了来,便上了手脚镣铐,关进大牢里。

    那镣铐是钢打造,又结实又沈重,缩在一双纤纤细细的腕子上,头一天就磨破了皮。镣铐缠身,简若林便是稍微动一下都难。虽说是被怀疑制作出有毒的香粉害了人命,但是尚未过堂审讯,也尚未定罪,怎麽就把他当做重刑犯一般看守对待?

    偏偏简若林是个极随和淡然的子,即便心中有疑,也只藏著不问。便只是一味忍著,不想多生事端,反正心中坦荡无愧,也不惧怕那些欲加之罪。

    牢里昏暗潮湿,环境简陋不说,蚊虫蛇蚁也不少,简若林自幼爱洁,哪里受得了这般苦。加之牢饭更是鄙陋,几天下来,可谓苦不堪言,甚至隐隐盼著官老爷早些提他过堂,也省得受这份活罪。

    这麽捱了几天,终於在一个深夜,简若林迷迷糊糊蜷著身子在石床上睡过去的时候,被人推搡著拖拽出了牢房,两个衙役颇为凶神恶煞的样子,一路将他拽到了刑讯房。

    简若林看著那些挂满墙头的刑具,还有地上暗红锈色的可疑斑驳痕迹,那股子睡意早已走得干干净净。再抬头一看,一人端坐在刑案後头的太师椅上,隐在影里看不清形容,他旁边,却一字横列著一干衙差,看这阵势,颇有几分唬人。

    “下方何人?报上姓名。”

    简若林一早就被押著跪好了,眉峰微蹙,答道:“草民简若林。”

    “留芳阁可是由你主事?”

    “是。”

    “你可知罪?”

    “草民自问未犯国法,是以不知所犯何罪。”

    柴火哔哔啵啵地烧著,寂静之中,惊堂木重重拍下:“大胆刁民,你所作之香粉,已被证实有毒。如今更有无辜女子因你所作香粉之缘故,死於非命,你还敢砌词狡辩,还不从实招来!”说罢,又是重重拍一下惊堂木,那沈重鸣响震得耳膜呜呜回响。

    “请大人明察,留芳阁所出香粉,绝对不可能有毒,此事必有蹊跷……”

    还未说完,便被人打断:“无需狡辩,你定是一时大意不察,将有毒之物掺入香粉之中,虽是无心之失,终害人命,你敢不认?!”

    这一句一句地,叫简若林也渐渐出些头绪,似乎那人的审问,更多是强加罪名,逼他招认。心中细思,却又开始抓不著源头了,究竟为何非要他认罪,又为何会牵扯上人命沦落至此,简若林此刻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想了想,本欲再行辩解,可话到了口中又吞了回去,终於决定缄默不语。

    那审问之人不见回应,语气中渐渐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意味:“你以为不开口,本官便拿你没办法了吗?再不招认,本官便要大刑伺候了!”

    简若林终於忍不住,抬头之时,愤怒中带一些咄咄逼人,目光如电,直视上头暗处那人:“人命官司,依律当开堂审理,允民於衙门之外旁听观看。如今大人却是夤夜提审,重刑威喝,敢问大人,凭的是当朝哪条律例?!”

    那人被他这一句噎个哑口无言,半晌才恼恨著指著他,咬牙切齿吐出两字:“掌嘴!胆敢以下犯上冒犯本官,给我狠狠掌嘴。”

    刑官领了命令,便拿了竹板子到简若林跟前,狠狠几下,只听得竹板击在上劈劈啪啪的脆响,简若林原本细腻俊秀的脸便被抽打至红肿,嘴角沁出几点血丝,两颊高高肿起,竟是一副无端的凄惨模样。

    简若林忍痛咬著牙,待刑官又抽了几下,那人才满意,挥手示意刑官退下。

    “本官也不想为难你,你犯了什麽事,赶紧招了出来,你我都省些事不是?”

    简若林唇色如血,然而一双眼却还是雪亮的,只定定看著上面那人,也不言语。反倒是那人被简若林这坦荡无谓的眼神看得发怵,色厉内荏地呵斥两句,见简若林始终不肯松口,恼恨之余,却是灵光一闪,突然冷一笑。

    那人一身官袍,走到简若林身前,便执著他右手,一手指一手指地捏在手里反复揉摁。简若林想要抽回来,却被两边的衙役摁的死死的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那双手意味不明地抚自己的手指掌心。

    过了一会,才听见那人一副惋惜口吻说道:“好一双制粉研香的巧手,要是废了,该有多可惜?”说罢瞥一眼简若林,果然看见预料中苍白的脸色。

    文人的笔,舞者的足;侠客的剑,歌者的喉……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是逾矩生命的东西。

    而对於简若林,这双手,便是等同於他的命,甚至是一种超越了生命的意义。

    他听见那人冷冷说了两个字:“拶指。”身子便是不由自主一颤。

    (寒月唠叨:拶指啊,又是拶指,我是有多喜欢拶指……窘了。。。)

    接下来便被按著,两只手被迫展开,套进了刑具里。手指被硬木硌著的滋味并不好,简若林有些无措和害怕,抬起头来看著居高临下的那人。

    “知道怕了?快点承认画押了,可就不用受这皮之苦了。”

    怎麽能不怕,坚持和气节是一回事,可是打在身上的疼痛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怎麽样,你认是不认?”

    简若林咬紧了下唇。

    “行刑!”

    “别……”带著颤音的一个字就这麽脱口而出。

    那人有成竹似的,继续逼问:“那麽就招了吧?”

    简若林却说道:“不。不是我做的。”

    那人脸色一暗,再不肯多加纠缠:“哼,不见棺材不掉泪。还不用刑!”

    一声令下,两边的牛筋绳子被拉紧,木棍收紧,便就此夹在血之躯上。剧痛之中,简若林似乎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响,惨叫数声,最终坚持不住晕厥过去。

    萧景默右眼皮突然跳得厉害,毫无征兆。

    一旁的白琦只自顾自说道:“我已经查过了,那有毒的香粉里头,多了一味‘绮罗香’,本来也是无毒的,只是跟那配方里头的香料混在一起,便会改变药,轻则面生红斑,重则红肿溃烂。这‘绮罗香’乃是稀罕香料,能够买到的人数有限,苏州城里有供货的商铺,不会超过三家。著这源头查上去,排查著近来谁买了这香料,应当能够揪出幕後那人来。”白琦先前就分析断言,必是有人收买阁内中人,将有毒之物掺进香粉原料中,意图陷害。虽然目的尚未明确,但是逃不开有人幕後策划。

    只是他二人都因为身怀隐衷而稍显束手束脚,所以这番动作下来,少说也得再耽搁个几日。但是萧景默心中的焦虑之感却日渐旺盛,一想到简若林呆在牢中不知是何情形,一颗心怎麽也安定不下来,加之追查效果缓慢,越是心焦难耐。

    白琦继续说道:“至於这留芳阁内,定然有内鬼,否则无端端的,那香粉里从哪多出来的‘绮罗香’?先前那些新招进来的仆役,虽然查过一次,但是要说嫌疑,仍旧是他们最大。我想想……能做这事的,不需要在阁中有多大的权利和资历,越不起眼越好……是了,那些奉香的小童!之前没查过他们吧?也该琢磨琢磨是哪个有鬼了……”

    他正絮絮叨叨地跟萧景默说著,冷不防听见门外物体坠地的声音,想也不想就掠了出去:“谁在外面?”

    萧景默一个警惕,也跟了出去,却看到是一个小侍童,摔了个罐子,正在那儿七手八脚地捡拾碎片,一张小脸也不知是吓得还是怎麽的,青白一片。

    一见到两人走近,竟跟受了惊吓似的,转身就跑,却不料一头撞上了来人。

    那人正是留芳阁内的一个管领,看了看小童,斥骂道:“怎麽还是毛毛躁躁的,上回才撞了二爷,这回又这麽鬼赶似的,仔细回头我剥了你的皮!”

    那小童也不知有没有听进管领的话,只顾低著头一味跑开。

    管领骂骂咧咧两句,回身才看到站著的白琦和萧景默两人,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小丁这孩子太怕生,自小就这样,两位爷见笑了。”

    白琦笑道:“无妨。”看了眼地上那未及收拾的碎片:“那个孩子,叫小丁?”

    “嗯,是我远房亲戚家的孩子,家境不好,年纪轻轻的、还是个孩子呢就出来干活了。我看著可怜,就带进来,给他点活做。”

    白琦静静听著,那狭长双目中,有一点光闪过。

    留芳阁出了事以後,能忙的事情也不多了。日头还未沈下去,小丁就干完了手头上的零碎活计,回到自个的房间里。

    一推开门,却看到房间正中央,端坐著的男人──白琦。

    脚下不听使唤,几乎就要夺路而逃,却生生忍住了,只是下意识後退了几步,怯怯叫了声:“白爷?您怎麽来了?”

    “闲著无事,四处看看而已。上午那会,不知道是你在门外,不妨吓著了你,也没来得及说声抱歉你就走了,现在过来看看你,可还好?”

    小丁都不知道自己能说什麽,只能应道:“我、没、没什麽事。”

    白琦一笑,笑容如风:“你当然没事,有事的,是你们家公子不是吗?”

    毕竟还是孩子,藏不住情绪,脸色霎时间就白了,明显至极的做贼心虚的模样。

    “你们家公子待下人是顶不错的吧?又没半点架子,给的薪俸多,连住地地方都这麽细致,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进留芳阁来做工……”白琦说了一堆,无不是简若林的种种好处和宽厚态度,待到一番话说完顿住,眼光盯在小丁身上,却是一句:“你怎麽就忍心,把你家公子给卖了呢?”

    小丁被一语道破心中隐秘,大惊之下,双腿颤抖著,踉跄几步,整个人看起来似乎害怕之极,连唇都在哆嗦,只会一遍遍地说:“不、不是我……不是我……”

    白琦的话叫小丁想起了那天,他莽莽撞撞地撞了简若林而被管领呵斥,可是他家公子却一点也不生气,笑语默默地拉著他问有没有伤著。那和善的语气温柔的语调,到现在他都还能记得。想著想著,忍不住就捂著脸放声大哭起来。

    “小丁不想害公子的、我不想的……呜呜……”

    从他身後,走出来隐在暗处的萧景默和那管领,白琦也推门而出,看著泣不成声的小丁。

    那管领最先忍不住,一边上前安慰一边责怪:“公子对我们有大恩啊,你怎麽能……你真的太不懂事了!糊涂啊!”

    好不容易等他止住了泪,才在他抽抽噎噎的声音中听他说道:“爹赌钱输了好多银子,娘病著,讨债的人还一直到家里来闹,我们家实在没钱,也没办法……”

    原来小丁的生父是个赌鬼,欠下举债以後,举家不得安宁。

    小丁一家走投无路之际,却有人突然出现,给了他一大笔钱,不仅足够还债,甚至还绰绰有余。当然,条件就是要小丁在留芳阁中,寻机会将小药包里的东西掺进制作的香粉原料里头。那天小丁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洒药,可是慌慌张张地却撞了正好神志恍惚的简若林。以前没有见过公子,从不知道那是个那麽和善温柔的人,小丁逃开以後,也犹豫挣扎过,不知道该不该做这样的事。但是家里的境况实在艰难,没有那笔钱,如何能够撑得下去。最终咬了咬牙,还是做了不归之事。

    “你家出了这样的事,怎麽不跟我说?!”管领听完,立时就急了。

    小丁自知理亏,低著头眼眶红红的,轻轻说道:“娘说您帮咱家太多了,不能、不能再麻烦你。”

    “那你就做这种昧良心的事?你娘是怎麽教你的!”

    一句话,说的小丁两个眼眶里又是泪水连连。

    “给你钱的那人是谁,你可知道?”问话的却是萧景默。

    小丁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听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答完想起什麽似的,到里屋翻了一阵,出来时拿著一个布袋子:“这个是他给我的。”

    白琦和萧景默俱是识货的人,一看便知那袋子用料细昂贵,寻常人家,是不会用这样的袋子装东西的。再一打开,里头还有几锭碎银子,数目却也不多。

    小丁在这时红著脸说道:“大部分钱都拿去给爹还债了,还有一些是娘看病时用掉了,现在就只剩下这麽一点了。”小孩被戳破这事以後,一直羞愧难当,头低低的咬著牙,带几分懊恼和委屈的样子颇为可怜。

    萧景默和白琦也理解小丁的苦处,并未多加责难。

    反而是给小丁银钱的那个人,出自什麽目的,才真是要仔细去计较一番。

    只是,既无世仇,也没有生意纠纷,那人究竟为何如此行为,著实费解。

    桃妁-第二十二章

    求点评。。。。为毛明明想的是这样的剧情,写出来就老觉得哪里不对[抓狂ing]

    ───────

    萧景默不料想会在院子里碰见这个女子。

    淡淡的轻烟锁眉,朴素的清雅衣袍,仅在脑後松松垮垮地挽起一个发髻。右手臂弯间正挽著一个食盒,两人就在院子中央,不期而遇狭路相逢。

    萧景默想了好一会,才忆起这个女子的名字,月娘。红袖坊名冠苏州的前任花魁,曾经与月同名,名唤婵娟。如今却是留芳阁下百花园里,养花护草的香主之一。要说当初简若林逼得萧景默回心转意了,要是没有这个女人,他也没那麽容易脑子一热不管不顾地将人给夺了回来。

    ──有些东西,属於自己的时候不甚在意,当它被别人看上如珍似宝地捧著的时候,自个心底便又突然不是滋味起来,不管怎麽也要护得牢牢的。

    他若不是犯了混账,又怎麽会看不清自己的心,白白蹉跎这一场?

    “萧公子。”月娘淡淡问候了一声,眉目间隐约有几抹忧愁。

    萧景默含笑点头,不过寒暄两句,便开口:“姑娘这是去了哪?”

    月娘叹了口气,拢了拢臂弯中的食盒:“公子入了府衙牢狱,我心中始终放心不下,牢里不比外面,我总怕公子子太好,吃了亏去。今日左右无事,便做了些酒菜,想去牢里探望公子,谁料想,竟把管得那样严,塞了银子也不得入门去。”

    “既是有人想害他,他呆在牢里,其实还更安全些,姑娘不比过分心焦了。”

    “像萧公子这样的大富大贵之人,哪里又能知道那监牢的黑暗。公子不谙人情世故,又遭人陷害,此刻身陷囹圄,我是越想越觉得忧心。见不到公子安好,总不能放下心来。”

    萧景默本来就觉得这两天眼皮跳得厉害,此刻更被月娘这一番话,说得心头一紧,好像有一只手,突然伸出来,在五脏六腑里一通乱搅。在他看来,皇朝律法规束之下,官府之内的牢狱,理当不会有什麽事发生,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想过,底层小民和他们这样的富家贵胄,毕竟是不同的。

    似乎,他之前忽略了什麽呢?

    -

    萧景默颇费了一番功夫,才进得府衙的大牢之内。

    昏黄的油灯烧得哔哔啵啵,是不是有无名的蚊虫飞过;一条黝黑的甬道直通到底端,而地上铺就的青石板上,早已凝结了墨绿的一层青苔。

    牢里的条件并不好,青石地上,只有凌乱的稻草随意铺盖,空气中犹自弥漫著一股难闻的异味。萧景默只走了一段路就後悔了,这辈子只怕连牢狱是什麽的概念都不曾有过,没有想过会是这般光景。而他,居然这麽心安理得地将人放在这个地方,只因为自己狭隘的“以为”,却已经不知道叫简若林受了多少罪。

    早就该进来看他的,而不是为了那点毫无所谓的矜持和挣扎,胆怯地不敢相见。

    萧景默狠狠握紧拳头的时候,牢房的锁链正发出一阵铿锵的金属脆响。

    “别呆太久,这是重犯,要是上头问起来就不好交待了。”

    萧景默点了点头,便伸手去推牢门。

    屋子里鲜有光线,黑咕隆咚的一片,深得好像是肆意泼洒出的浓墨。

    一点光线随著暗黄灰暗的灯笼进了这间狭小的牢房里,悬浮在空气里的灰尘吸收了几缕光线,又立即折出去,细细地耀人眼目。

    然而最为醒目的却是卧在石床之上的男子,侧身背对著大门,缩成一团。

    萧澈怎麽也料不到会见到这样的情景,虽然光线昏暗,可是他还是看明白了那一身映在素白囚衣上凝结成暗红色的血痕。一步跨上牵头,萧景默的手心触到那副单薄削瘦的肩膀的时候,不可抑制地轻轻颤动著,一句低呼哽咽在喉底,半晌才化为嘶哑的音符逃逸出口腔:“若林……”

    床上的人翻动了一下身子,将双眼勉力睁开一线,空洞的眼光落到萧景默血丝遍布的双眼上,嘴唇动了动,却是沈寂无声。

    “若林、若林……”萧景默一声一声地唤他,只有他自己心里才知道,那每一声呼唤中,包含了多少痛悔了自责。

    简若林的意识似乎已经不清晰,浑身滚烫滚烫地发著烧,只在嘴里喃喃念著些什麽。

    “对不起,若林,都是我……”话还没有说完,萧景默就看到那双被套在锁链中的双手,仿佛被利剑穿心而过,全身都战栗起来,“你、你的手……”

    那一双白皙纤细,灵巧秀气的手,白玉葱切似地,弹著琴泡著茶,调制名贵的香粉。

    如今十个手指淤黑肿破,指甲脱落,血模糊。

    萧景默想要搂紧怀中的人,却又不敢用力,但是却几乎咬碎了牙,双目血红,宛如被激怒的、受伤的野兽。

    痛、是真的痛,可是又不仅仅是痛……

    他凑到了简若林耳边,试图听清他想要说什麽,那麽微弱的气息,在自己怀里,像一抹即将熄灭的烟烛。

    简若林反反复复,只说著:“疼、好疼……”最後却见他睁眼,双目无神,低低呢喃一声:“景默,救我……”便又昏睡过去。

    萧景默想到了那日,他潜进他的卧房,那个人也是这样,在他怀中辗转呻吟,整夜地呼痛,一声声刺进他心底。而在他狠心转身的时候,轻轻唤他,他说,景默,救我。只这麽四个字,他所有的游移不定尽都瓦解。

    ──他在向他求救,他便不能狠心不伸手拉他一把。

    萧景默小心地脱下身上的大麾,将简若林整个包裹起来,然後以一种极尽温柔地姿势将他横抱起来,低声安慰:“若林,我在这儿,别怕。没事了。”待简若林稍微平静,萧景默便抬起头来,向著牢房大门走去。

    那抬起的一双眼睛中,血丝遍布,更透出一股罕见的嗜血光芒。淡淡勾起一抹笑意,萧景默将怀中的人护得更紧──是的,他早就该这麽做了!

    一脚便踹开了牢门,他抱著简若林,宛若抱著无上珍宝,一步步朝牢外走去。

    衙役被这一声巨响吓愣了,回过神来的时候,才看见萧景默怀里抱著的人。

    “来人啊,有人劫狱──啊!!”

    一声高喊未已,人已经被愤怒中的萧景默重重踢飞出去。

    更多的衙役涌了进来,萧景默状若疯狂,更宛如地狱修罗,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始终护著怀里的简若林,但是脚下的动作却一点都不含糊。几十个衙役本挡不住震怒中的萧景默,一个个地被踢飞出去,一声声惨叫回荡在漫长寂静的甬道里。

    直到最後只剩下一个衙役还站著,拿刀地手抖动得厉害,一双腿更是抖得不像话,看著萧景默进一步,他便退一步,却还是色厉内荏地喊道:“这、这里是府衙大牢,你、你是什麽人,竟敢劫人、人犯。”

    萧景默冲他冷冷“哼”了一声,倒吓得那个衙役一个哆嗦,将配刀掉在了地上。

    “这里主事的,便是李书长那个狗东西吧?叫他有胆的就滚去藏娇山庄见我。”

    “你、你你居然敢直呼大、大人地名字?”

    萧景默目光徒然凌厉,狠狠地扫过去,只那麽一眼,那睥睨的姿态,傲视天下的气度,便吓得那衙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不耐再多费口舌,萧景默冷笑一声,便抱著简若林扬长而去。

    -

    “你说这些天,景默就是为了简家那位二公子,搞成那副模样?”说话的人是许久不见的洛展锋,斜倚在椅背上,戴著玛瑙扳指的右手上擎著一方白玉茶盏,将一副纨!子弟的形象做足了十成十。

    “我早说过有些东西,不是他能玩得起的,他偏偏不信。”白琦道:“我还在想这两人能厮磨到几时呢,没想到,这麽快就闹成这样……现在却又出了这样的事……”

    “呵呵,终究不是你我能够手的事,你倒是,生生去趟这趟浑水。”

    “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你看景默那人,什麽时候求过人,又什麽时候会对什麽人什麽事上心过?”白琦眉头微蹙:“要我说,简家那个二公子也真是个认死理的人,倔脾气,日後还真难说会是个什麽局面。”

    洛展锋嘴角的那点冷淡笑意刚刚扬起来,便看见了从门外匆匆而入的萧景默。

    白琦眉头一紧,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只捏紧了手中的茶盏不言不语。

    可是洛展锋对著萧景默那副风尘仆仆外加苦大仇深的模样却是看不过眼,讷讷一会,方才开口:“景默,你这是打劫去了吗?”

    萧景默可没空再跟这两人贫嘴,只看著白琦说道:“‘圣手神医’的传人林清大夫、这两天可是在你府上?”

    白琦点了点头,不由问道:“怎麽,你受伤了?”

    萧景默只说:“请他过来一趟。”眉目间掩饰不住倦意和疼惜,朝内室走去,临了还是回过头来补充一句,“是若林伤了。”

    ──果然是打劫去了,只不过劫的却是苏州城的府衙大狱。

    -

    等到林清大夫来了,看著简若林那肿的像萝卜似的手指,也是一个劲地皱眉,不住叹息著“作孽”云云。躺在厚厚锦被中的男子,一望便知其原是何等风神俊秀,何况简家二公子简若林的才名远播,谁能不闻之一二。如今却是形销骨瘦之状,身上的鞭痕,手上的淤肿,光是看著都叫人觉得於心不忍。

    翻看了一阵,林清便去翻腾自个的药箱,淡淡说道:“身上挨得鞭子只是外伤,上些金疮药便可;只是十指之上却是伤了筋骨,所谓十指连心,伤得厉害了倒也有些棘手,我开一副方子,再留两瓶续骨膏药,内外调养著,想必十天半个月便也可养个大好了。”

    话音刚落,便有小厮行色匆匆进来禀告:“爷,府衙差了大队官兵来,将庄子团团围住了。”

    萧景默倒似毫不在意,甚至冷哼一声:“来得好。”望著外头的那神情,白琦和洛展锋两人一看就知道萧景默这回是动了真怒。

    ──那个苏州府衙的主事是谁来著?好像是个姓李的官员,只怕这回可要倒霉咯。

    -

    来的人是个趾高气扬的衙差,带了大队人马,甚至还带上了镣铐枷锁。

    一看萧景默出来,便喝问道:“便是你这个大胆刁民,闯进府衙私劫人犯?!”

    萧景默此刻安顿好了简若林,倒也没有先前那般急怒,气定神闲看著底下虚张声势的一干衙差,淡淡呲笑一声:“是我劫的又如何?”而後不待那人再有声响,自顾自说道:“别费工夫了,不就是锁我去府衙吗?正好我也要去一趟,这便走吧。”

    那衙差自以为是萧景默怕了官府人马,洋洋得意地便命人拿了锁链上去锁人。

    只是刚上前两步,就被萧景默身後的两名黑衣侍卫给拦了下来,那是从死人堆里训练挑拣出来的影卫,比起这些只会欺善怕恶的衙差来,更多了一份嗜血厉,只逼近一步,就叫那两名小小差役骇得後退了两步。

    萧景默淡淡扫他们两眼:“要锁我,你们还不够资格。”

    於是最终萧景默带了三四影卫,骑著自个那只乌黑坐骑,颇有几分张扬和嚣张地一路疾驶至府衙大门前。他这回是打定了主意,要修理这个没有眼色的昏官,所以也无所谓收敛锋芒。进了府衙,凡是敢上前拦路的,四名影卫直接一脚踢翻出去。萧景默一路上畅通无阻,直接坐上了前厅正堂上面的太师椅上。

    不一会儿,那个姓李的官员才火急火燎地赶来,上来就指著萧景默:“什麽东西……”

    却立马让一名影卫踹翻,重重跌了出去,连官帽都歪了。

    李书长还没见过这麽蛮横的人,气得一个劲地支使身边的官差:“还不把那贼子给我抓下来!”此刻的他甚至没有想到,若萧景默是一般平民富贾,哪里有这个胆子?

    只见萧景默将一块金牌甩出去,直接砸在李书长口,震得他又是“唉唉”一阵叫唤。

    “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清楚我是谁!”

    李书长将那面金牌翻过来,一眼就看见了牌面上刻著的三个大字:平阳侯。登时面如土色,再看一眼萧景默,吓得直直跪了下去:“小、小侯爷。”

    便有影卫将那面金牌收了回来,递回给萧景默。

    “你这个知府大人做得倒舒心,山高皇帝远的也没人管得著,是不是?”

    李书长的头几乎快磕进地里头去了。

    “留芳阁一案,先不说没有真凭实据,便是有了,也应开堂审理,你倒好,关起门来,动用私刑……怎麽,感情你这知府办案,用的都是屈打成招的法子?”

    “小、小侯爷啊……”李书长哆哆嗦嗦的:“下、下官只是略施惩戒……”

    “混账东西!”萧景默的身份一揭开,那股子皇室贵胄的霸气尽显无疑:“本侯没有空跟你磨嘴皮子,是哪个给你了好处要简若林的命,老老实实给我说了。还是……”语锋一转,盯著下面面如土色的庸官,“你也想试试鞭子和夹棍的滋味?”

    “小侯爷饶命啊,下官、下官也是听命行事,身不由己啊。”

    偷偷瞧了一眼那位爷的眼色,便知道他是动真格的,李书长也是暗暗叫苦,本来好好地做一个知府,先是接了命令要处置简若林,现在横空又冒出来一个萧小侯爷,让他左右不是人,横竖都保不住这个差事。

    “哦?你倒说说,听的是谁的命?”

    “下、下官……”

    见李书长又支支吾吾了半天不知所云,萧景默的耐心也算被磨光了:“你不说也行,蔚,拉下去砍了。”随意之极地一句吩咐,仿佛毫不在意他斩杀的,是朝廷的一名大员。眼光落在李书长身上,甚至还悠悠地说了句:“本侯的金牌在手,满朝文武皆可先斩後奏,就算是当今皇上,也揪不著我的错处,你说是不是?”

    那叫“蔚”的影卫刚上前拽起瘫成烂泥的李书长,那人就杀猪般地叫了起来,叫喊著求饶:“侯爷饶命啊、侯爷,我说,我说……”

    萧景默抬起手挥了挥,蔚便极为识趣地将人先松开了一会,便听见从这人嘴里吐出一个名字来──

    “是、是蓝相的大公子,蓝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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