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苏轼《题西林壁》

    子瞻很喜欢帆帆,常和我回家看他。看到他们俩逗乐时脸上的笑容,我不由得想起张爱玲说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感觉来。

    快中秋了,子瞻和我带着月饼回了娘家。

    “帆帆~~~~”子瞻一进门就找那个小人儿。

    帆帆跌跌撞撞的冲进他怀里,脆脆地叫了声:“姑父!”

    娘闻声走到院子里,说:“进来坐吧。你叔叔一家刚巧也过来了。”

    我进门打了招呼,将月饼递给娘。娘让春香拿去切了,分给大家尝尝。众人吃完都大加赞赏。

    小堂妹笑着问:“姐姐,你这个饼可比我做的月团好吃多了。你放的什么好东西?”

    “这是莲蓉蛋黄馅的。还有五仁、芝麻和茶香的,你要不要也尝尝?”

    她鼓着圆圆的腮帮子点点头。

    “帆帆,好吃么?”子瞻拿了一小块莲蓉的喂他,小家伙吃的有滋有味。

    “他牙才长齐,小心消化不了。”我拉过帆帆,“来,姑姑喂。”

    子瞻仍笑嘻嘻地说:“帆帆,姑父教你作诗,‘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怡。’”

    我白了他一眼,“他话还没说周全呢,你就教他作诗?”

    子瞻笑而不语。

    “你就是我那个才子姐夫?”小堂妹歪着头问。

    子瞻笑着点点头。

    “你能给我起个名字么?”她认真地说,“帆帆这么小就有名字了,我都没有。”

    “二十七娘。”叔叔在一旁叫她。

    不知怎么,我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心里隐隐觉得不安,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

    我听见子瞻问她什么时候生的,然后她回答闰正月。

    “那就叫闰之吧。”子瞻淡淡的说。

    电光火石间,我轰然明了。

    闰之,二十一岁嫁给苏轼的王闰之。

    我望着眼前的堂妹,才十二三岁,圆脸,细眼,五官平庸,身穿布衣,十指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乡间村姑。她一脸崇拜的看着子瞻,眼中流露出仰慕之情。

    想到她陪伴了苏轼26年,而我也许只剩下七年,心底泛出复杂的滋味。我紧紧的握住拳头,好像这样才能控制自己不要叫出声来。

    “姑姑,疼~~~~”帆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低头一看,他的小胖手被我勒得红通通的。

    子瞻一把抱起帆帆,低声哄着,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心里虽然难过,但脸上不能露出丝毫,不然娘肯定会担心,怎么都解释不清。我只好一直挂着假笑,笑得脸都快僵硬了。

    吃过午饭,子瞻将我拉到一边,关切的问我怎么了。

    我努力地笑了笑,说:“没什么。”

    “可是你的眼神有些伤心难过。”

    “有吗?”我提高了声音,轻快地说。

    他没有笑,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说:“有。”

    我肃然沉默。笑容,在刹那间消失,低声喃喃道:“没什么,真没什么。以后你会明白的。以后,你都会明白的。”

    子瞻仍不时往我娘家跑,去看帆帆。闰之去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每看见她傻傻地望着子瞻笑时,我的心底就好像尖针扎过,刺刺的痛。

    也许,我该庆幸自己没有穿越到廷,与人共事一夫,不是我所能忍的。

    虽然闰之是在我过世三年后,才和子瞻成亲。我们并不会有争风吃醋的一天,可是一想到以后陪在子瞻身边的那个人,不是我了。我的心就很难过,难过得快要死掉了。

    我突然前所未有的想要生一个孩子,这样,即使有一天我不在了,我的血脉仍然是陪着子瞻一起的。

    来年春天的时候,我怀孕了。

    当郎中告诉子瞻这个消息时,他孩子般手舞足蹈地跳了起来,开心地搂着我,喃喃的重复一句话——“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

    子由知道后,清澈的眼神中流露出真心的喜悦,云淡风轻地微笑。

    我取笑他:“你和湘云也要抓紧那。”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牵住了湘云的手。

    他,是真的放下了。

    我,也安心了。

    苏洵知道后一愣,怅然地说:“明年就24了,也该当爹了。不疑(苏轼堂哥)的儿子都快成亲了。”

    我闻言,才想起来,子瞻明年真的24了,古代男子往往十八九岁就当爹了。他可真算是晚育了。

    然后我想起来,他和我成亲的时候,也不过19。因为我一直害怕在古代生孩子,总是推口拒绝他,才会拖到今天。

    我这才恍然明了,他对我有多么包容。他身体健康,无病无疾,也喜欢巫山云雨。可是只因我说不想,他就说好。

    我渐渐想起,虽然他总是和我斗嘴,可没有一件事,他没有顺着我的意。

    任何东西,只要我想要,他都会找来。

    任何事情,只要我不想说,他就不问。

    每次矛盾争执,最后软下来的人,都是他。

    他的爱,那样厚重,那样无私。

    而我竟未能看透。是只缘身在此山中么?

    泪水不知何时落了下来,子瞻诧异地问怎么了。我钻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没什么,就是太高兴了。”

    他笑了,笑声震动着腔,让我感觉特别真实和温暖。他笑着捏起我的脸:“不许哭,哭坏了我儿子你负责啊?”

    不像世俗的人要孕妇闭门不出,子瞻反倒鼓励我多出去走走,带着儿子一起游山玩水。我时常跟随他、子由、不欺、不疑几个去野外踏青。他们喝酒的时候,我就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细碎的鸟鸣,细数一道道春光。

    我的目光总是聚集在子瞻身上,看他与人斗嘴讽刺幽默,看他酒过三巡满脸潮红,看他吟诗颂词慷慨激昂,看他信手抚琴气定神闲……

    他的一吟一咏,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我想珍惜的。

    子瞻为了孩子的名字翻了不知道多少书,一会觉得这个好,一会觉得那个好,从没看他作诗写文时有这般优柔寡断,我在一旁静静等着,等着历史发生的一刻。

    “为什么是‘迈’字?”

    “走字底,是希望他不仅要读万卷书,更要行万里路。尽信书不如无书,还要多走多看,以身求实。迈字是希望他以豪迈之气为人处世。”

    我想起中学课文上的《石钟山记》,是说他与苏迈探讨石钟之名的由来,有一句警句“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可算他教子“求实”的一个反映。

    历史,终究还是会按着原有的轨迹而发展啊~~

    为什么这条路,这样远,这样黑,似乎要无穷无尽的走下去,这到底是何处?

    月光渐渐升起,我隐约看见前面有个人的影子,连忙跑过去,竟然是妈妈,我现代的妈妈。

    “妈妈,妈妈……”我含着眼泪扑到她怀里,“我想回家。”

    “那就回家。”

    “可是我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为什么呢?”

    “我舍不得子瞻,”我哽咽道,“我舍不得他。”

    妈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你现在也是妈妈了,既然不能回来,还不赶紧回去?”她轻轻地推了我一把。我飞速的后退,惊恐漫过全身,我是要死了么?

    似乎有人抱住了我,那温柔的拥抱是那样的熟悉。远远的,好像听见子瞻在唤我,一遍一遍,焦急的,害怕的,悲哀的。

    我很想睁开眼睛,却全身无力,有什么滴落在我脸上,暖暖的,流到唇边,咸咸的。

    他在哭么?

    我使出所有力气,挑起眼帘,看见那熟悉的天青色绸衣,祥云的暗纹延绵着伸展开去。

    “子瞻。”我软软的叫他。

    “弗儿,弗儿!”他惊喜的低头,满脸的泪痕叫我看了心疼,他用力把我搂入怀中,紧紧的,像是失而复得的珍宝,颤抖着说:“你终究是舍不得子瞻。”

    疼惜的泪珠沉沉地滴在我的头发上,暖暖的。我的心底霎时开出一朵朵喜悦的花,他也会流泪,那个潇洒无畏的苏东坡也会为我流泪。就算是死,也值了吧!

    我后来才知道,我真的是九死一生,当接生婆说出“血崩”二字时,子瞻脸色煞白,差点没站稳,半天才回过神来,不顾苏洵的阻拦,冲进产房,在我床前守了一天一夜。

    也许是我平时身体底子打得好,也许是大夫的医术高,也许是参汤的效果强,也许是老天被子瞻感动,反正我是闯过了这个鬼门关。

    遗憾的是身子过虚,没有水。刚好春香前几月生了孩子,子瞻便请她当了孩子的娘,由她照顾我也比较放心。

    春香端着一碗药走进来,光闻着我便觉得苦不堪言,皱起眉头,装睡。

    “小姐,你一定得喝药啊,大夫说你身子很虚,一定要好好调养,不然落下病来,一辈子有的受的。”

    我闷着不出声,子瞻将药接了过来,说由他来喂,春香叹叹气,走了。

    “不喝。”我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

    “乖,不要任。喝了药,病才会好。”他舀起一勺,轻轻的吹了吹,送到我嘴边。我牙关紧闭,几滴药汁顺着唇角流到腮边。他无奈的看看我,竟然将那勺药自己喝到嘴里。

    我诧异的瞪大眼睛,却见他俯身压了过来,下一刻,他的唇就温柔地覆盖了过来。他用舌尖顶开我牙齿,一口苦涩的药汁立即灌满舌腔。

    他笑意盈盈的看着我,嘴唇被药汁染黑,看来有几分滑稽。他压低声音,“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要让你喝下这药。你愿意这样喝,为夫倒是很乐意。”

    我又恼又喜,佯怒道:“讨厌。”只是那软软的语气,听来倒像是小女儿不胜娇羞。

    他果然坏坏地笑了,又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最苦的吻,最甜的药。

    最后,他趴在我身边,低哑着嗓子,“弗儿,你一定要好起来。我这几天真是怕极了,真怕你离我而去。弗儿,只要你好起来,我什么都答应你,什么都答应。”

    子瞻一定没想到我要他答应做的是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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