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床上,感觉很奇怪,为什么会在这半夜里突然醒来,想起周玉呢,明明最近有很多烦心的事,可是他此时想,一件都想不起,只想起周玉。

    他想,他可能最近太累了。人总是留恋快乐,他太累了,就会想念一些快乐的东西。他在这个月色溶溶的夜晚,竹风寂静的时刻想起周玉,意外的想不起那些平日萦绕在他心头的挣扎。只是觉得这样很好,感激她还活着,感激上天把她送回他身边,感激他们还能再相见,不管这相见的方式是多么的难堪。

    她活着,他们重逢了,这是上苍,是命运给他最特别的恩慈和厚礼。

    月光照进窗户,他突然发现今夜的月光非常明亮,一想,原来快到中秋了。

    中秋,可爱的团圆夜啊。

    他睡不着觉,披了衫下床,走到门外。庭中树影婆娑,地上藻荇交横,月光如冰,夜凉如水。风吹透了衣服,他感觉心也好像被洗过一般的清新澄明。

    他突然生起了一个念头。

    他要去见她。

    去见她,告诉她,告诉她又能怎么样呢,哪怕被她恨,被她责怪又怎么样呢?时间这样长,他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可以补偿她,他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可以寻求她的原谅。他要跟她说实话,以后就再也不用背负这样的歉疚。他的后半生还能有一个玉儿,多么幸福啊。

    他忍耐不住了,他现在就要去见她。现在去,明天一早再回来。

    褚暨也不惊动人,只叫下人备车,换了衣服,准备要出府去。刚到门外准备登车,突然有武士过来请:“大将军请褚令往帐中一叙。”

    褚暨看对方这全副武装的阵仗,感觉有些不太对,这大半夜的,突然请自己去叙什么。然而不能露怯,稍事犹豫了一下,他问道:“可否稍等片刻,容我回一封书信?”

    对方没有反对。

    褚暨回到卧房中,命小奴掌灯,拿起纸笔,他心情很沉闷,半天,不忍心下笔。

    他希望自己只是多虑。

    此番见王敦,生死难料。他知道王敦对他有杀心。王敦会放过她吗?他不敢保证,可他必须早做打算。

    为家人、为季芳打算。他将自己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他斟酌言辞,写了一封书信,给褚蹇。

    他将信封好,交给小奴,道:“若是我一个时辰没回来,带这封信去,交给褚蹇。”

    小奴接了信,应道:“是。”

    褚暨换了身衣服,出了官署门,面色冷肃,向门前的武士道:“带我去见大将军吧。”

    ☆、保全

    王敦自命大司马,最并没有住在大司马的官署,而是住在建康城外,他自己的大营中,建康城空出来,仍是交给他的从兄王导在控制。这毫无疑问是心虚的表现,他不敢脱离自己的军队,也不敢呆在建康城中。建康毕竟是皇帝的地盘,而且各方豪门贵族盘踞,势力错综复杂。万一王导和其他家族达成一致联手,要联手消灭他,他插翅难逃。

    王导是他从兄,同姓兄弟,利益相联,不太可能这样做。但也说不准,他现在是在造反谋逆,如果事不顺,王导很可能会杀了他,以保全家族。他不敢打这个赌。

    他坐在军帐中,抬头看向一身白衣大袖,蹁跹而来的褚暨,笑:“茂华,好久不见了啊,坐。”

    褚暨冷眼道:“坐就免了吧,你有话直说。”

    王敦道:“咱们是旧友,你不坐,我怎好说话呢?”

    褚暨道:“你是逆臣,你现在做的事是谋反。我若与你同坐,我岂不是成了你的同谋了?褚暨担不起这罪责。你有话说话。”

    王敦说:“你来都来了,坐不坐有什么区别?”

    褚暨道:“我不是自愿来,我是被你的兵强请来。若不是看在往日情分,上次你入朝觐见,我就该建议皇上,在殿中埋伏武士,将你擒获了论罪。”

    王敦笑道:“多年不见,茂华,你还是这样耿直啊。”

    褚暨道:“不是耿直,只是界限要分清。你既然起兵叛乱,咱们旧日的情分便一刀两断了,而今井水不犯河水。”

    王敦道:“我找你来,是有事想同你商议呀。”

    褚暨道:“大将军有一月不曾上过朝了吧?这些日子一直待在军中,也不曾入过建康城。这几日,你见过皇上吗?”

    王敦道:“实话不瞒你说,自从那日入朝之后,我便没再进宫了。”

    他道:“皇上厌恨我,王司空也不信任我,朝臣们都与我为敌,我现在欲进不得,欲退不能,很难办呐。”

    他要有能耐,早就把皇帝废了,把朝中反对他的那些人全杀了。但显然他实力有限,没有这能耐。他现在连进宫都不敢。

    褚暨道:“你现在唯一的法子,就是返回荆州,继续做你的大司马。你呆在建康,朝中没人能容你的,就是你的从兄,王司空,他也容不下你。你坐拥荆州之地,朝廷也不敢轻视你,又能避免和大家起冲突,何乐而不为呢?”

    王敦扬首道:“你也觉得我也该退回荆州?”

    褚暨道:“于你,于朝廷,都是最好的结果。”

    王敦说:“可我空手这样来,又这样空手回去,恐怕天下人笑话我。”

    褚暨道:“你打的旗号是清君侧,现在奸臣也除了,君侧也清了,面子上也过得去。你该功成身退,不该在此地久留了,否则我怕你性命不保。”

    王敦道:“你说的对。”

    他道:“可我还是有一些事不放心啊。”

    褚暨道:“你有何事不放心?”

    王敦笑眼看他,道:“其实我已经做了决定,下个月就让朝廷封我一个荆州刺史,我回荆州去。朝廷交给王导,和其他世家大族。别人我都放心,我只是不放心你呀?”

    褚暨心头一凛:“不放心我?”

    王敦道:“我打算让王司空担任中书令。可现在朝中的中书令是你。我想着要怎么处置你。让你做别的职位,小了呢,又委屈你,怕你不肯受,到时候跟我唱对台戏。要给你官大了呢,于你有益,又于我有损。褚家是外戚,你侄女嫁进宫做的皇后,我认为不妥。我打算另立皇后和太子。”

    褚暨瞬间变了脸色。

    他脸上青筋怒涨,神情变得非常诡异可怕。而王敦心平气和,说:“废了你褚家的皇后,你八成不乐意,可我必须要这么做。我打算另立王皇后,只能委屈你了。”

    褚暨道:“你想做什么?你若是对我有不满,只管冲我一人来,不要连累我的家人!”

    王敦道:“我自然不能放过你。你和你兄弟的命,我都打算要了。褚皇后一介女流,不好太过分,就留她一条性命吧。”

    褚暨气怒地冲上去和他拼命:“你要杀我全家吗!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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