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对方知道的□越多,产生的怀疑也越多。之前由于心情动摇而露出了破绽,为此早已想好了应对:“虽然不是可以高兴说出来的事实,可我和她来自于相同的地方,和她一样是可以任人欺凌的下贱人,这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一想到她也许不在人世,我的心情你无法体会。”只掺杂了少许谎言的说辞,是她和任孤飞打交道来最坦诚的一次。

    手里漫不经心摆弄的三弦突然“噌”的,三弦齐断。帝女杜鹃以手压弦,血从被断弦割伤的手指上流出来,沿着黄花梨琴身的古朴的木纹蜿蜒而下。

    “……三十,不对,三十一个,” 任孤飞双耳翕张,“看来被包围了。”

    空气中传来令人不快的振动,仿佛有无数虫子在接近。帝女杜鹃从扎着手掌宽的腰带里出金丝手套:“你不是说,已经把那个吃虫子的人魔料理掉了?”

    “难不成我弄错了人?” 任孤飞露出笑容,可是听到帝女杜鹃带着三分哀伤,温润的眼睛缓缓瞥了他一眼说“会反抗的你一点也不讨人喜欢……”,——这种弄不清认真还是玩笑的抱怨 ,他顿时又失去了语言。

    “事实上我终其一生的愿望,就是找到个可以为她停止漂泊的人;一个为了看她的眼睛,让我踏遍万水千山的人;一个为了看她展露的笑颜,让我不惜向天挥刀的人。”

    说着话,任孤飞放低身体,让两个从不同方向窜进来的家伙在半空相撞,由于两人都持有利器,使人牙龈发酸的切割声传了出来。帝女杜鹃眼里露出笑意:“很高的理想呢,想不到会是你这种浪子的愿望。”与此同时,将手里的断弦啪的一绷,一个转身来到柱后,将一人干净利落地割喉放倒。

    “我只是在想,是你的话没必要假他人之手。” 任孤飞每次看她出手,都为那份丝毫没有多费一分力气,迅速有效,却能在危机时也能保持优雅从容的动作而心折。

    一开始没被任孤飞察觉到气息的方位,带着风的怪笑昭告着来者身份:“怎么说好呢,你还真是个不听话的孩子啊。我早跟你说过,一直这样逃下去也不是办法,你总会落到我手里,让我把你那美丽的肢体一点点切开,一想到你会流着眼泪痛苦挣扎的样子,我的心就欢喜得无法控制……”

    帝女杜鹃将头扭向某个角落,发出低低的诅咒。

    ——任孤飞总算明白了稍微正常点人的都不愿面对的,果然是妄自拥有人形的邪祟。

    “对我来说你是最完美的,——把你的头颅浸泡在虫里,一定能给我的陋室增添光彩,尽管你向来狡猾无耻,又缺乏教养,可是等你被我做成佩饰时,我们就能愉快相处了。”无视别人的感受依旧陷入热情的自我陶醉的演说,任孤飞因为实在无法理解字面上的含义而愕然相向:“他到底在说什么?用什么做佩饰?”

    “用我的头颅,就是说要把我的头切下来泡制过后带在身边做装饰。这位其实是巫教护法,人称夜游使鬼哭先生,他有点与众不同的小嗜好,据说平常不但爱把虫子嚼着玩,还能以嘴巴和身体内部作为虫子寄居的巢,当然吃吃人脑,啃啃人骨什么的都是家常便饭。他还有特别的爱美之心,因此由人的肢体部分做成的装饰在他的居所屡见不鲜。我何其有幸,竟然可以成为他戴在身边的佩饰。” 帝女杜鹃好心地解释给他听。“……别说了,我要吐了……” 任孤飞确切感到胃部的强烈抽搐。

    “可是他不厌其烦对我说了一次又一次……”两个人虽然在交谈,手里却一刻没停,有效地将围攻来的打手放倒。这些具备一定水准的打手不能当做普通喽啰来看待,再加上人数众多,不久两人都感到有些吃力。

    显示了势必抓到对方决心的山臊样的巫教首领,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着仿佛没有嘴唇的口部外廓:“我已经闻到你血的香味了,花慕容,你喜欢玛瑙还是黑曜?我个人喜欢黑曜。装饰在断掉的颈部怎么样?啊啊,真叫人迫不及待啊——”

    “我喜欢水晶。”被看上的猎物心平气和地回答。靠在背后互为守护之势的任孤飞歪过头:“花慕容,嗯?”

    “杜鹃是艺名,那是我的真名……”对方从容回答。

    “开始怎么没说?”

    “原来你很想知道?”狭长的眸子飞了他一眼。

    “没办法,我这个人就是好奇心旺盛,什么都想知道。” 任孤飞身体一侧,把一个本来扑向自己的杀手让到了据说真名叫花慕容的人这边,随即趁别人疲于应付之际,手如穿梭巧妙一挥,这次轻轻松松将一直想取下的东西拿在了手里。

    双方都因为过度吃惊而几乎中刀,从刚才起就再次深信对方是绝色美女的任孤飞在看到一张烧伤过于严重,由于还看得出那深层的美丽,所以在视觉上就显得比对面的活鬼更惨不忍睹的一张脸后,有短暂的片刻都处于无防御状态。

    还是花慕容先缓和过来,料理掉眼前的危机后从他手里夺回蒙脸的布迅速扎上,凄然一笑:“现在你总应该死心了吧?我肯定不会是那个为了看她展露的笑颜,让你不惜向天挥刀的人……”

    至少是那个为了看她的眼睛,让我踏遍万水千山的人——任孤飞心里突兀地冒起这个念头。实际名字十分美丽的花慕容,却因人为的火灾而失去了容貌,任孤飞想不通那位船王花群英,怎么能对拥有如此一双眼眸的人下毒手?此刻那颗泪痣看上去也格外揪心。

    “你说吧,这次我怎么帮你?不能给花群英那种人拿到忘川。”交错之际他用仅仅只有对方听得到的声音询问。

    “你不恨我利用你?”

    “我从来不恨女人利用我。”

    花慕容眼底浮出赞赏:“你果真是个好男人,可惜早年没能遇上你。”

    她知道时间紧迫,只得简单说明:“现在东西已经在他们手里,要抢回来难度太大,我只能想办法去换。可惜我现在又很穷,只能用他们的东西去换。”

    “你又想偷什么?”

    “最合适用来交换的是梅九龄,据说他才是轻车港的核心中枢,绝对有用来交换的价值。只是据你的调查,船王府是个难以涉足的龙潭虎。因此我只能退而求其次,白露观住着的宁殊道人,和他看押的姬离,也是轻车港的元老,我会想办法拿住他们其中一个,不过需要你帮我拖延卓仙衣,听说明天是海神祭祀,他们会去白露观,我需要一点时间。”一瞥眼,见夜游使鬼哭已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从缺失的腮帮一带外露的牙床间,正爬出一些蠕动的物体。

    花慕容叹气:“你现在也总该明白,我不愿意面对他的原因,我看我们还是分头跑路吧,还好刚才没吃猪头,估计明天也吃不下饭了。”

    怎么听也像是故意的说辞令任孤飞倒足了胃口,视力比别人更好,酒也还没有消化,只能对拦住去路的家伙饱以老拳泄恨。

    “任孤飞——”被隔开的瞬间花慕容叫了他的名字,“我对那位绿眼睛的美人什么也没做,看样子她也想去白露观。”

    清晨的霜露,将旅人的衣襟悄然沾湿,早起的寒意,挡不住踏青者的脚步。人们都不愿辜负这江南如许的春光,而让浅草和泥土将马蹄润湿。

    被一片姹紫嫣红的吸引的阮君与贺兰,从车上下来戴上帷帽,也骑上马奔驰了一会,四处只见柳亸莺娇,水荇牵风,贺兰飘行得急了,便停下来等阮君,无意间瞧见一只芙蓉鸟的雏鸟不知怎的从巢里跌出去,半身污在泥水里,悲鸣不已。那一带都是水荇,贺兰飘下了马,提着裙子小心下到水边,救起雏鸟,正要起身,却不妨脚下溜滑,也一脚陷了进去,这一下鞋子黑了大半,贺兰飘“哎”了声,此刻一手托着雏鸟,一手又找不到借力处,怕再有事故,便唤来马儿,扳着马鞍拖出脚来。

    拖拖曳曳走了几步,找到个干净处把鞋子除去,先洗净了脚,再看那鞋子不由犯愁,装饰着珠花的软底绣履,丝质的鞋面禁不起半点污染,随便丢下又觉不妥。正踌躇时,有人咳嗽了一下方走近,生怕惊着了她,从怀里出块手帕说了声:“得罪了。”半跪下去,将她的赤足包在帕子里裹了个妥妥当当,没有碰到她半寸肌肤。裹完扎紧,方扬起一双细长的单眼皮的眼笑道:“好了。”

    尽管有帷帽挡着,贺兰飘的赤足被这陌生男人看了个仔细,也羞了个满面通红。忽然一条鲜红的皮鞭抵在那男人后脖子上,卓仙衣的声音冷笑道:“任兄,任公子,——真是幸会啊。想不到你竟然还敢调戏我的夫人?”

    任孤飞无限惋惜地看着贺兰飘缩回她那只仅够他手掌大小的玉足,视觉上的美妙感受足以令人细细回味。

    “还是说,任公子其实专程在这里等我?你不觉得我们最近见面过于频繁了?” 卓仙衣不无讽刺。

    每次被那双似嗔非嗔的凤目注视,都有一种周围变得澄澈起来错觉,任孤飞对漂亮的眼睛还是没有丝毫抵抗力:“怎么说呢,找遍整个轻车港,能够有胆量有气魄受得起我这件宝物的,只有卓少船王了,我任孤飞就算再蠢,也知道谁最适合成为它的主人。”

    临水的开阔处,就地牵起连绵的帷幔,放下随行的矮桌和锦褥。恰是晌午用饭时分,因路上没有合适的店子,从早已预备好的食盒里摆出酒菜,仙衣请任孤飞也入席。

    任孤飞见阮君和贺兰飘离得稍远,层层叠叠的衣裾,拖曳在草地上,也成了一道瑰艳的景致。阮君在嵌宝阁见过,已觉惊艳,贺兰飘却一直和阮君说话,头低着看不分明。

    二女用个盘子盛了水,替那芙蓉鸟儿清洗羽毛,时不时被翅膀拍了一脸水沫子,引来女孩子们云雀般的欢笑。“人生当此境界,夫复何求?” 任孤飞全然陶醉其中,忘记了身处何地。卓仙衣提醒他:“方才任公子提到什么宝物?”

    对这个三番两次突兀出现在面前的人物,卓仙衣总是充满了好奇,姑且不谈他和那位应该来复仇的异母兄弟可能存在的牵连,此人本身就存在着不少蹊跷暧昧处。

    这次任孤飞露出悻然之色:“我近来不怎么走运,本不该做自己人的生意,可是手头实在有点紧,就如我之前所说,找遍整个轻车港,能够有胆量有气魄受得起我这件宝物的,只有卓少船王。”

    “我们真是自己人么?” 卓仙衣戏问了一句,“我觉得还是有必要问个清楚,你说你和内人的姑母成了姻缘,毕竟口说无凭,内人就算要认亲,到底也有些疑虑。”

    任孤飞露出奇怪的笑容,倒令得那边给鸟儿洗澡的贺兰飘下意识不安起来,稍稍侧脸听他的说辞。

    “阿雪倒是讲到过几件少船王夫人幼年的事情,不知真也不真。据说少船王夫人冬天特别怕冷,她担心别的小动物也怕冷,常常在夜里把门外狗啊猫啊放进来,和自己睡在一个熏笼上,最多的一次同时挤了五只动物,其中包括一只母**和一头鹅,后来母**竟然还留了只蛋在熏笼上……”

    卓仙衣和阮君都笑起来,知贺兰飘确有其事。贺兰飘怪不好意思,只是埋怨姑妈还记得这些小时候的琐碎。

    “少船王夫人五岁多时,被个和尚拐去,家里也不慌张,放出训练过的蜜蜂寻觅贺兰家女儿身上独有的香气,未走多远便找着她,抓住了拐子。问她为何不哭叫,她却说那和尚和隔壁家的阿婶一样疯癫可怜,好在知道自己是丢不了的,不妨陪他说说话。原来那和尚一再说她应早早修行,倘若不修行,日后将遇到极其厉害的凶星,怕是过不了这一关,还一直说她具有灵慧。据说少船王夫人小时候还有点咬舌头,可是偏偏喜欢唱歌……”

    贺兰飘已经斟了杯酒,低眉敛目站在他面前,敬道:“如此说来真是姑父了,今日初次相会,往后日子还长,看姑父是领侄女这杯,还是要继续取笑侄女?”

    虽然眼前丽人满面笑意,听到“往后日子还长”这句近似警告的话,任孤飞竟马上住了口。想必对鬼神流的关门弟子,还是颇有忌惮。只见贺兰飘肤光胜雪,一头柔软丰厚的乌发编盘起来,仍有满满一把富余,长至腰际,显得愈发纤细婀娜,柔若无骨。她更美在那股生动的神色,哪怕她只是静静站着,瞅着谁,那人便会不由自主被她感染,她一笑,那人也会下意识笑起来。

    任孤飞尽管如痴如醉傻笑,却也不敢真的在对方具有威胁的暗示后喝下这杯酒,全都偷偷扣在泥土里。他话锋一转,“都说鄱阳的潇湘碧有两件异宝,少船王可知是哪两件?”

    “愿闻其详。”卓仙衣多少也听说过只字片语,只是还未考证。

    “此人姬妾众多,有犯了不可饶恕过失的姬妾,他也不会杀,说杀女人是最煞风景的事,却给她们喝一种叫人鱼泪的东西,只小小一杯,便可令人永久沉睡,如此一来,既令她们得到惩罚,再无法忤逆背叛他,又能保有她们姿态,不死不腐。——此是一宝。”

    “潇湘碧不愧是巫教的魔头,这等违背天理的东西,算不得宝物。”仙衣评论道,贺兰飘也不住点头。

    “其实我的想法和少船王一样。”任孤飞忍不住想问,“李夜氓的忘川,比起人鱼泪来又如何?”他到底没问出口,只道:“另一件么,是个白玉瓶子,洁白无瑕,胎体薄如蝉翼,本身已算隽品。之所以称其为异宝,是因为四季鲜花在其内可以常开不败。潇湘碧以自己爱妾的名字给它命名,称做‘玉无尘’。”说着,变戏法一样,手里出现个充厚棉的锦囊,把锦囊带子一拉,一个小巧玲珑的白玉瓶露了出来。

    “要证实它是不是玉无尘,岂非就要放入花枝,等候到寻常花谢之时?”贺兰飘听了那个常开不败的特异处,先爱不释手。

    任孤飞笑道:“就放一枝花进去试试,有何不可?”

    “我们傍晚至少要赶到观中,等不起。”贺兰飘说着四下一看,恰看见地上一片午时花,开得正好。午时花又叫半支莲,草杜鹃,午时开花,没到晚上便谢了,掐来在瓶子里权作试验。等这一餐酒饭用完,走到白露观,也就差不多了。

    任孤飞实实在在,也不清楚花慕容需要多少时间,估这行人只要不赶,如这般游山玩水地过去,再好没有。

    第十章: 丽人行(上)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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