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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儿将二小姐和三小姐的绣棚大卸八块,又将三小姐打了一顿,这还不够解气,当天跟着的下人都被九岁女童又掐又骂得不敢还嘴,更别提还手了,走路都像是夹着尾巴。

    带着一肚子火气,宁儿午膳并没有动过筷,哭着向夫人的陪房方婶号诉着女红室里发生的事。

    陪房方婶因是夫人王氏自幼就在一起的母,宁儿和大少爷金书亦是方婶看着长大的,所以当大小姐和少爷像目中的两颗眼珠子一样爱护。特别是这个宁儿,外貌跟王小姐当年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孪生姐妹,方婶都要将宁儿痛到心尖上去了。

    “大小姐,不要跟那几个坏坯一般见识,那叶大娘也是有眼无珠,一样的下贱,”方婶边好声劝慰宁儿,边伸过来一勺的饭汤,眼巴巴着要让宁儿咽下去,“小姐,赶紧都吞下去,莫要气坏了身子,叫那几个贱人得意……”

    王氏身边的大丫环流彩见着这一幕暗自摇头,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屈服在方婶的威之下,心里道:“这还算好的,要不是小姐还饿着,不然从方婶嘴里指不定要蹦出些更鄙的话来,小姐早晚要被方婶带坏。夫人怎么可以这么信任方婶!”流彩虽说是如此想着的,却没有当出头鸟的意思,心思飘向窗外——隐约可听见小童的哭泣声,又暗自叹道:“可怜见地,那几个跟着小姐的,一天下来,身上可有块好……”

    夫人因着夜里劳神,只得借用午时的一点点时间歇息好,她从另一间屋里出来,见着宁儿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心中一紧,哀伤之意尽显在眉目之间。

    一屋里的人俱停下手中的事,赶紧上前向夫人请安。

    “宁儿,可是又惹事了?”夫人轻轻拍了拍宁儿的后背,“唉,哭得这样伤心……”

    “呜呜……娘……”宁儿双手紧抱着夫人不放,刚才对方婶说的话,却没有勇气再说一遍,躲在王氏怀里,将头朝向方婶那一边,使劲打眼色。

    “好啦,饭都用过了吗?”夫人扶起宁儿的脸,指了指桌几上的一应六色八个菜。

    宁儿此刻像只温驯的小猫,应道:“嗯。”

    “流彩,带小姐去歇息,下午还要习琴。”夫人让大丫环带走小姐,独留下方婶一个人问话。

    方婶当着夫人的面,极尽能事,将二小姐、三小姐她们都编排了不少不是,重点自然是在二小姐和三小姐的姨娘身上来。

    夫人说:“行了,沈姨娘还是个安份的,自己领罚到火房做些使活。六年了,她能安什么样的心?”

    “小姐,嗯,夫人呀,你这是慈悲心肠,不知那些贱妾的心思,能忍六年,那更要提防着点。妾跟妾的儿女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安的都是豺狼的心。您跟小姐身之躯都要当点心啊。”

    夫人拧着眉头,咳了数下,唬得曾是夫人母的方婶心痛得要命,赶紧住嘴,端痰盂送茶水,伺候起夫人来。

    “夫人,你要小心呀!如今不比从前,还能偷着上山玩水,身子骨儿一定要当心啊。”说着说着,王氏和方婶似是同时想起了夫人当小姐时的青春往事,两人都同时掩起袖子来抹泪。

    王氏本是知书达理的闺秀,祖父是退隐田园生活的官宦之人,父亲也是个读书人,只是不曾中过举。她是广陵人氏,与座落在江乐族地的陈府相隔甚远。当初谈婚论嫁,族亲很是不忍她一人远嫁,是她,一心一意念着陈家二子松郎,亦是现在当家作主的陈老爷陈松节,这才舍了亲情远嫁他方。如今,王家正室严氏在她嫁过来的近两年也去了……

    夫人的双目泪光闪闪,脂白的脸上更是面色凄凄:“方婶,你太过心了。如今,我还能有什么指望,白鬓都出来的人了。家里和睦才是正理,老爷那边烦心的事就少了些,也能松动松动。”想那松郎曾许以她一个诰命夫人的承诺,不想却换来如今这个放纵的夫君。

    夫人提起老爷,方婶面色就不愉快,以她的毒蝎心肠,难得没有在夫人面前继续编排老爷什么事,无非怕夫人再添伤心。

    陈家老爷为再求子,一连娶进三房小妾,许是她日夜祈祷有灵,陈家老爷在四房再为他添得一女之后,就不再娶新妾进门了,却也没有再宿到她屋里来。即便陈家老爷有负于她,王家正室闺训甚严,将她教导成为一个顺从、谦恭、收敛的女子,所以,王氏从未在陈家老爷面前发过火,有苦有泪只能咽下。王氏一面承受着寂寞的苦楚和妾室挑拨起来的心酸,一面还要持家务,管理钱粮,实在是熬血待沸。她也不知,这样的日子要苦熬到什么时候。

    “方婶啊,丽娘求你,再不要教宁儿这些。宁儿还小,别让她沾上这些。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定能保得宁儿和金书周全,嫡子嫡女的身份摆在那边,她们再安什么心,又有何用。”

    夫人突然低声求起来,方婶心里一酸,慌忙下跪在地,“咚咚”地磕头告罪。

    “方婶,快起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一个丫环,突然闯了进来,被方婶赏了一个耳刮子,眼里啜着泪花。

    门外没有人,本应站在门外的丫头婆子们前边就被宁儿使子打发得远远的了。何况,她们就是在厅中谈开了,这个其实怨不得这个丫环。宁儿来见主母哪一次不是使得几个丫环团团转的。

    丫环憋着哭,颤声告之,老爷最为宠爱的四姨娘那边出了什么事。

    宁儿躲在一间小室里,偷听到这里,夫人沉默下来,遂将四房那边暗自记恨上了,女红室里生的怨却冲淡了去。

    宁儿见不得母亲不愉快,在她心里,母亲是天底下最为慈爱的人。《女训》里所说的和、婉、优雅,哪一样不是指着她的母亲,所以,宁儿以为母亲理应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母亲的不快乐都是像方婶所说的那些贱人所致,所以她恨不得她们通通消失……

    末了,夫人吩咐少惹事,顺便将今个宁儿踩坏了绣棚的事也一并处理了。

    午后,少君陪着沈姨娘用完饭食,姨娘又要往火房去,只得少君一个人关在屋里。

    少君爬至床底,一阵敲敲打打,抱出一只小铜箱,里头搁着无数张小纸片,上面写着蝇头小字,只是有不少是缺了半边的字。这些字全是简体字,但又不是简体字,她为免别人发现,很多字都缺少了一部分,排序也乱,看着就像无数只蝌蚪在爬。

    如果有人识货,见到这些小纸片,必会激动不己,倒不是有可能识得少君的鬼画符,而是纸张的质量何其优也。

    上面是少君刚会提笔时,拿鹅毛沾墨水,凭着记忆里搜刮出来的发家致富秘笈,可惜,她的身体成长速度远远赶不上制造它们出来的速度。随着纸张渐渐泛黄,她的激情也在缓慢减退,烦恼却何其多。但,她总是不厌其烦地抱出它们来,翻翻拣拣,寻找现阶段能用得上的东西。

    原来这个古代社会,妾是可以被主人任意买卖的,而她作为庶女,也好不到哪里去。要么,她耐着子,等自己及笄时嫁个好人家,也把娘接过去,反正妾是可以以丫环的身份陪嫁过去。可是,明摆着,如此,将来很有可能是她们母女从一个坑跳到另一个坑。不到万不得己,她无法坐以待毙。

    很多东西她并不是不能把它做出来,而是里头的利太厚,影响太广,她弱小如斯,弄出它们来只会给自己带来灾祸。何况,她只是个庶女,上头无数人可以治她罪,有了来路不明的私房钱,被抢占不说,还可能招来皮之苦。她个人倒没什么,又不是没吃过苦头,她担心的是娘,真是一损俱损。

    所以,少君抱着偏安一隅的想法过了六年,只要不是太过要害的事情,她都不想理会。

    少君取出私藏在夹被里,又用油纸包裹过的绣品发愁:该怎么出去,把它们处理掉呢?再放下去,就要坏掉了。

    如是这般,一个下午的时光就过去了。

    火房里的炊烟顺风飘了过来,少君收拾好自己的小秘密,展颜一笑,高高兴兴地去接自己的娘亲。

    作为火房里的下人,用饭的时间与主子们是完全不一样的,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只除了沈姨娘,没有空闲也要被少君强逼着喂食,便是再世俗的林老婆子也时有羡慕二小姐孝顺沈姨娘真有福气的时候。

    四房那里笙歌曼舞,几人欢唱,而夫人房中只余一盏老灯闪闪烁烁。夫人伸手取了案台上一串崭新的佛珠,念起了经文。经书上的梵文一入她的眼,面色慢慢就详和起来。

    屋内是良宵一刻值千金,外面却是夜凉如水。一夜的骤冷,又经日积月累,会有多少东西要被撕碎。

    直到次日,果然证实少君所想,爱做面子的大夫人,找了个翻新家俱的名目,一人发了一套绣棚。反正是毛竹所制,亏不了几个钱儿。宁儿要是敢耍泼,砸了叶大娘的绣架,那就有笑话可看了。

    让少君不禁感叹:“可惜,大户人家出来的,就是人小也是个人,行事没有痛快,还能留上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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