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宛珍相亲

    宛珍好想嫁人,因为唯有嫁人,才能逃开婶子,才能逃出地狱一样的生活。

    宛珍拼命干活,只想多挣钱,婶高兴了,不打她。

    宛珍的能干、宛珍的柔弱脾气和当年的宛珍娘一模一样,村子里的人都看在眼里。

    打宛珍十七岁那会儿,就不断有人上门提亲。

    每次有人求亲,婶子就说孩子太小,不舍得这么小嫁出去,怕孩子受委屈。

    到宛珍二十岁时,在当时的农村已是大姑娘了。婶子不好再留了,就对求亲的挑三拣四,说张家太穷,王家小子长得不好,李家是近亲,赵家婆婆人太坏。反正找许多借口就是不同意。

    宛珍二十二岁那年,族中长辈出面。

    “他婶啊,孩子不能再留了,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再留,成老姑娘了。不管男家咋样,宛珍同意就行。宛珍啊,你看这次赵家这个行不行?赵老二,就哥俩,两个大姑子都嫁了,大哥也娶二年了,赵老二在铁路上吃公家饭,虽然家里条件不大好,难得一家人都老实,赵老二长得也不赖,又是吃公家饭的人。你的意见呢?”

    这会儿的宛珍只想离开婶子,哪怕嫁**嫁狗都愿意。

    宛珍红着脸,点了点头。

    婶子一见长了脸,马上拎起扫帚砸过去。

    “不要脸的浪货,俺们小时候,一听提亲,羞得老早跑远了!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娼妇还坐这儿听,还好意思点头。你没把你老李家的人丢关外去。”

    族里来说话的李大伯气昏了,俺一把年级,还坐这儿呢,你教训什么孩子?

    “你个老杂毛少这儿给俺胡浸,俺知道你们是看俺们孤儿寡妇好欺侮,想嫁了宛珍,再要走宛平,赶走俺,好霸俺的家产。”

    骂完,扑通一屁股坐地下,拍腿大哭:

    “文汉哪!你看看你老李家是咋欺侮你的孤儿寡妇的啊。文汉啊,你把俺骗来,你就伸腿走咧,你不管俺咧。俺命苦啊,俺的亲娘咧!”

    李大伯气得踢翻了凳子,摇头走出去“俺不管了,俺不管了!”

    有人把这事告诉嫁到城里的李墨梅,说,

    “他姑啊,现在村里没人能降住她,只有你出面才能震住她了。你不为你哥,你就为你老李家那几个可怜的孩子吧。叫人说出去,你李墨梅也不能把她咋样,丢咱老李家的人啊!”

    李文汉生平只有李墨梅一个胞妹,但两人一样的暴躁脾气,一样的强硬格。墨梅没出嫁时就与李文汉不和。嫁到城里后,两兄妹关系稍和缓了些。但文革期间,由于李墨梅是东方红派,又曾受八二七派的文武斗,偏偏李文汉不知情,早早加入了八二七派,李墨梅多次要求哥哥退出八二七,改投东方红,格倔强的李文汉偏不同意,兄妹俩又势同水火。现在文汉去世了,墨梅才稍稍平息了对兄长的怨愤。

    李墨梅当天就去厂里请了假,上了长途汽车回乡了。

    到家后,李墨梅直接找到秦春花和宛珍:

    “宛珍娘死得早,也不会教育个孩子。这个闺女也不小了,留家里老戳气。俺把她带回城里找个人家。不是说农村的你们都瞧不上吗?俺从城里给她相一个,不说穿金戴银,保证让她吃穿不愁。”

    “他姑啊,你的好心俺娘俩心领了,宛珍子弱,恐怕不适合城里,城里人都是花花肠子,咱宛珍老实。何况宛珍也不想嫁人呢。她要等宛平长大才嫁人。”婶坐在场院里,一边拿着把蒲扇赶苍蝇,一边眯着眼说。

    李墨梅本来按着子,好说好讲。一听宛珍婶又拿这样的话来堵自己,不由犯了子,暼着眼盯着宛珍婶道:

    “俺是她亲姑,俺还能害她吗?你这是信不过俺啊?还是你压就不想宛珍嫁出去?你四里八乡打听打听,俺李墨梅怕过谁??今天俺就把宛珍领走,省得俺哥地下挂心!”

    婶一听墨梅这样强势,没话说了,就坐地下开始撒泼哭闹。

    素泼辣的墨梅哪里怕这个,她比秦春花闹得还厉害。春花哭,墨梅哭得更凶,还边哭边唠叨,把李文汉和秦春花以前的旧事丑事都翻出来喊,把个秦春花羞愧得无地自容。

    秦春花又羞又气,顾不得再哭喊,爬起来追着宛珍就打,这个煞星就是因为宛珍才招来的,打死这个罪魁祸首。

    李墨梅冷冷地看她追着宛珍打,宛珍吓得满院子跑。看了一阵,突然走上前去,一把将秦春花推个仰八叉躺在地下,大怒道:

    “李家人还没死绝呢?你个骚货!当着俺的面,你就敢打孩子?你打她呢,你打俺呢?你个浪婆娘!李家门里你算老几?就你也配打俺老李家的孩子!没镜子你也撒泡尿照照!有本事自己下个蛋来打!”

    骂完不看秦春花,一径拉着宛珍奔了族里大娘家,借衣服换行头,带了宛珍回城。

    那一刻,宛珍打心眼里敬爱这个传说中又凶又狠的姑姑,认为她是世上最善良最热心的人。发誓要用一生来报答她的大恩大德。

    宛珍一辈子都记得,跟着梅姑进城那天,正是一九七四年四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正是草长莺飞,花开媚人的晚春季节,也是宛珍奔向新的生命段的起点……

    李宛珍跟在姑姑李墨梅身后,亦步亦趋。

    这是李宛珍有生以来第一次坐汽车,第一次进城。阜阳城,这个位于皖西北的小城当时尚属落后贫穷的小城,但却是宛珍梦里的天堂。

    在这里,大弟宛孝能够背着书包上学;在这里,父亲李文汉能够吃公家饭做公家事为全村人羡慕;在这里,姑姑李墨梅出嫁变成城里人,为村里女人们妒嫉。这里,是宛珍做梦都不敢想,能来甚至可能长住的城市。

    甫一跳下车,宛珍不禁一惊。车站的煤灰地面冰冷生硬,硌得穿着布鞋底的脚说不出的难受。

    由长途汽车站一路走来,路两边建筑林立。中间一条数十丈宽的马路,一辆撒水车正隆隆驶过。撒了水的柏油路面油光发亮,踩上去平整厚实,比宛珍长年去地头干活时走的那条满是土克拉的羊肠小道舒适多了。

    阜阳城人民路两旁,种植着不少高大的泡桐树。此时正值花期。古朴茁的树干上,色彩烂漫地开满一树树的粉色,不留一点儿空隙。一溜泡桐树冠开着的花连成一片,远远看去,像一团团浮动的晚霞。

    宛珍熟悉这种树木。

    家乡田间地头,偶尔也会有这么几株泡桐树。田间农作累了,靠在树下休息。无心捡得一两朵桐花,对着阳光,看花瓣上细小的斑纹,毛绒细腻的触感,渐渐展开的花瓣,象夏日少女最美丽的花裙。这种泡桐花,有粉色的,也有浅紫色的。

    泡桐花的花萼也很有趣。乡人们大多传说,这是《西游记》里唐僧的僧帽遗落人间。小的时候,姐姐宛兰会带了宛珍和大弟宛孝,拿着针和线,把这些凋落在地上的深褐色的花萼穿成一串,短的作手链,长的作项链。这原始而浪漫的饰物,带有一种淡淡的而又浓浓的古典情怀,在宛珍童年的记忆里,留下最初的关于诗样的心灵情愫。

    泡桐树的叶子通常长的都很巨大,毛茸茸的,绿的色调也是属于较深的那种,气息不是太好,但却是夏日遮阳最好的天然工具。盛夏时分,采一片泡桐树叶,顶在头上,对着烈日歪着脑袋思念母亲,颇有一种时空恍惚的感觉。仿佛母亲还在人间,手把了自己的小手,在泡桐树叶上写字,写下母亲对女儿的祝福,写下女儿对未来的幻想。母亲会的字不多,那还是解放后跟着新社会扫盲班时学的,不外乎是诸如“吉祥如意”这样的吉利话,或是“毛主席万岁”、“解放全中国”等革命口号。

    有时候,坐在树下的宛珍不禁想,在很久很久以前,世界上没有纸,我们的祖先是不是也把字写在这些硕大的泡桐树叶上?

    人民路两边,也有不少树干糙、树龄渐长的老泡桐树。夏天的时候,这些树干常常会流出一些粘粘的体。宛珍悄悄猜想,那是树的眼泪吧。那是泡桐树站在夏日的天地间,望着远方,在思念它的妈妈。这时,往往有一些小蚂蚁沿着树干向上或向下的爬行,宛珍总是以为,它们在忙着回家,回家找妈妈。

    现在花开艳丽,再过一个月,应该是绿肥红瘦的时候了吧,到时无边的绿荫将会取代原来这片粉红色的霞彩。妩媚的花期过了,将迎来另外的一种滋生与旺长。自然的交替是奇特的,也是一种变幻中的美丽。此刻透过花叶看天空,还可见湛蓝一片。不久,这片湛蓝估计是透不过那片浓密的绿荫了。

    跟在李墨梅身后的宛珍,上身套了一件灰涤卡上衣,下身穿了一条黑灯芯绒裤子。肥肥大大,显然不合身。乌黑的长发用布条绑了两长长的麻花辫垂在前,象牙白色一张小小的瓜子脸上,小巧的鼻子,菱形小嘴,淡淡的眉毛下,一对扑朔迷离的丹凤眼此时正微眯着透过泡桐树望向远处的街景。

    乍一看,宛珍貌不甚美,但她眉梢眼底隐约闪烁的忧愁,给那张平凡的小脸频添了一种清秀婉约的气质。

    人民路两边的建筑鳞次栉比。

    摘了扇门,店堂幽深的邮电局里,一只方方大大的邮筒赫然摆在邮局门边靠墙壁的位置。有那么一两位穿制服的同志,正在拿了扁扁的木条,蘸了浆糊抹信封。

    同样刚刚摘了扇门的公家银行里,一排高高柜台上镶着的铁栏后隐约坐着两位短发妇女,正在对面说笑。

    宛珍一转头,望见路南侧砖缝间抹着白灰的新华书店里,有不少人正在忙活搬书,书店房顶上那四个大大的“新华书店”木头雕刻的字,正是出自李宛珍父亲李文汉之手。

    再往前走,颖河旅社、人民饭店等等一个个白底黑字的牌子挂在一栋栋砖瓦房的门外。路南侧居然还有一个砖木搭建的小酒楼。酒楼的名字龙飞凤舞,不知写的是什么字,看不清楚。

    宛珍幼年,母亲活着的时候,家境很好,曾经在村办小学里读过两年书。对工整常见的字还都能认得,但是稍微有点书法的字就难倒她了。

    顾不上再认字,前面的姑姑李墨梅是个泼辣急子,虽然已经五十出头,行动却很麻利。

    齐耳短发拢在脑后,一身灰色的涤卡西式工作服套在她那干瘦的身子上,脸上的皱纹稍稍淡化了脸颊两侧天生的淡淡麻子,却丝毫未减半分一脸的明。

    此时的李墨梅正瞪着一对狭长的眼睛,不时回头不耐烦地盯李宛珍一眼。

    “走快点,三姑娘。怎么你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还走不过我一个半老太太?!怪不得你婶天天欺侮你,太(当地方言:慢腾腾,不伶俐)!要不是看在我死去大哥份上,你婶又太不象样,你弟又央求我,我才懒得管你。快点走!”

    李宛珍不敢吱声,被骂得红了脸,抿紧了唇,低头加快步伐跟上疾步如飞的李墨梅。

    刚走进老衙门口那条街,路两旁的布店、自行车经销店、百货公司、五金经销店、油漆店栉比林立。房屋多为青砖瓦房,干净整齐,不似农村的房子多是低矮的土墙草房。

    城里人真不少,街上不少人来来往往。

    偶尔还有几辆平时少见的自行车经过,串串清脆的车铃声飘扬出别样的骄傲。

    “哟!他二嫂,这儿站着看马棚呢?”

    李宛珍又想看景,又怕被姑姑骂,上头忙着看,脚下急着走。没留神一阵风快步走在前面的李墨梅突然刹住脚,对着路边一位年约三十多岁的短发女人招呼道。

    碰!

    李宛珍撞上了李墨梅。

    宛珍大惊,慌得手足无措。李墨梅回头狠狠瞪了李宛珍一眼。

    被唤作“他二嫂”的刘家二媳妇赵国花,笑容满面的迎上前来。一边两眼光光,毫无遮拦地上下打量李宛珍,一边口中熟练地应酬李墨梅。

    “他姑,这就是上次提的大侄女吧,瞧这闺女长得多排场(当地方言:多好看)。”

    “排场啥,命苦。娘死得早。扔下一堆孩子,吃吃不上,穿穿不上。也没啥家教,傻乎乎的。她爹前几年得了淋巴癌,后娶的那个妖不想侍候,天天闹着要离婚。你说在老家,听过谁离婚啊?净出妖娥子!气得她爹一绳子又吊死了。撇下一堆孩子,可怜巴巴的。那妖把几个孩子都快挫磨死了,你瞧瞧,他二嫂,你瞧瞧!”墨梅利落地把宛珍袖子捋上去,露出左臂的伤痕。

    “你瞧瞧!这是那妖用火棍烫的!身上的伤不知道有多少!这个是老三。家里还有一个小五,更可怜。你说我这个当姑的不管?谁管?!这不,上月老五家媳妇给说了门亲,今天特意下乡接她来见个面儿。”

    站在一旁的宛珍,望着李墨梅两片薄薄的嘴唇,像打机关枪一样絮絮叨叨。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仿佛说的不是自己唯一亲哥哥的家事。说到“我这个当姑的不管谁管”时,炫耀让她干瘪的小麻脸容光焕发。

    “也是个苦命人。”二嫂叹道。

    虽然一向不喜欢泼辣势利的小麻脸李墨梅,但看着站在面前这个身子单薄,面容苍白的姑娘,淡淡的两道远山眉,一对黑白分明的丹凤眼,眉间蓄愁,双眼含郁,赵国花油然而生同情。上前握住宛珍的手,捏了捏宛珍瘦削的肩膀,抬头对李墨梅笑道:

    “这三姑娘长得排场,就是太瘦了。”

    又低头看看宛珍身上穿的衣服,黑灯芯绒裤子,灰涤卡上衣。不由笑道:“衣服还不错呢,你给她做的。”

    “啊?对对!”李墨梅干笑道。

    李宛珍疑惑得抬头看一眼她姑。这衣服不是临出门前跟村里刚嫁过来的新媳妇借的吗?什么时候变成姑给的了?李墨梅瞪了她一眼。宛珍忙低下头。

    于人情世故的赵国花把宛珍的疑惑尽收眼底,心下明白却不说破。

    宛珍跟在墨梅后面,和赵国花告别后,一路又碰到不少街坊邻居。

    每有人问,墨梅都要把前话重述一遍,宛珍照例是低了头任人打量。

    好不容易穿过小东门那条路,来到墨梅住的东城墙路6号院。

    土墙小院,三间坐北朝南土坯垒的房子,院子中央种着一棵不知道是什么树,后来墨梅说那是无花果树。

    宛珍拎着李墨梅的东西跟着李墨梅走进小院。墨梅回头道,“你在这儿等着。”

    墨梅独自走进西屋,不一会儿,抱出一大堆衣物被褥床单,顺手从墙下拎过一只大木盆、一块搓衣板,

    “宛珍,去井沿下洗!”

    宛珍连忙接过盆和衣物,扭头避开堆的高高的衣物问墨梅,

    “姑,水哩?”

    “你这孩子还真笨,不是跟你说了吗?去井沿洗,打井里的水洗。不认道?你说你个笨孩子。出门就是东城河,去河里洗吧。俺要做饭,不能带你去井沿。”

    宛珍端着洗好的衣物从河边回来,刚走近小院,就听到墨梅刮亮高亢的声音。

    “三姑娘去河边洗衣裳了,他五娘你先坐。这位是叫李忆亭吧,坐坐坐,都是一家人,客气啥。吃饭没?你看俺沾着手就不倒茶给你了。”

    宛珍端着盆走进小院,一抬头看见院子里多了两个人,一个胖女人和一个瘦男人。

    宛珍吓得忙低下头。

    那胖女人笑容满面地迎上来,把宛珍手里的盆接过来放在地上,握着宛珍的手道:

    “这就是宛珍吧,呵呵,一路上就听人夸。真是勤快,刚下车都没歇着,就洗衣服去了?”

    宛珍不知道怎么回话,抬头看墨梅。

    墨梅也是一脸笑,

    “这个孩子就这点好,勤快。就是太老实,光会干活,不会讲话。”

    “来来来!孩子,快坐下歇歇,俺是你五娘,叫俺五娘吧。”

    “五娘。”宛珍打喉咙眼里哼了一声。

    一抬头,看见那个瘦男人,中等个头,一身藏蓝衣服,又破又脏,乱蓬蓬的黑发下就看见如树林样的胡须。看不出来有多少岁,在乱发和脏胡须中,有一对黑亮的眼睛漫不心地看过来。

    宛珍脸红了,低头不说话。

    五娘笑道,“宛珍啊,你的事,你姑刚都跟我们说了,不容易呀,孩子,你受苦了。”

    五娘擅于聊天,从宛珍身世说到六零年她家是怎么挨饿,又是怎么挺过来的,从解放前后的差别,说到□现如今带来的好日子。可谓是舌璨莲花。归结底一句话,那就是让宛珍放心,宛珍的事包她身上,以后的日子会过得比蜜甜比火红!

    小院里,只有五娘和李墨梅此起彼落的女声,宛珍不说话,那个男人也没说话。

    只是走的时候,对墨梅和宛珍说了两个字:“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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