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峡之地物资丰富,尤以茶闻名于世,因西南边境族群混杂,自定都开封之后,朝廷兴修蜀道,扶持边市贸易,各地商旅纷涌而至,每当边关开市,大道两旁摊贩云集,目下无寸土旷地。

    关外商客就地摆铺,彩毯上堆叠着各式皮毛哈喇,扯着大嗓门儿吆喝着怪腔怪调的小曲,关内的小贩们将一卷卷布帛抬上案板,或是推着满车珠玉饰品在市里兜游不定。

    最显眼的当属西市那一长排五颜六色的茶棚子,铺里铺外坐满了人,远远看去乌压压一片,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喝茶的人一多,说书先生也来劲儿了,打着梨花片口沫横飞,高声开讲:“话说那一队人马正走在山间,远见前方立一石牌,上书——绝魂林幽地,有去无回,众位可知绝魂林是何所在?百年前,弥勒教教主遭妙真道等五大道派逼杀,在丈人山中绝命,死时血溅如雾,将周遭山林尽染成赤红,据闻他死后化为白发鬼,栖息在那一带林中,但凡入林者皆会被他杀害。正因如此,世人才将那处冠名为绝魂林。”

    隔桌一大汉叫道:“这多少年的传说你还拿出来现,白发鬼、白发鬼,哪个见过?就说那绝魂林,也没人能说出个确切的地点,我哥几个在丈人山进进出出多少回了,不都好端端坐在这儿呢?”

    说书先生梨花板啪啪两下:“唉,那是你没撞上煞星,近来威远镖局的惨案听说了吗?镖头和押镖的十来名高手就在山里被杀啦,掏心挖肝,死状说不出的凄惨,但押送的货物却没被劫走,官府的人赶到时,地上一滩黑血,尸体早僵了,听说啊,听说血上沾着一白发,这传说是真是假,呵呵,难说咯。”

    过来倒茶的伙计提着壶探头嘴:“嘿,最近益州城不是在闹鬼怪吗?孕妇被剖腹取子,童男童女要么被杀,要么失踪,连着十几桩案子了,连疑犯的影子都没见到,只在命案现场捞着几白毛,你说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哪来那么大本事?别真是什么白发鬼在作祟,把咱县老爷急得呀,见人就要先去扒扒头皮,看人头上有几白发。”

    众人喷茶的喷茶,拍桌子的拍桌子,嘻嘻哈哈哄笑成一团。

    玉无心坐在里铺最角落的一张小桌子上,锐眼微眯,五指微微使力,将手中茶杯捏的劈啪作响,裂缝一条条从指压处崩出。

    坐在对面的家仆方大海一见情况不妙,连忙出声:“主子。”

    玉无心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豁然起身,狠瞪了说书的一眼,离座走出铺子。方大海连忙掏出铜钱拍上桌板,背起木架子,也转头瞪了倒茶的伙计一眼,紧跟着跑了出去,边跑边叫:“主子,等等我啊。”他四肢短,拼命迈动双腿才能勉强跟得上玉无心的步伐。

    在这西陲边市里,汉藩交杂,多是蛮之辈,玉无心一身飘逸的白袍尤为醒目,他身形颀长,一头长发随意以布条拢在脑后,即便是在阳光下也不见有丝毫光泽,漆黑如墨,走动时,发丝飘动,很有几分谪仙的风范,让往来女子忍不住驻足观望。

    可当视线触及到那张沉冷森的阎王脸,满心仰慕全都化成畏惧,姑娘们又纷纷移开目光,不敢再多看一眼。

    “主子,咱们回来是巡庄还是辑凶?”方大海伸手指搓了搓鼻,主子这回气得可不轻,不知道是哪个不知死活的敢在丈人山为非作歹,还把大滩腥水泼到白发鬼身上,白发鬼……明明就是主子他本人嘛,虽然知情者少的可怜。

    “先回庄,接下来再看情况,若事情闹的太大,分管西南一带的地下命市兴许会挂黑榜,到时可就别想安宁了。”挂榜就意味着集资招杀手买命,榜分蓝红黑三色,黑榜开价最高,所涉及的任务也最危险,甚至有过开了榜也无人接的先例。

    活跃在岷山一带的杀手是与活丧尸齐名的九头鸟断飞燕,正好与他有些私人恩怨,除此之外另有些棘手的冤家也对他白发鬼的命虎视眈眈。

    方大海挠挠头:“主子啊,虽然我不知道啥叫挂黑榜,可那些人命案子明明与你无关呀。”当然,主子也没少杀过人,但绝不滥杀无辜,尤其不会使剖腹取子,挖心掏肝这等残忍的手段,哎呦,想到那血淋淋的场面就浑身发怵。

    “挂黑榜是开天价筹资,本就是对事不对人,但收榜的杀手若想安心拿酬劳,则必须考虑雇主最希望看到什么结果,抓捕凶手是官府的事,收银取命不过是在做生意。”玉无心冷笑,一旦挂了榜,白发鬼的命便成了鼓动人出资的最大诱惑。

    几白头发当然不可能成为证据,但若有心拨弄是非,想掀起轩然大波倒也不难,放眼当今武林,须眉白发的绝顶高手不止他玉无心一人,命市那群老狐狸不会放过敛财的机会。

    方大海的脑子一团米糊,虽然主子说的句句是人话,但他就是听不明白,好在他笨归笨,却有个优点,那就是不耻下问,正准备开口,却听前方有人大叫:“小贼!你往哪里跑——给老娘站住!”

    举目遥望,就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往这边直冲过来,后面追着个胖大婶,满身的肥随着奔跑上下扑掀,只见她高举扫把,大声呼喝:“前头的好心人帮个忙,快、快抓住那偷儿!”

    方大海为人最好打抱不平,一听说是个偷儿,当即横跨两步,在那少年擦身而过时,眼疾手快揪住他的后领提了起来。

    “死胖子!矮冬瓜!快放手——”好个凶悍的小毛贼,双眼怒睁,张牙舞爪,抡着枯柴似的小胳膊小腿,又是踢又是打。

    方大海是个练家子,哪会在乎他的虾拳蟹脚,倒被他骂直了脖子,拎着后领使劲一阵摇晃:“臭小子,你骂谁矮冬瓜?”五短身材是他心头最大的痛,尤其是站在高人一等的主子身边更成鲜明的比对,这小毛贼竟然还骂这么大声,周围看热闹的群众越聚越多,就因为这一骂,传来数声噗嗤笑,羞得他一张黑脸憋成了紫檀色。

    胖大婶骂骂咧咧地赶到近前,抡起扫帚把子就往那小贼身上猛抽,连带方大海也跟着一起倒霉:“哎哟,大姐,你抽人抽对地方啊,怎么连我一起打?”

    胖大婶这才停手,抹了把汗,恶狠狠地瞪过去,见那小贼怀里抱着个包袱,伸手就去抓:“哼,今儿你可跑不了啦,看我不把你扭去送官。”

    “噗!”

    一口浊痰吐在胖大婶白豆腐似的面皮上。

    啪——厚重的包袱砸中方大海的鼻梁。

    “臭小子!”

    “小毛贼!”

    两声怒吼同时响起,胖大婶扬起爪子,小贼见状刷的举起双臂,像一尾活泥鳅似的从破毡子外衣中滑出,来了一招金蝉脱壳,落下地后朝着方大海的脚踝狠踹了一记。

    方大海吃痛弯腰——又是一声啪!

    胖大婶的熊掌结结实实拍上了他的嘴巴,一巴掌就把他的头抽歪了过去。

    “哇哈哈哈!矮冬瓜!臭豆腐!活该——”那小贼捧腹大笑,一边拉着眼皮做鬼脸一边朝人群里钻去,刺溜溜就没了踪影。

    胖大婶掏出帕子擦脸,叉着腰狠狠呸了一声,巨掌推开方大海,蹲下身来清点包袱里的财物,方大海气得在旁边直跳脚。

    玉无心甩开折扇在前猛拍,原本他就没什么耐,再被好事的群众这么一围,烂到极点的心情更加狂躁,本想抬腿走人,才迈出一步便觉鞋底踩到什么硬物,收脚一看,是块锈迹斑斑的铁牌,他眼神微变,俯身拾起,只见牌上一面刻着“徽”字,翻过来另一面是三把刀的纹样。

    “这块铁牌咋了?”方大海见主子看的仔细,也屁颠颠凑上前,正看反看,瞧半天没瞧出什么门道,不就是一块破铜烂铁吗。

    玉无心不睬他,径自走到那胖大婶面前,将牌子亮给她看:“夫人,这块铁牌也是你的吗?”

    “咱府里怎会有这种破烂,定是从那小贼身上落下的。”胖大婶只瞟了一眼就连连摆手,见搭话的是个体面公子,□脸上立刻堆起层层笑褶子,这区别对待,看的方大海满肚子窝火。

    玉无心将铁牌收进袖里,换上一副温和无害的笑脸:“敢问夫人,方才那孩子是……”

    “哎呀!那小贼呀,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小乞丐,平日在市里就专爱偷扒拿,大伙儿看他孤苦伶仃,也不与他计较,谁知竟偷上咱罗府来了,被逮过几次,也挨过板子,就是不长教训,以后再抓着啊,非得送官不可。”胖大婶将包袱挎在肩上,拍拍裙子上的灰,唠唠叨叨满脸的嫌恶。

    玉无心沉吟片刻,转身往回走,边走边吩咐道:“大海,去打听方才那小贼的动向,他混迹市里,定然在附近有落脚处。”

    “咦?要打听那小毛贼干啥?”方大海不明白了,主子对外人向来是漠不关心,怎会突然转了,看他脚步匆匆,冷淡的眼神中竟透出一丝急切,莫非是!“噢——罗员外跟主子有交情嘛,主子是想抓住那小毛贼交给罗府的人处置吧,这一来又卖了个人情给罗家,主子可真高明。”

    玉无心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真的很淡、很淡……然后他缓缓开口:“这趟回来,你就留在庄里哪儿也别跟去了。”

    方大海大惊失色:“唉?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跟——等等,主子,别走那么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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