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制的和式门撞击在同样是木制的门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响,过大的冲击力使它没有完全合上,透进了一抹月色。

    抚子睁开刚才闭得紧到发疼的眼睛,清亮的月光一时间刺得她有点睁不开眼。云雀恭弥回来了,这比什么都让她感到安心。这种感觉不管是云雀夫妇还是世川京子都没法施加于己,在带来新鲜感的同时也夹带出了些微的恐惧。莫名感到危险,却不知道缘由。

    近来抚子无法想通的事太多了,多到让身体疲惫到沉重不堪,再度陷入睡眠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次日起来做早饭的时候,云雀恭弥已经在客厅了。他扫了抚子一眼,眼眸里埋着的是惊人的冷酷和憎恶。以及某种染上了异色的执着。让她意外的是,自己并没有因为他的目光出乎意料的透出反感而感到心情低落,反而是安心感愈发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虽然依然有些疲劳感没有消失,但是和昨天的状况比起来真是好太多了。两人一言不发地吃完早饭后,就开始忙各自的事。云雀恭弥是去巡视街道,抚子则是去上学。碗筷放进水槽里,油腻的水光镜面映出自己苍白而淡漠的脸。有点扭曲。啊……原来她,也是摆着这样一张脸在生活的吗。原来自己的冷淡和他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吗。抚子第一次意识到这样一种微妙的平衡。

    沉默地打理好自己,抚子拿起一天没碰的书包走向学校。

    ###

    “南空抚子同学……”班主任拿着点名册说道,就看到一个黑发女孩举起了手。她报道从来不出声,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为什么。这个极少数人比如云雀夫妇,再比如云雀恭弥,还比如眼前这个班主任。

    年轻的班主任叹了口气,没有追问她昨天和前天的缺席是怎么回事。南空抚子与云雀恭弥关系甚密,后者又是个不好惹的小混蛋,他才没那个闲空把自己搞得**飞狗跳。

    开始上课后不久,在老师转身板书的时候抚子的桌上出现了一个皱巴巴的纸团。她打开来看,是京子写得圆润可爱的字:

    昨天怎么了?是生病了吗?

    抚子有点不知所措。之前完全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抱持着滔天恐惧的心情写下‘只是感冒而已’五个字(注:写作日语,風邪だけだ是五个字。),极尽小心地再度揉成一团,僵硬地丢回京子桌上。

    抚子回头的时候京子正好看完了那短短几个字,冲她宽慰地一笑,顿时激得她内心一震。笑得真好看啊,抚子心想,那样甜美的笑容和声音,是自己穷尽一生也无法拥有的东西吧。为什么要对这个冷淡的自己这样呢?新鲜感?还是说其实很讨厌自己,只是想近距离地观察她、然后好嘲笑她?

    越想越觉得身后京子暖如旭日的笑靥如同冰冷的黑洞,在逐步吞噬她,不禁有种一脚踩空的心慌感。

    是的。自己不会温暖地笑,没有好听的声音,也没有可爱的容颜。

    南空抚子有的是一张近乎凌厉的脸,如同拒绝融化的冰块一样的面无表情,以及像在砂纸上磨过的难听声音。

    那么,世川京子,到底是为什么要和自己这种人做朋友呢。

    完全无法理解。

    但是,无论她心里怎么想的,这些东西都绝不是可以告知与人的。是必须深埋内心、不动声色的。

    中午和京子一起吃了饭。

    抚子虽然觉得自己表情僵硬到极点,但事实上她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表情,所以并没让京子发现异常。

    只是内心的异样感在逐渐膨胀,她仿佛变成了一个随时会破掉的气球。

    想要逃开的愿望。想要离这个人远远的。想要一个人待着。

    这些不断在脑中回旋的句子无论怎样也无法消去,一顿饭吃下来是真切的味同嚼蜡,食之无味。

    下午的课是怎么挺过来的,抚子几乎不知道。她总感觉世川京子的目光在身后快要盯穿自己,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她攻击的恐惧把视野里的一切都逼得灰败了。

    放学时推托说有事,才得以早早离开了京子。

    抚子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卑鄙,但她无法阻止。希望被温柔地对待,但一旦真的出现了这样的人,抚子又会感到无所适从,猜忌如同藤蔓般疯长。

    与其那样,云雀恭弥可以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温柔’。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他不会为谁考虑,他不会为谁改变。即使他一时兴起给了你什么东西,也完全不需要困扰,因为他从来不屑于耍手段陷人于不义之地,如果是为了击溃你的话他肯定会一拐子抽过来。纯粹是因为他想给。

    就算被问起来,肯定也是‘我乐意’或者‘垃圾太多’之类毫无负担的理由。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轻松,他从没有考虑过这些行为会让人感到舒适与否。

    这样随心所欲而不受任何人左右的云雀恭弥,才是构成南空抚子生活一环的那个男孩。

    一阵细微的刺痛传来,抚子定睛看了看,是手指被菜刀划到了。所幸没有滴在刚切好的鱼上。找了张纸巾熟练而丝毫不放轻力道地在指尖上一揩,伤口被微微扯开的同时血沁进白得刺眼的纸巾里,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将创口贴贴好,抚子复又开始了剖鱼的工作。

    云雀恭弥大概已经厌倦了米饭配菜的模式,每顿都吃得微妙的少了点。比如他一向碗里不留一粒米饭,某一天却剩下了几粒。虽然次日他依然吃的干干净净,但抚子发现是因为他盛少了些饭的原因。

    所以她买来新鲜的三文鱼,蟹子和蟹柳,用家里有的紫菜和米饭做了寿司和饭团,又早早熬好了一锅味增汤。

    切好三文鱼片之后她从冰箱取出一小袋冰块,用裁好的塑料袋装起来捆紧,垫在碟子底部,再放上三文鱼,好让它能一直冰着又不会湿答答的。

    做完这一切抚子吃掉自己那份食物,抬头看钟,再一算时间,正好可以先放浴缸的水。

    所以当云雀恭弥回到家的时候,他看见的是一桌丰盛的食物,味增汤甚至还在微微地散发着热气,仿佛刚盛上来一样。如果他现在去尝一口的话,立刻就能分辨出这是微波炉热的还是刚从锅里出来的汤。

    但可惜的是他决定今天先泡澡。因为他相信即使自己泡一个小时再出来,桌上的饭菜会依然可口。在浴缸里洗掉一天的腥气和不为人知的疲倦后,云雀恭弥披了件浴衣就出来了,发梢甚至有水珠滴落。他虽然只是个五年级的小学生,但那已经开始略略看出身形的身躯里隐藏着什么,往往如雾里看花捉不定。可确实是实实在在存在于此,未曾消失的什么东西——这些可以从他日渐长开了的脸庞看出来。越来越像云雀弥生的眼角,和冷淡下的暗流。云雀恭子的特征倒是没在面容上体现,而是使他有了一双白净而漂亮的手。不似女的纤纤,而是毫无违和地平添了一份男意味。二者之间的矛盾,被完美地糅合到云雀恭弥这个个体上去了。

    说是天之骄子也不过分。

    果不其然,云雀恭弥在饭桌前坐下尝了一口味增汤,味道不咸不淡,恰到好处的调味使人食指大动。就是应该这样,云雀恭弥想,如果这汤被微波炉热过了,他难保不会直接连碗带汤砸在南空抚子身上。饭团和寿司也带着手指糅合过后的松软感觉,也相当地有韧,不会咬一口就散掉。

    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这顿饭都做得无可挑剔,然而云雀恭弥只是冷哼一声以后吃完了属于他的那份,神色半分没有改变。连眨眼的频率都没有出现什么异常。

    在一旁缝衣服的抚子把这一切看的清清楚楚。将那校服外套和衬衣的肩膀缝到一起——这是云雀恭弥本人要求的。当然他并没对抚子说过,就连暗示也不曾有。她只是在发现了他用别针把衣服别在一起,就自作聪明地缝了起来。后者对此并无表示,等于是默许了这两人都心知肚明的行为。

    她一缝完衣服就起身去收拾碗筷,云雀恭弥则是坐到了沙发上。他有每天看新闻的习惯。几点几分的哪个电视台的哪个节目,几年来没有变过。只要他在家,抚子就知道他看的是什么。然而今天他只是坐在沙发上。没有动作,没有打开电视。这时客厅和厨房之间就只剩下了刷洗的声音。

    云雀恭弥和南空抚子之间恐怕一周里也说不上大概十句话。这完全没有夸张,而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尽管它荒唐得不能再荒唐了。

    之前也说过了,云雀恭弥这个人不管做什么都是以自己为优先出发的,所以完全不必有任何负担、顾忌。因而抚子一如往常地把洗净了的碗碟放进消毒柜,也完全没有正眼看一下云雀恭弥。这个时候看他,迎接自己的或许是一顿胖揍。抱持着这样可笑又真实的想法,抚子默默走进了房间。

    隐约知道这样的日子不可能长久。自己迟早要面对他人的温柔和别的什么。

    只是如果站在前方的人是云雀恭弥,就好像通行无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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