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叹气声还没落,另一阵叹气便不可抑制地整齐响起——

    墨绿色的帘子被搴起,马车内的情形清清楚楚展露在众人面前——

    一个还未完全长大成人的少年,一手搴着车帘,一手搭在车厢前的横木扶手上,身体微微前倾,正准备下车。

    浅灰色的绢布衣衫,腰间系着一个小小的银白绣袋,脚上是一双朴实无华的素面布鞋,一身浅素,虽然一尘不染,干净得有点过头,但不过是普通市井少年的装扮,衣着平淡,毫不惹眼。相貌亦是平凡无奇,眉目端正,但也只是端正而已,除了皮肤白皙之外,没有什么值得特别称道的地方,扔到人堆里绝对不容易再挑出来。

    看上去非常非常年少,也非常非常普通。

    没有想象中的羽衣广袖华服锦绣,也没有想象中的道骨仙风如花美貌。

    既不是超人的修仙者,也不是有钱的公子哥。

    除了那双还搴着帘子搭着横木的漂亮的手,完完全全一副世俗人家平凡少年的模样。

    原来想象这东西,就是用来幻灭的;现实这东西,就是用来打击人的。可怜他们的小心肝呦……

    船民们出奇整齐的叹息中的失望清晰可辨。有的人还不死心,伸长脖子看车厢里面,想从里面找出他们本来以为的如花美眷似水少年,可惜车厢里空空荡荡,除了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少年和一桌一椅一榻之外,别说人,连套被子枕头都没有。

    这么宽敞的一辆马车,车里竟然只坐了一个人。再想想租赁这辆马车需要花费的银子,所有船民的脑海里都只剩下两个大字盘旋:浪费——不掺水分的浪费啊!

    少年半弯着腰,微微俯着身,看一眼围在马车前的船民,虽然所处的位置和姿势有点居高临下,但那双漆黑的眼睛温和平静,脸上的神情也非常安详,丝毫没有什么凌人的风范,恬淡亲和一如邻家少年。可是不知为什么被他那么一看,所有船民都无端地生出了眼前之人只可仰视的感觉,不自觉地后退了一些,给他让开一块空地来,然后看着少年不紧不慢地踏着脚踏下了马车。

    幻想破灭,船民们的心思有点儿复杂。

    有人在奇怪这少年衣着普通,不像是能付得起马车租金的人啊——不过好像听说租这种马车是要先付一笔不低的订金的,以免遇到那种到达目的地后过河拆桥“老子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反正已经到了你还能再把老子送回去不成”无耻耍赖的客人……

    也有人在纠结这人的手和脸长得怎么这么不相称呢,一面还使劲盯着人家的脸看,想从那张平凡无奇的脸上找出人工雕琢的痕迹——他们很愿意相信这个布衣少年是因为孤身出门不安全才故意把自己的漂亮脸蛋弄丑的,毕竟江南自古男风盛行近些年更是愈演愈烈,隔三岔五就听说哪家哪家的孩子又不见了,年轻的男孩子一个人在外并不比年轻的女孩子安全多少……不过令他们失望的是眼前这少年的脸上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什么,清水一般无雕无饰,绝对没有涂抹什么故意遮掩容貌的粉啊泥的。

    少年并不知道面前这些看起来一脸纯朴善良木讷样的船民心里已经绕了九曲十八弯,由他是否能付得起马车费想到断袖龙阳想到他那张脸的真实程度,否则他就是再有涵养恐怕也忍不住脸皮抽筋吧。

    车夫站在马车旁,手指着对岸,恭恭敬敬地向少年介绍:“过江就是秣陵城了。”

    江面浩浩荡荡,晨雾还未散尽,望去茫茫一片。朝日初升,微波万顷如碎金。少年顺着他的手向对面远眺,目光尽头,繁华金粉江南依稀可见,楼阁连绵,人流如蚁,即使隔着一道十数里宽的长江,那种沉淀了千百年历史古城的厚重大气依然可以遥遥感觉得到。

    江南佳丽地,千古温柔乡。

    江南——

    就要到了呢。

    不知想到了什么,少年的眸光沉了沉,嘴角不自觉地抿起又展开,只望了一眼就收起目光转回头,淡淡对车夫颔首:“我到了,请回吧。”

    车夫应声。少年转身准备走,发现车夫并没有动,还在看着他,不由奇怪道:“我记得上车之前车费我已经付清了。”这老人不会忘记这茬了吧?看起来还没到那么健忘的年纪啊。

    被误解的车夫连忙开口辩解:“公子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公子是第一次来秣陵吧?”

    少年点头,不明白这跟眼下的情形又什么联系,车夫接着解释:“江上没有桥,要过江只能坐船。不知公子是否预定了船只接应?”

    面前的客人如果是那些道貌凛然的修士,这些话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来,免得被看成是对他们的轻视——做妖马车夫经常会碰到奇怪的客人,虽然薪酬远比普通车夫要高,但相应地也必须学会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做好应付各种超出常人理解范畴的情形的准备。他赶了几十年车,见多了小心眼的修士,而且往往越是低阶的修士脾气就越大,不知道什么地方就能得罪他们,被下了咒洒了药连哭都没地方哭。不过面前的少年应该不要紧吧,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的凡人少年,一路观察下来没发现有什么异常的情况,如果在半夜只身轻衣远赴千里不算的话——

    老车夫心中一凛,他想到为什么这一路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了——这少年没有带任何行李,不但没有任何包袱,连个搭袋都没有,全身上下除了腰间的那个小荷包,竟然没有任何储物的东西——如果普通人要去很远的地方,会什么都不带么?

    可是看上去确实不像那些会飞来飞去的高人啊,老车夫想了又想,猜不透这少年的身份。

    “没有。”少年淡淡一笑,看着身前毕恭毕敬的车夫——是要给他介绍过江的船?难道他们车行也兼做水上的生意?

    “那么公子是打算租船过去了?不知公子想要什么样的船?”

    “这个我倒没想过。”少年沉吟了一下——他确实没有考虑过坐船过江的问题。

    车夫抬眼瞄了少年一眼,确定在那张温和平凡的脸上没有看到任何不悦之色之后才继续说下去:“这个码头只有这种船,”指指那些胡乱系在桩子上、非破即旧漆色斑驳的小木船,“公子若是不赶时间的话,不妨再走一程,附近还有个码头,那边的船要好一点——离这里不远,坐车不用半刻钟就能到。”

    车夫心里有点忐忑——这位小祖宗不知道怎么想的,太阳已经落山了才踏进他们车行,要求连夜赶路,送他到秣陵,江边为止。看他也不像有急事的样子,掌柜劝他等一夜,第二天早晨再走,晚上气过重,妖鬼出行,不如白天安全,特别是这种马车,妖马身上的妖气很容易吸引同类异物,而且晚上出车的租金是白天的三倍——结果这位小祖宗客客气气安安静静耐心听掌柜唠叨完晚上赶路的坏处,也没反驳什么,直接就伸手把一锭光灿灿明晃晃的金子放到了掌柜面前——什么也不用说了,有钱的是大爷,掌柜挑车夫的时候,放着一群年青力强的车夫不要,这小祖宗顺手一指,傻眼站在一旁的他被指派着接下任务,牵马,套车,赶路。现在想想他可以打包票当时这小祖宗肯定是被那几个车夫的自我夸耀之词吵得头疼,所以才顺手指了他。

    因为担心半路遇到打火抢劫的坏人——是坏人还好,不是人才更糟糕——他这一路提心吊胆,幸好什么也没遇到。等到黎明时进入秣陵境内,天光渐晓,目的地也快到了,紧张了一整夜的神放松下来,本来应该从另一条官道上驶到那个官家码头的,一不留神,结果就走上了岔路,想转车头时被这小祖宗察觉,在车里问怎么回事,得知后倒是无所谓,说既然已经上了这条路了就继续走下去吧,反正终点都是江边。因此一路到了这里,本来也没多想什么,不过这边渡船的破旧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意料,这小祖宗又不缺钱,他看了都觉得破旧的船,想来这小祖宗更不会看上眼......虽然是客人坚持要走这条路的,可毕竟他有错在先——

    “不必了。”少年的回答打断了车夫的胡思乱想,车夫还想说什么,抬眼看到他的脸,又全咽了回去——又是这一脸温和的表情,跟在车行里听掌柜劝说时一样,很耐心很宽容,不会随意话也没打算反驳,看起来礼貌十足,但听完了还是该干嘛干嘛——你说什么他本就不会放在心上。

    小小年纪就这么固执,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车夫又想叹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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