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在即。庄稼人一年辛苦,来年生活都指望着这会儿。沈知微上任后迎来的第一次秋收,慎重紧张得狠。他和徐大勇、县丞、主簿一商量,决定次日带领移民代表和衙役们亲自下田劳作一把,体验百姓疾苦,又鼓舞士气。布置停当后,日头已然西斜。

    出了县衙,沈知微与众人一一告辞,徐大勇却单独留了下来。

    “沈大人,小堂这几日没给您添麻烦吧?”

    “没有没有,小堂乖巧得很。”沈知微仔细一想,徐雅堂住到他家中已有三日了。可自己忙着布置秋收,回到家已月上中天。吃过温在锅里的饭菜,稍为洗漱,就睡下了。其实和徐雅堂好好说会话都没机会,更别提教导他功课了。但今日的时辰,看来是可行了。

    到了家,换下官服,只见老管家来回撺掇着,便问:“小堂呢?”

    “在厨房呢。打从放学就钻进去了。”

    沈知微进了厨房,看到不过比灶台高了半个身子的徐雅堂正舀着勾芡汁往一条鱼身上浇去。另一个灶眼上蹲着一屉蒸笼,呼呼地往外泄着热气。今天的菜色好像很丰富。

    “小堂。”

    “沈大人,您回来了。”徐雅堂转过脸,额上沁着星星点点的汗珠子。

    “累坏了吧。”沈知微抬手给他擦汗,徐雅堂身子便是一僵。等沈知微擦完,徐雅堂才意识到左手一直擎着锅忘了放下,这会觉得了,差点拿不住,直接磕到灶台上。

    “听尹叔说你都忙了一个多时辰了。你要是为这误了功课,我怎么向你娘交代呢?”沈知微的声音还是那么柔和,怎么也不像是责备。

    “今天特别。前几日没这么费功夫的。”徐雅堂扑闪着眼,焦急地辩白。

    “今天为什么特别?”

    “早上去学堂的路上遇见我爹了,他说您今晚大概会早点回来。而且明日是秋收第一天,您也要下地,我想给您多做点好吃的。”

    徐雅堂的关切溢于言表。身处异乡的沈知微头一回收到除了尹叔之外的贴心的关切,不能不感到窝心。声调里就带了一种韵味悠长的甜糯:“早几日忘了跟你说,在家喊我沈大哥就好,别用敬称了,太生分了。”

    “好!”灶膛里的火光折映在徐雅堂眼里,分外灼亮。虽然身处厨房,沈知微仍然想起头一次见到他时的印象,真是个俊朗少年。

    用过晚饭,尹叔收拾碗筷。沈知微要检查徐雅堂功课,徐雅堂便回房取了书本,再到书房。

    沈知微翻开书,问了近日先生讲说的内容,随意抽取了一些考问徐雅堂。被考一方对答如流。不仅对答如流,还字字珠玑,不拘泥于先生所授。

    沈知微斜挑起一边眉毛,看了看徐雅堂,起身将凳子搬到东侧书架前,踏上,从顶层架上取下几本书。

    “这是我上学堂时用的四书。上头的注解是刘北冥先生课下额外给我讲的。你自己温习时就用这套吧。”

    “刘北冥先生?那个教出了五位进士的刘先生是你师傅?”徐雅堂讶然。

    “正是。”沈知微颔首。

    “哇,那我要好好读这套书。”徐雅堂摩挲着书皮,“多谢沈大哥。”又兴冲冲地一笑:“沈大哥你忙吧。我回房了。”

    “小堂。”沈知微叫住他,“今后你就在我书房里看书吧。这儿宽敞,书多,而且,我也在这,要说点什么方便。”鬼使神差地,沈知微想留徐雅堂和他做个伴。也许尹叔说得对,静凉晚上,挑灯夜读,乏了累了,一回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说不寂寞真是骗人的。

    徐雅堂匆忙应了声“好”,就飞奔着找尹叔要一张小桌去了。

    这一晚,两人手中的书册都没翻过几页。一个适应着清冷居室中多出的一股气息。一个做贼似地不时偷看那人的侧脸。

    思虑流转间,寸寸光淌过。

    秋收第一天,沈知微领着属下在田间地头视察了半日。差役们大多出身贫寒,下地劳作自是不在话下。但含着金汤匙长成的世家公子沈知微何曾干过重的体力活?纵使大家都只是让知县大人意思意思地割了几把麦子,沈知微的腰板还是差点儿直不起来。后来,又接着去了两天,围着田垅转一圈,看进度已上了正轨,知县大人一行人才安心地回衙门里办别的公务去了。

    这头沈知微坐进了县衙的太师椅,那头徐雅堂和尹叔的心疼劲儿才缓了一缓。回想秋收头一天,沈知微回到家,尹叔刚把门扉合上,原本挺直的身子就像绷紧的琴弦忽然断开,倚靠在了门板上。徐雅堂和尹叔将他扶进房里,在床边坐好。

    “我去烧水。”尹叔折身要去厨房。

    “尹叔,您别忙了。水我已经烧好了。”徐雅堂搀着他,“您去歇着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可是……”尹叔嗫嚅着,徐雅堂对他家少爷的生活起居分担得越来越多。照理,他该有些失落。可对着这个孩子怎么吃得起醋来?更何况,少爷乐意,他又有什么可说的?于是,竟有些乐悠悠地去了。

    徐雅堂端来一盆热水,理所当然似地握住沈知微的脚踝,要为他脱鞋。沈知微慌得一缩脚,腰部就是一阵尖锐的疼痛,疼得他咧了嘴。

    徐雅堂抓着他的脚踝一点儿也不松劲,像是发现什么好玩的事一样笑道:“你自己能弯腰吗?”又补上一句:“你就当是徒弟伺候师傅,没什么不妥的。”

    沈知微本也不是刻板拘礼的人,释然一笑,就任由徐雅堂摆布了。

    “好点了吗?”

    酸胀的双脚浸入热水,麻痹的神经都苏醒过来,争先恐后一般释放出痛感,直至全身。

    “手上有水泡吧?”

    这个徐雅堂好像早把自己的“下场”都算计到了。沈知微顺从地摊开手掌。

    “还好,才三个,比我预想的少。”徐雅堂取来一缝衣针,在烛火上烧了烧,抻平沈知微的手掌,挑起了水泡。

    屋里霎时安静下来。两人靠得很近,徐雅堂的发顶偶尔会轻触到沈知微的鼻尖,轻得都觉不出痒。眼珠子略微向下一点点,徐雅堂专心致志的动作就尽收眼底。

    气氛安谧。安谧到有一丝无措悄悄弹了弹沈知微的心房。

    “你会不会觉得我太金贵了?”有人没话找话。

    “不会啊,换我也一样。”水泡里的体放完了,徐雅堂拿来药酒,“忍着点,消消毒就好了。”

    药酒上到伤口的同时,柔软的气息即刻跟上,刺痛感减弱到微乎其微。

    “本来最好再缠上麻布,不过那样恐怕会招人取笑,你自己肯定也觉得别扭。就这样吧。小心点就成。”

    扶沈知微靠在床头,帮他掖好被子,再塞给他一本书。徐雅堂一边收拾,一边说:“所谓术业有专攻,你扛不了锄头,他们做不出诗。没必要勉强自己事事都能。谁也不会因此轻看了你。都说咱们的知县大人体恤百姓,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作为,是地方百姓的福气呢。你看会书就睡吧,明天还得去呢。”说完,看一眼有些发愣的沈知微,就带上门出去了。

    一句话而已,他就猜到他隐约的心思,不着痕迹地劝解他,宽慰他。可心情似乎真的因此好多了呢。沈知微举起书,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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