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雅堂再睁开眼,已是黄昏。床脚临窗榻上下棋的两人见他醒来,忙丢下棋子,来到床边。

    “觉得好些了吗?”沈知微把被子往上提了提,裹住他的肩膀。

    “嗯。”

    崔琰眨眨眼:“哥,你居然生病了呀?”

    “你怎么来了?”

    “婶婶和我一起来的。看你烧退了就先回店里忙了。我留下来等着你醒。”崔琰伸出食指戳了戳徐雅堂的右脸,“哥啊,你怎么这么不注意身子呀,害得婶婶和我担心。”

    这小屁孩,心里肯定清楚着呢。徐雅堂别过脸,不理他。

    “多亏你哥哥,给案子提供了重要线索。”沈知微崔琰的头。

    “哥,你可真上心。”

    “因为沈大哥着急。”徐雅堂看着沈知微,说得一字一顿。

    沈知微神情一滞,似曾相识的场景从心底闪现。多年前,也是为了找一句话。只不过他躺在床上,那人坐在床沿。这么说来,难道……呵,怎么会呢?小堂,还是个孩子罢了……

    “沈大人?”崔琰趴到沈知微膝上,“您在想什么呀?都想得出神了。”

    “啊,没什么。”沈知微把崔琰挪到床上,“我去看看尹叔把药煎好了没?”

    “哥,你知道他刚才在想什么不?”崔琰玩起了床顶的流苏。

    “现在不知道,终有一天会知道的。”望着沈知微离去的方向,徐雅堂说得极有把握。

    崔琰低头看他,“我觉得呀,难。”

    “难我也要试。”沈知微翻个身,再次闭上了眼。“喂,我已经醒了,你可以走了。”

    哼,狗咬吕洞宾。崔琰跳下床,回家去了。

    后来徐雅堂在床上又躺了一天。沈知微夜里回来,告诉他刘家索要田地的事已经了结了。

    昨日李巧芬和崔琰来探望徐雅堂时,和沈知微闲谈中无意说起前一段有个从外地来的风水先生在店里喝酒。喝高了以后,先是拉着其他客人说自己于各处游历的见闻,之后竟把用江湖方术骗人的段子也抖了出来。其间说到一位乡绅。

    崔琰模仿得倒有几分相像:“什么天子……门生,饱读……圣贤书,遇着名利之事,还……还不是一样的愚昧无知。我看他……看他儿媳妇身怀六甲,就做了场法事,胡诌城北那片儿是……是风水宝地。要是把祖坟移到……那儿去,他儿媳妇肚子里那个……就会……就会高中状元。那老头,居然真信,哈哈哈……”

    沈知微一听,立马想到了刘奋。连夜差人去把那位风水先生抓了回来。不费什么周折,他便招认,被他所骗的乡绅正是刘奋。

    “刘先生怎么说?”徐雅堂靠着枕头,拢了拢前襟。

    “我将《罗一修文集》摆在他面前,翻到那句话的出处,问本朝罗伦先生的文句怎会出现在他刘家百年前的族谱里。刘先生难以辩明,无可抵赖,写了篇悔过书,贴在城中各处。又带了些礼品,到徐胥家,登门致歉。”

    “移民那边呢?”

    “你爹都劝慰过了。不过这说明有关移民的条令还是不够健全。我和你爹拟了文书,已送到济北府了。估计过些天上报了朝廷,会有所示下的。”

    “嗯,那就好。”

    “这事儿害小堂担心了。不过也是,我听你爹说,徐胥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着急是应该的。”沈知微貌似领会地笑着,不知是说给小堂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徐雅堂猛然抬起头,须臾又恢复如常。是了,这话像是沈知微能说出来的。他的样貌偏于冷情。乍一看,以为是个冷的人。相处久了,发现他的为人其实和他的笑容一样,温润如玉。可玉是什么呀?说到底是块石头,拼命捂着才有可贴肌肤的温度。一旦放手,并不是温润,竟是寒凉。徐雅堂一日都不敢放松,那暖度却还是不够。

    “沈大哥,我也是有功劳的,你不给我奖励吗?”沈大哥,看来我不加把劲是不行了。

    “哈?”沈知微一愣神,“你要什么?”

    “开春了,清风穆穆。你送我的那只风筝还没御过风呢。你陪我一起让它见见天光吧。”

    徐雅堂笑得烂漫,沈知微无从拒绝。

    两人挑了一个风力适足又无事的下午,来到运河边的一处开阔地。

    沈知微拾起一枯草朝空中抛去。“嗯,今天刮的是南风。”

    沈知微将线车交给徐雅堂,扯出线绳约十尺,向北面而立。双手拇指和食指轻扶着风筝后的骨架,拿正不动。静待片刻,阵风袭来。沈知微喊道:“小堂,跑吧。”

    徐雅堂小跑起来,轻轻一拉线绳,风筝脱了沈知微之手。借着逐渐放长的线绳和风力,节节攀升。

    沈知微踱到徐雅堂身后,见他呆在原地不动,便伸开双臂环绕过他的后背,手把着手教他:“风筝飞起来后,不能光站着。要或左或右摆动线绳。或者前后左右走步移动来纵。这样才能使风筝飞得高、飞得稳。”

    谆谆话语就响在耳边,飒飒南风也吹拂不散。徐雅堂不着痕迹地后退一小步,更深地落入沈知微的包围。

    “风满了!”沈知微情急去握线车,专注于放长线绳,没有留意自己的双手攥紧了徐雅堂的。

    “沈大哥,你好像很会放风筝。”徐雅堂说完就后悔了,沈知微的脸上又浮现那日在病床前倏忽而逝的呆滞。徐雅堂的脸色也随之黯然。

    这一停一顿,风筝急遽地一头栽下。

    “呀。”徐雅堂先回过神,跑去拾回风筝,细细查看后舒一口气:“幸好没有摔坏。”

    沈知微看一眼风筝,再度恍惚。那一年,也是和他在水边放风筝。风骤紧,他来不及放线。绳线崩断,风筝摔折了筋骨。后来,自己在集市上寻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可一直没机会再和他一起。风筝就压在了箱底。韶光逝,清尘集。很多年就这么过去了。直到那日,偶遇徐雅堂,见着他睹物思乡的神伤,怎么就想起了这只风筝?怎么就舍得把这风筝给了他呢?

    徐雅堂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到哪一朝哪一夕才能把沈知微心上的那层薄冰刺穿啊。罢了罢了,好歹他现在在自己面前的情绪流露是越来越多了。

    “沈大哥,起风了。我们回去吧。”徐雅堂把嗓音放得极柔。而沈知微也已找回了常态,说:“好。”

    一个月后,朝廷颁布一道旨令通达全国:今后若有人违法乱纪,事关影响移民与迁入地居民关系和谐者,必加重处置。考生剥夺科考资格,务农者没收土地,经商的取消买卖权。具体条令不一而足。

    沈知微这天回家,进了门,但见徐雅堂在前院芍药丛边设了张小桌,一壶酒一碟花生米,自斟自酌。见沈知微回来,朝桌边另一张小板凳努努嘴,示意他坐下。

    “小堂今天怎么有这份雅致?”

    “看了衙门外的告示,想起刘先生,有些感慨。”

    “为什么?”沈知微拿起酒壶,自己满上一杯,啜一小口,是桂花酒。

    “刘家虽不至于炊金馔玉,但在咱庆云县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人家。为了一块地,弄得在街坊间抬不起头来。何苦呢?”

    “功名利禄四个字,是可叫众生颠倒的。”沈知微饮尽杯中酒,“你我不也落在这张网中?”

    徐雅堂斜乜他一眼,“求得功名又如何呢?”

    “做官。”

    “然后呢?”

    “然后?”沈知微在心里又自问一遍。造福百姓?报效朝廷?光耀门楣?兼济天下?这些可算我的理想?沈知微惘然。幼时在家,爹爹说,要用心苦读。上了学堂,那人说,要一起高中。于是,漫漫长路就这么走过来了。

    “做一个好官。”然后呢?就不知道了。竟是不知道了。小堂,你别问了。让我自己,再想想。

    徐雅堂凝视沈知微良久,站起来,抖抖衣袖。“我做饭去了。”沈大哥,你作茧自缚,把自己缩在方寸之地。我不能逼你,便退到你身后。可你原地徘徊,我该怎么跟着你走?诶,道阻且长。

    “对了,”徐雅堂停住脚步,“改明儿我把这丛芍药换了吧。将离,纵然姿色超群,名儿是太不吉利了。”

    沈知微忡怅,是了,芍药又名将离,他以前怎么没注意到。老家后院那几株芍药,他和他一起栽的,原来竟是谶语吗?

    “是不吉利,换了吧。小堂想换什么?”

    “小连翘。”

    “哈?”

    沈知微不解,徐雅堂也不回头。

    “为爱泬漻千顷碧,频频搔首向遥天”。诸葛亮写给黄月英的定情诗,后一句意指小连翘。沈大人,你想不到吧。

    扬着笑弯的眉,徐雅堂去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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