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府建在衡州的永兴街上。这一条街在衡州极是有名,衡州大大小小官僚的府邸大多设在此街。百姓私下戏称为“官老爷街”。顾府在永兴街占着极好的位置。几十亩的地儿,开了大大小小好几进的大院。层楼叠院,假山池沼,错落有致,无一不透着江南园林小桥流水的清幽意境。

    正厅前是一道长长的游廊,廊后便是外院的迎客厅,专门用来接待来客。左右设了几间的厢房。厅后穿了廊道便是内院。大理石螭纹镶刻巨屏置于院前,将内院分为东西两侧,东面为正房。明敞敞的屋子建了一整排。除了正房的住所,还设了书苑,净房。隔了远些的地儿则作了厨房杂房。西面是几位妾氏姨娘住着,依次矮了正房廊檐建着。后院作为安置子女之处,设了闺阁书斋。隔着后院便是一堵厚实的高墙。墙后是各房仆从杂役的处所。府内的后门并不常开,只在旁侧开个小门以供仆役杂从出入。

    正味斋内衡州府同知顾丛章正批着公文。姚姨娘正俏生生的立在一边伺候。笑语嫣然,端茶送水,磨墨拭汗极是殷勤。只见她不过二十四五的样子,容颜娇媚,一身月白的对襟立领衫,外披了件桃红的宽袖褙子,底下罩着一件白底绣花的外裙,乌黑的发在脑后盘了个髻,了枝点翠蝴蝶戏花钗。配着耳朵上缀着的白玉灯笼耳环,更显得明艳可人。

    研墨时,姚姨娘那一截白生生的腕子从宽大的袖子给露了出来,和着送入鼻息的幽幽体香,真真是红袖添香,意韵无穷。愣是将这一古朴肃穆的书斋弄得春意盎然。

    这时小厮进了来禀道:“老爷,大少爷来了。”

    “让他进来。”顾丛章停了笔,将醮满浓墨的豪笔搁了在青花笔架上。

    顾绍安缓步近前,恭敬的福身道,“父亲。”

    顾丛章微微颔首应了。

    顾绍安垂首而立,神色淡然恭瑾,聆听顾父的训导。

    顾丛章端坐在椅上,目光淡淡落了长子身上,沉吟后缓缓说道:“昨日我见了州学里的周学正。周先生对你颇为满意,多有夸赞。只你却不可因此而骄纵自满,平日功课不得懈怠。需知满招损,谦得益。仲永之伤,便为前例。”

    顾绍安应喏了道:“儿子明白。”

    顾父随即捡了四书、经义以校考之。

    顾绍安一一答来,头头是道,神色一如既往,并无丝毫得色。

    观了长子的面色,顾父脸上不露,眼中已是有了满意的神色。旁边立着的姚姨娘暗自的撇了嘴。

    当初因着换房事件,姚姨娘对着顾绍安有了心结。这一年多姚姨娘过的极好,差些忘了身份,不料却给顾绍安的一番话直接打回原形。嫡庶有别妻妾之分,这让姚姨娘暗恨不已。想当初她姚氏也是大家之女,其父本是从五品的官儿,因着牵扯到了贪墨大案,不幸落马。男丁斩首,女眷流放。流放途中姚姨娘被其外祖家照应着没吃什么苦头,又好命地碰上三皇子出世皇上大赦天下。后来便被一抬小轿送入了顾府,直至如今。她虽主持着府里中馈,却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妾庶二字,是她心中永远的隐痛。

    “务要依先圣先贤格言,戒骄戒躁,静心温书。学海无涯,不可因一时成绩而自满自傲,亦不可因一时不顺而妄自菲薄甘自堕落。”顾父神色肃穆训诫道。

    顾绍安应道:“儿谨遵父亲教诲。”

    顾丛章心里满意,对这个儿子,他极是得意的。自小便懂事守礼,不做那寻常豪门子弟的纨绔之行。恭敬谦逊,待人宽厚。在衡州年纪小小便是有了才名。日后必是要超过他,有了一番作为的。

    顾绍安并未同平日一般聆训后退下,此时眼中却是带了几分真真地愉色,微微一笑,道:“儿还要禀了父亲一桩天大的喜事。”

    “哦?喜从何来?”顾丛章微诧。能让长子这般喜形于色,定是件极好地事儿 。

    顾绍安道:“昨日儿子去探了大妹妹,妹妹的高热已是退了。”

    闻言,顾从章神色淡淡,只应了声知道。接了姚姨娘手中的茶杯,缓啜了口。顾父对姚姨娘嘱咐道,“退了热身子定然还虚。你从中公多拨些银子,买了上好的人参燕窝去给大小姐多补补。”姚姨娘面有不愿,老爷的话她不敢不听,只得应了下来。

    “不,儿子要禀的不是此桩。”顾绍安接下去说道,话音朗朗神色欢快,“大妹妹此次因祸得福。高热退了之后人竟是不再痴了!”

    这话犹如一个惊雷,炸的姚姨娘顾丛章脸色大变。姚姨娘压制不住地惊呼道:“什么!”

    顾从章神色一冷,凌厉的目光落了姚姨娘身上。顾绍安也静静地看着姚姨娘。

    被容貌极似的两父子直盯了看,姚姨娘不禁一个哆嗦,勉强挤出个笑来,圆了自己的话道:“婢妾只是太惊讶欢喜了!倘若真是大小姐好了,那可真真是件天大的喜事儿。就怕是大少爷为了让老爷安心,探了大小姐的脸色不错便顺嘴说了,却是让大家空欢喜一场。”

    顾绍安淡淡的扫了姚姨娘一眼,转向顾父,加重了语气道:“是真是假姚姨娘去一探便知。父亲,儿子绝无虚言。倘有半句不实,甘受父亲责罚。妹妹此次是真好了!”

    顾丛章面色一凝,沉吟半晌。不语。

    “定是母亲在天有灵,保佑着化了妹妹的劫数。让妹妹此番因祸得福,否极泰来。”顾绍安的说道。

    提及戚氏,姚姨娘眉心一跳,那勉强的笑容也做不出来了。不敢再开口话,柔顺的服侍了顾父,只媚眼里带了一丝怨愤。

    顾丛章神色复杂,望了长子脸上的盈盈笑意,缓缓道,“确是一件大喜事。”目光虚虚地落了在青玉三阳开泰镇纸压着的案纸上,神色有些恍惚。

    顾绍安接着直直朝了顾父跪了下来,朗声道:“既然妹妹病已全好,恳请父亲让妹妹搬回荣华阁。儿的书轩离着荣华阁也近,平日里也好有个照应!”

    姚姨娘脸色微青,强自按了起伏地心绪。捏了手里的绣帕娇笑道,“瞧,大少爷你这说得是那里话!这话里意思可是指摘贱妾对大小姐照应不周了!这一年多来婢妾自问尽心尽力,府里府外一应照看着。虽不说是挑不出一丝错儿,却是自问心中无愧的。不说有了功劳,也是有苦劳的。大伙儿都晓得,静心苑是贱妾是禀了老爷特特给僻了出来供大小姐静心休养的。老爷当时也是点头同意了的。如今大小姐今儿病好了,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可见贱妾的安排也是妥当的。可是大小姐刚一愈了,大少爷便急着要将大小姐移了出去,可真真是……”

    姚姨娘很有技巧地顿了顿,接着说了下去,“……这让别府的夫人小姐们怎么看贱妾。还不戳了贱妾的脊梁骨骂贱妾虐待太太的嫡亲子女,老爷内宅不宁,疏于子女的管教吗?”

    叹了口气,姚姨娘表情既伤心又哀怨,“虽说贱妾只是个卑微的姨娘,却也是姐姐在世之时就抬进来的。姐姐去了之后,贱妾也是伤心了许久。虽说老爷发话让贱妾代掌着府里的事物,贱妾诚惶诚恐,却是不敢丝毫逾矩的。府里大小事物贱妾事必躬亲,不敢懈怠。只是贱妾辛苦一番儿落不着好不说,恐还引了埋怨……贱妾伤心不提,但大少爷好歹也该顾了老爷的体面。别让外头的人看了咱们府里的笑话。”姚姨娘这一番话可是高明。她这个姨娘是老爷给抬举着掌管府里的,将顾昭容给搬去静心苑也是顾老爷同意了的。要是顾昭容搬回了荣华阁,岂不是驳了顾老爷的决定,打了老爷的面子。顺便话中暗喻,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这府里做主的还是顾老爷,你一个不成年的少爷还没资格决定。

    “姨娘多心了。姨娘的辛苦劳绍安一直记着。”顾绍安淡淡道,并不和姚姨娘多加牵扯。望向太师椅上坐着的顾丛章,恳声求道:“父亲,妹妹刚刚痊愈,儿子心中欢喜。一时有些唐突,还请父亲见谅。近日来儿子总睡不安稳,母亲多次入了梦来。梦里母亲哭骂孩儿,说是只知一味顾着自己,却疏了对幼妹的照顾。母亲甚是伤心……醒来后儿子再难入眠,心中颇为不安。想着自己这段日子并未多加关心妹妹,儿子大为羞愧……”

    “想来,当初母亲再世之时便对幼妹多有牵挂,生怕幼妹遭了委屈。幼妹虽生而痴傻,却从来乖巧,从不给旁人添麻烦。因这母亲更是担忧,临去之时还握了儿的手嘱托遗言道要儿好好照顾妹妹。这些日子儿子一直忙着童生试,疏了对妹妹的看顾,有负母亲临终所托,终是愧疚于心。此番童试完了,儿子现下得了空,便想着好好弥补。静心苑与轩相隔甚远,照顾起来难免有些不便,儿子才兴了将妹妹迁回荣华阁的法子。恳请父亲允了孩儿!”

    顾绍安搬出过世的戚氏,姚氏也不敢放肆,嗔笑着对了顾父道:“大少爷这话儿可是不错。只是眼下大小姐说是好了到底如何老爷也没个准儿,依贱妾看还是先寻了大夫看了,要说这病儿还要好透了儿才好。”说着拿了绣帕子拭了眼角,哽咽道,“姐姐若是在天有灵也定是欢喜。大小姐如今不再痴傻,姐姐却是再也看不着了。唉……要是当初大小姐不是这般样子,姐姐也不至于郁结于心,走的那般早了。”

    闻言,顾父眉头深深皱起,姚姨娘的这番话触动了他心底的记忆。戚氏好强一生,因着这个痴傻的小女却是吃尽了苦头。随着小女的日渐长大,夫妻间结发之情却愈渐疏远。死结因着那日的醉酒早已打上了。芳魂已逝,那个结便再难解开。这个天生痴傻的女儿,是暗隐在心底的一道疤……

    顾丛章沉声道:“还是明日寻了大夫去看了。昭容……先在静心苑里多休养一阵儿。”姚姨娘尚还不得绽开一个得意地笑,顾父拿了名帖出来,“绍安,这是为父的名帖。你拿了去寻济世堂的公孙大夫,请他明日亲自过来给昭容诊治。”

    顾绍安接了名帖,“多谢父亲。”

    退出书斋,顾绍安没有回去自己的院子,却是直奔了静心苑。

    鸣儿碧桃正坐在床边的小杌子上,手上也不停的忙了绣活。顾昭容饶有兴趣在一边看着,不时的看看。

    大小姐不再痴傻得消息她们是最先得知的,大为吃惊之后便也是照旧伺候着。在这个朝代,大小姐是主,她们是仆。主人便是她们的天,她们的主宰。纵有惊忧,面上也是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碧桃不提,倒是鸣儿极是高兴。直笑道大小姐定是不凡之人,不但渡了大祸,还因祸得福好了起来。

    顾昭容捡了她们的绣品端详,细密的针脚,逼真的图案花纹。心里感慨万分。这些绣品虽不算是美绝伦,却也是极其细致的。真正的古代品啊。

    “大小姐小心扎了手。”碧桃小心的扯了线头。

    顾昭容点点头。将绣品放回小篮子里。翘了脚丫子撑着脸做在床边发呆。这个时代娱乐匮乏,除了做针线女工打发时间便是唠嗑闲聊。这些她都不得做。秦嬷嬷又管束着她,说她病还未好透,不让出院子。八九岁的丫头因着痴傻从未学识字,也不能去捡了书看,顾昭容只得闷在屋子里。

    顾绍安掀了帘子大步走了进来。

    “你们都先下去。”顾绍安招了手,丫鬟们退下。

    “哥哥。”顾昭容眼睛一亮。

    顾绍安顺了床边坐下,手里递过一包点心。“千味斋的玫瑰糕。”

    “谢谢哥哥。”顾昭容掰了块点心递给顾绍安,自己拿了另块咬着。

    顾绍安接了并不吃,搁回了床头的几子上。看妹妹小松鼠一般悉悉索索的咬着,嘴角弯起,伸手捏了她头上梳着的小圆髻把玩。

    “哥哥!”顾昭容试图从顾绍安手里辣手摧花挽救自己的小发髻,瞅了眼唇边带笑的哥哥,脸气嘟嘟的,“这可是嬷嬷早上刚给我梳好的!”

    顾绍安捏了把她的脸安抚,“乖了乖了,囡囡不生气。”

    了自己已经被辣手摧花的小圆髻,顾昭容欲哭无泪。心底却是暗自脸红不已,她一大龄青年如今装□loli也是驾轻就熟了。

    “今日我去了父亲那里。”顾绍安打量了顾昭容的神情,见她似乎并不在意的样子,放下心来,“父亲说明日让公孙大夫过来给你瞧瞧。”他不提父亲对于长女病情的漠然,也不说想要妹妹迁回荣华阁的事。顾绍安不想让小小年纪的妹妹为着父亲的漠然而冷了心。

    顾昭容点点头。在她的记忆里,见过顾父的次数屈指可数。多数时候顾丛章都绷着个脸,目光也从不落在她身上。于她来说顾丛章不过是个熟悉的陌生人罢了。没有期待便没有失望。对于父亲不来探看自己,也没多大的感觉。倒是顾绍安怕伤了她的心紧张一通。

    “姚姨娘也在书斋。”唇边带了丝玩味的笑,顾绍安捏了顾昭容圆嘟嘟的脸,意味深长道,“……想必今后你这静心阁定是会热闹起来。”

    顾昭容暗自腹诽,这个哥哥看上去沉稳可靠,内里却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

    “囡囡别害怕,到时若是情况不对就大声地哭。侍书我给留下来,一有事就让他赶来寻我。想来她们也不敢太过分。”

    顾昭容顿时大汗。老哥,你这是要提前给我上内宅家斗课么……

    果然,第二日,她便见识到了所谓的“不敢太过分”。

    顾昭容泪牛满面,老哥,你的用词还是太含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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