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老先生长一身半新的靛青色连云纹丝绸袍子,发须皆白,蓄了长长的胡子。虽已是年过花甲,却仍是神抖擞,老当益壮,走起路来很有一股道骨仙风世外高人之气。

    见了先生进来,三人都不约而同的起身行礼。丫鬟们早已悄悄退了出去,在外头抱厦候着。

    贺老先生微微颔首,踱步到太师椅前坐下。睿智的目光一一从三位小姐脸色扫过,随即沉声道,“都坐下吧。”

    “多谢先生。”三位小姐依次落座。

    贺老先生家境优渥,多有祖产。其长子贺修年是大炎朝同光十二年的进士,今官至鄞州直隶知州,正五品。鄞州不若衡州是个散州,而是个直隶州归属省级,且鄞州富庶,贺知州在任上一再修书,恳请老父赴往鄞州以颐养。贺老先生回拒曰已知天命,不愿安土重迁。其子拗不过老父,只得留下嫡长子在老父身边尽孝道。

    如今老先生教书不过是为了消遣,一如现代很多已经退休老教授仍旧寻喜欢教书一般,因着多年的传道生涯已成了习惯,一休息便觉得时间难捱。晚年为了打发时间便开始在各府里授业。各府老爷夫人也甚是给这位老先生面子,学生们对这位老师也是多有恭敬。

    贺老先生拿起了黑漆长案上的几本课本,翻了翻,见是给孩子启蒙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心里便有了底。

    顾府里如今没个正经当家作主的太太,小姐们的读书识字便给耽搁了。早年戚氏在的时候也请过先生,刚学了三字经不久,戚氏身体便不行了。后来遇上白事,教识字的先生便自动请辞了,顾芷水顾湘兰也没得再学,都是由着自己身边的仆从看顾着。顾湘兰还好,姚姨娘早年当小姐的时候学了几年识字,还能指点一二。相比之下,顾芷水就比较不走运。辛姨娘是丫鬟出身,除了戚氏教过的一些个常用的字,便是两眼一抹黑,纵使想教顾芷水也是力不从心。她们作姨娘的又不能逾了规矩去请先生。只得这么拖着。不过,最糟糕的还要算是顾昭容。当然,是本尊那个。她是真真大字一个不识。哥哥顾绍安担心顾昭容在课堂上尴尬,一连好些天往静心阁里头跑,硬是挤出时间教顾昭容识字,还塞了好些个描红的小册子让她练习。

    描红还好,顾昭容可以好好练习毛笔字。只是识字就比较痛苦,顾昭容很是感动于大哥的体贴心意,只是每日里不断地重复那些简单的字句,表面上还得装作一无所知的懵懂孩童样,顾昭容表示鸭梨很大。

    待到打了些底子,顾大少爷终于放过了顾昭容,了她的头得意道,“不愧是我的妹妹,天资聪颖,一学就会。”……顾昭容只能以一个囧囧有神的表情回答。

    因为只是给府里的小姐们上课,老先生不需要讲解科举经史,只捡了最简单的三字经开始让学生们从开头学识字。然后挑了简单的诗经篇章开始讲解。关于爱情政治的文章,例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类的,自是要回避了不能讲的,贺老先生选的那篇讲的是君子修身养。

    贺老先生手捧了书册,微眯了眼,坐了太师椅上一句一句的念着。案上摆着的檀香炉子散发袅袅青烟,摇头晃脑间,颇有古意。

    学生们在下面一句一句的跟着,真懂得了文章的意义也好,半是懵懂也好,先背下来才是古代读书的第一要义。顾昭容有幸参与了这项摇头晃脑的念书活动。一堂课下来,只觉得人都给晃晕了。不过,顾昭容反念一想,这样念书也很有好处。不仅学了文化,还锻炼了颈椎,大大降低了学生们颈椎出问题的风险。

    顾昭容拿了书本细细端看。这个朝代的文字,除了些特定字句的用法不同和一些不认得的生僻字,大致上和现代的历史相合。顾昭容念起来并不困难,只是繁简辨认有些吃力。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步一步来,对于查找历史的事情顾昭容心中有数,一下吃成个胖子不是生谨慎的顾昭容会干的事。她明白自己现今的处境,虽算不上是艰难,却也不如表面标榜的风光。府里暗处正有人虎视眈眈,一步行错,就说不定万劫不复。她是痴儿的时候那些个有心人尚且不放过她,更何况如今她是清醒的。再说,若是有一日顾父再娶,新夫人生了嫡子,那么她和哥哥的处境就不妙了。

    顾丛章是个靠不住的。从她差点高热死去到痴呆清醒,顾父从未现身过来探看。顾昭容也不对他抱什么期望了。靠人不如靠己,先要站稳才能迈步。凡事谋定而后动,不得逞一时意气。顾昭容这么提醒自己。

    综合各处拼凑得来的信息,顾昭容估着这里该是个和明清时期差不多的朝代。只是并未在她所知道的历史中有过记载。她目前所知的,只是一些皮毛罢了。想要更加深入的了解现在却是不能。她一个刚从痴傻恢复的小姐,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不能有一分的轻举妄动。只得循序渐进。顾昭容打算先学了识字,再找机会去了书房寻些现今朝代的书看。

    贺老先生推崇因材施教,喜好让学生起来阐述自己的看法。三人当中,顾湘兰学的最快最好。这小姑娘跋扈归跋扈,头脑还是很伶俐的。贺老先生问起她对文章的见解,顾湘兰讲得有条有理,头头是道,虽还难免一些小姑娘家的小家之气,但对刚学不久的小姑娘们而言已算相当不错了。贺老先生了花白的胡子目露赞赏。

    顾昭容想顾湘兰底下还真是用了一番功夫。看来姚姨娘也确实是花了大心力在培养自己的女儿。顶了不遵从妾氏本分的风险,不拘了顾湘兰的子,待到顾湘兰长大,自有一股大气。

    一般而言,庶出与嫡系的子女很大差别上便是庶出子女身被拘束,成年后显得怯懦而无大家之风。当不得一家之主。于是稍好些的人家都会择了嫡出的嫁娶。由此可见,为了培养顾湘兰小姑娘,姚姨娘霎是费了一番苦心。可怜天下父母心,顾昭容心生感慨。一如她至今还未搬回去的荣华阁,也是母亲戚氏对女儿的一片拳拳之心。

    其后,老先生点了顾芷水答。顾芷水的回答四平八稳,观点与书本所述大致相同。若是遇到她不会讲述之处,她并不直接避了,而是拐着弯围绕着问题的中心不断阐述。纵然不对,也费了一番辛苦思量。贺老还是点点头。

    接下来的便轮到顾昭容。顾昭容直接切中了问题中心阐述一二,简明扼要,并不多加赘言。三两下便讲完了坐下。贺老先生抬起头,眯了眼,目光落在顾昭容身上。顾昭容神色不变,淡然如初。她这是对贺先生表达自己的一种态度。不拔尖,也不刻意吊车尾。在最好与最差之间游刃有余。

    下了学,回了静心阁,屋外头秦嬷嬷便了迎了上来。“大小姐。”

    顾昭容看了秦嬷嬷有些霾的脸色,心里便明白定是有事情发生。解了外衫递给鸣儿,“你们下去摆了晚膳”,便去了净房。

    秦嬷嬷跟着进了净房,打了热水伺候顾昭容洁面,开口道,“林嬷嬷在外院里候着,嚷着要求见小姐。”

    林嬷嬷是掌管静心阁里厨房事物的嬷嬷,这突然求见肯定是为了厨房的事。顾昭容拿巾子擦了擦手,道,“是来说采买的事?”想了想,对秦嬷嬷笑道,“林嬷嬷若是想拿了咱们小院的采办之事,恐怕是要白跑了。这事即便是求到了我这儿也是没办法的。采办的事情一向都是府里统一管着的。我一个不当家的小姐,怕是一句话都说不上。”

    秦嬷嬷摇摇头,面色微微一沉,“不是为这个事。”

    顾昭容看了秦嬷嬷的神色,略一思忖,缓缓道,“姚姨娘准备动了静心阁的厨房?”

    秦嬷嬷抽开红木描金的匣子,拿了巧小瓷瓶的面霜递给顾昭容。“不只是静心阁的厨房。是咱们府里的小厨都要给停了。姚姨娘说为了节俭府中开支。咱们府里的小厨私灶花了大把的银子,霎是浪费。今后不若都由大厨那里统一送了来。这样一来省了开支,二来也可以养养少爷小姐们的子。”说着,语气也重了起来,“…咱们府里除了府里头的大厨房,另设了小厨的,就只有大少爷那的和小姐这的静心阁。姚姨娘这一撤私灶,可不是直直的冲了大少爷大小姐来?”

    顾昭容点了小点在指尖,搽在面上,随即用指腹慢慢抹开揉匀,玉兰的清雅香气淡淡萦绕在鼻间。顾昭容缓缓道,“看来,姚姨娘是想完全把中馈拿在手里握着了。”想了想,又道,“姨娘这次竟然敢这么大手笔,连大哥那里都敢动了,想必是顾老爷的主意。纵使不是他的意思,也是他应了姨娘的。咱们看来是不能轻举妄动了。”

    顾昭容面上带了淡淡的笑。看来姚姨娘倒是真有几分得宠了。

    “看她那张狂劲儿!一个小小的姨娘也敢和过世的太太叫板。这一年多的日子叫她给忘了自己的身份!”秦嬷嬷面沉如水,殷殷叮嘱道,“小姐你可别掉以轻心。这统一送的饭菜可不敢随意食用,就怕是……”秦嬷嬷没有继续说下去,面沉如水。秦嬷嬷是深里头出来的,什么腌臜事情没见过。菜食这些东西,有些单独食用无害,一二样一起吃了,却是容易变成大毒。任你查都查不出来的,让人防不胜防。

    顾昭容笑着安抚了秦嬷嬷,拉了她在绣墩上坐下,“嬷嬷先别生气。她怕是还没这个胆敢这么做。……就怕是别人借了她的手。”蓦的,顾昭容加了一句。

    吃斋念佛的二姨娘,骄纵嚣张的三姨娘,还有那足不出户的四姨娘。……顾昭容淡淡的笑,一个个怕都不是省油的灯。

    闻言,秦嬷嬷吃了一惊,“姑娘的意思是?”秦嬷嬷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姚姨娘不足为惧,就怕她成了别人手里的一杆枪。

    顾昭容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没关系。她们还不敢乱动。这府里除了老爷,还有大少爷在呢!”老爷在不顶事,事关嫡长子,也会多加关照。至今这顾府内只有顾绍安一个男丁,就是她们想动,也得先掂掂自己的分量。顾昭容想了想,道:“嬷嬷你还是跟大哥说说这件事,让他多加提防。不管如何,小心些总是好的。”

    秦嬷嬷颇感欣慰的了顾昭容的头,“咱的小囡囡真是长大了。嬷嬷就算是去了,也可以安心了!”没娘的孩子早当家,看了三小姐那专横跋扈的样再看看大小姐,秦嬷嬷深深感慨这孩子不易。

    顾昭容握了秦嬷嬷的手,温声道,“嬷嬷别这么说。我以后还要靠着嬷嬷呢。”秦嬷嬷没有子女,自小就带着顾昭容,纵她是痴傻的时候,嬷嬷的疼爱也没有少一分。这么些年相处下来,两人感情极深。“嬷嬷可要活的长长久久。等将来昭容成了亲,嬷嬷还要给我带孩子!”顾昭容冲了秦嬷嬷撒娇道。

    秦嬷嬷刮了她的鼻子笑了起来,“你一个小姑娘嚷嚷着嫁人也不害臊!”

    “好不好?”顾昭容直摇着嬷嬷的手臂。

    秦嬷嬷拗不过她,只得连声应了,“好好好,到时候嬷嬷再给小姐带小小姐小小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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