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长,长无边际。

    抱春山脚,三条寂寞身影,各怀怔忡心事。

    董飞额头冷汗淋漓,身体早已松软无力。他皱紧眉头,脚步渐渐疲惫散乱。

    “走累了,歇会儿。”迷下率先停步,放眼四周,满地碎石,几棵枯树。

    其实她不累,累得是董飞。重伤之下,走了一个多时辰,怎能不累?

    可是他不说,只管拼命走,也许就算死,他也要死在抱春山外。

    她却清楚,他伤重失血随时可能倒下。他不顾命,只为求一时愤慨。她却无法眼睁睁看他继续自己伤害自己。

    董飞看向迷下,眼底忽然有了疼惜:“既然累了,就歇一程。”他缓缓坐靠在一块荒石前,身心俱疲。

    月至中天,夜风清寒。

    小山提议将老八就近葬在山脚下。

    “八爷若不安葬,总瓢把子也无法安心前行。”

    董飞叹息:“小山,从今以后,北渔已经易主,你也不必再称我为总瓢把子了。”

    小山沉默片刻,仰望夜空,缓缓说:“三岁那年,小山不幸丧父丧母,蒙董大哥带在身边抚养长大。董大哥开创北渔,小山年岁虽幼,也知其中艰辛。如今九年过去,虽然董大哥事多繁忙,常年在外,但对小山的恩情,小山永远铭记在心。在小山心里——”小山低头望着董飞,一字一顿:“董大哥做一天总瓢把子,就永远是总瓢把子。”

    董飞痛惜地抚小山脑袋:“果真是我疏忽,对你照顾不够,竟不知你转眼已是懂事年纪。”

    小山握住董飞手:“小山只求董大哥继续带着小山。董大哥去哪里,小山也去哪里。”

    董飞抬头远望天边:“很久没有回家了,也是时候该回去了。”他转头看小山和迷下,“今日开始,你们自然都是跟着我了。”

    他望着迷下,却轻轻松开她的手。她的手柔若无骨,纤细白腻。但他总要放开,执君子之礼,守君子之道。

    迷下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她不懂他为何要放开她的手。曾经握那么紧,如今却突然松开了。他知道她的心,可她却不了解他的。

    她低头:“我当然是跟着你了。你去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你。”

    董飞微笑:“既然如此,随我回家。”

    两朵红晕浮上迷下脸颊,幸好夜深如墨,别人无法看清。

    她轻声说:“若跟你回家,总要有个身份的。我……我可不想不明不白的。”

    最合适的身份,当然是做他的妻。

    董飞沉吟:“许久不曾回去,家父家母并不知我在外面的事情,也不便让他们知晓。”他斟酌着,“迷下姑娘若自称为高丽舞姬,也是匪夷所思,恐怕要惹家父家母怀疑。”他想了想,“不如,与小山并称姐弟,随我回家。”

    小山嘟囔:“她不过大了我一二岁,我就要叫她姐姐?我不干!”

    迷下羞愤抬头,冷冷注视董飞,想从他眼底看出真心或者假意,却什么都看不出。

    她以为他将她带回家,是要给她一个妻子的名份。却没有想到,他竟然要她与小山做姐弟。

    他要隐瞒她身份本无可厚非。她是高丽进贡给大宋皇帝的舞姬,自然不会随便流落民间。一旦有人报官,事关重大,牵连太多。

    可是,即便她的身份不能宣扬,他为什么不可以将她以妻子之名带进门?为什么要她与小山姐弟相称?为什么她要以这种藏头藏尾的身份进他家门?

    只因为她是高丽人?可他若不说,又有谁知道?

    他,也许本不喜欢她。

    从头至尾,只是她自己一厢情愿。

    可那又为何,在叶枫要留下她时,他一定要带她走?

    因为她倒贴了?所以他来者不拒?

    迷下冷笑:“很好,这个办法很好。就这么定了!”

    “我不干!我不要叫你姐姐!”小山喊,“你才大了我两岁都不到,我为什么要叫你姐姐?”

    “怎么?我难道不配做你的姐姐!”她将气撒在小山身上。

    小山看了看她,不敢再惹她,小声说:“叫你姐姐怪别扭的。”

    迷下转头望着脚边一颗露珠冷冷说:“我也不在乎。你叫不叫姐姐我本无所谓。”再抬头时,她已将眼眶里的泪收干,“你还不去那边挖个坑让八爷入土为安,难道等我和董……董大哥挖吗?”她随手指向远处,她只想让自己在此刻无人问津。

    董大哥,很好的称呼,从此她就是小山之姐,成为他董飞之妹。

    不错,真的不错。这方法太好,好到简直可以让她哭出来。

    小山折了两树枝,边走边叹息:“姐姐果然是要不得的。只会指使别人干活,自己却什么也不做。”他隐在远处一棵大树后,蹲下身用树枝开始挖坑。

    天地间忽然只剩下董飞和迷下两个人。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就是因为这句诗,因为一个巴掌,因为他的霸道与不容置疑,她的心底有了他。

    但,原来——他没有她。

    她打了他一巴掌,他立即还回来。她的腿有伤,所以他扛她上床。他是无意,她却动了心。

    他念了这句诗又如何?几百年后,谁会知道,曾经,早在宋朝,已有人将它低吟浅诵过。

    也许此刻,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她却还在为一个宋人哀伤落泪。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捕捉到了:“怎么了?”

    她惆怅摇头:“今夜真是惊心动魄。”她说的是北渔叛变还是此刻心情?

    他轻轻闭上眼,喉头哽咽:“老八本不该死。”

    她的心硬起来,故意说:“也许我也不该随你回家。”

    他侧头问:“不该?”

    “我怕……连累你。”她眼神闪烁,找不到措词,胡乱编了一个。

    他仰天长笑,却又牵动伤口,痛如刀绞:“我董飞做的,又何尝怕别人连累。更何况,你能连累我什么?”

    他不懂。他纵横江湖十年,做的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他怎会怕受连累?若怕过,北渔早就不存在。

    见他皱眉痛楚,她的心又软弱了。于心不忍,她拿出长白茯苓膏递给他,冷冷说:“抹在伤口上。”

    他看向她,她的脸冷若冰霜。一个时辰前,她尚亲手为他敷上药膏,还深恐敷得不够多不够好。为何此刻却似变了一个人?

    女人心,海底针。

    她的手伸在他面前,不带感情。冰冷,僵硬。手上是长白伏苓膏的小木盒。

    他只有接过,咬牙低头扯开小腹上衣衫。血和衣已经粘结,他一扯,连皮带伤,鲜血涌出。冷汗刹时渗出他额头。连他脸上那道月牙形刀疤,都仿佛蒙上痛楚。

    她装作没有看见,心却比他伤口更痛。

    一盏茶过后,他终于清理了伤口,敷上药膏,将盒子递回来:“抹上了。”

    她没有接:“放在你这里,以后也不用我每次拿给你了。”

    他怔了怔,缓缓将药膏收回怀中。她的冷漠他已接收,承受,默认。

    他没有问她为何冷漠为何不喜为何突如其来惆怅?她不说,他就假作不知。

    儿女情长不适宜在此时提及。

    长白茯苓膏效用果然灵验,敷上伤口,瞬间收敛止血,兼有麻痹作用,疼痛立减。

    董飞微微闭上眼,很累,心力交瘁。他只想在此刻静下来,把纷杂的思绪理一理。

    长夜无边。万籁俱寂。他与她,相对无言。

    许久,小山终于将坑挖好。董飞抱着老八走到坑边,轻轻将他放下。

    老八很沉,老八很凉,老八再也不能陪在董飞身旁。

    董飞捧起一撮土,缓缓洒在老八身上。

    血早已冷。老八沉默外表下曾经有最沸腾的热焰。如今,已经熄灭。为董飞而灭。

    董飞没有哭。热泪咽进肚里,化为一把尖锥,狠狠刺进心底。

    小山也没有哭。他把老八深深记在心里,为他刻上一个叫做忠诚的烙印。

    只有迷下在落泪。也许不是为老八,是为她自己。

    前世今生,来生今世,她总是为着不同的理由不同的人,却流下相同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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