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燕风轩灯火通明。

    看见迷下缓缓走来,都总管的笑容已经堆满脸上:“迷下姑娘请入座。”

    座中人已坐齐,只差她一个。

    老爷,夫人,董飞,小山。每个人都看着她,或者惊讶于她的美貌,或者惊讶于她的冷漠。

    都总管将迷下领入一张空座中,笑说:“请。”座位在董飞与小山之间。

    迷下坐下。

    脸上没有喜怒哀乐。她谁都没有看,没有看董飞,也没有看小山,更没有看老爷和夫人。她虽然昂着头,眼神却是空洞的。

    桌上菜并不多,却很致,是悉心准备的家宴。

    每一份菜都摆放在细瓷蓝碟中,色香味俱全。

    董飞举杯:“爹,娘。飞儿敬二老一杯。”

    老爷夫人一起饮尽杯中酒。

    夫人笑说:“老爷,若是今日有悬儿与飘儿在,当更热闹。”

    老爷点头:“无妨。也不过几日之后,他们就能回来。到时候,说不定连小王爷也光临了,你还怕不够热闹?”

    董飞看着夫人,微笑:“娘还是那么喜欢热闹。”他若有所思,顿了顿,“往后小山与迷下住在家里,有他们陪伴着娘,也可稍解寂寞。”

    夫人笑眼望向迷下:“迷下姑娘不知是哪里人?竟长得如此水灵。”

    小山抢着回答:“我和姐姐从小四处流浪,后来被董大哥收留,早就不知自己家乡是在何处。”

    夫人转头向小山:“小小年纪就命运多舛,可叹可怜。”她夹了筷牛在小山碗里,“来,既然住在这里,就不要拘谨。”

    迷下冷然扒着自己碗中的饭粒,一颗颗放进嘴里。她融入不了董家,她被孤立。

    被他们,也被自己。

    小山尝过牛以后,赞不绝口:“好厨艺!贵府的厨师想必已能去做御膳了。”

    老爷笑问:“何以见得?”

    小山指着桌上一份菜,缓缓解释:“这份姹紫千红,用的是萝卜与紫甘蓝。材料普通至极,却能做出如此美味。况且每一萝卜都细如发丝,可见刀功极佳。”

    他又看向另一份菜,“这份酱味牛,更见功力。颜色红而不腻,口感老嫩适中,且片丝对口,薄如蝉翼。”他想了想,回味了一番,又说:“若我没有猜错,这份酱味牛里,共有十三种香料,其中还有一味是极其难得的藿薯粉。”

    老爷忍不住赞:“好厉害!果然江湖中奇人辈出,小山原来竟也是做菜高手。”

    董飞笑:“小山从小就喜欢钻研菜式,确实能做不少好菜。”

    夫人也笑:“老爷,不如把朱子福请出来,看看是否真如小山所说,这份酱味牛里用了十三种香料?”

    “好!”老爷对着身后丫鬟,“去请朱师傅来燕风轩。”

    迷下看向小山,小山微笑着,脸上酒窝很深,像个顽皮的孩子。夫人也在看他,眼底已有了疼惜之意。

    没有人与迷下说话。大家似乎已将她忘了。她深吸一口气,放下筷子,正准备起身离座,却看见小山忽然回过头,低声对她说:“坐着别动。”

    也在这时,丫鬟领着一个瘦小猥琐的男人走来。自然是董府的大厨朱子福。

    不是每个大厨都长得像个大厨。朱子福就丝毫没有大厨的样子。

    朱子福弯腰,满脸惶恐之色:“老爷,夫人,少爷。”

    夫人笑眯眯看向他:“朱子福,这位小兄弟很是赞赏你的厨艺啊!”

    小山轻轻笑说:“朱师傅好厉害的刀功!好厉害的厨艺!”

    “不敢,不敢。”朱子福谦虚。

    老爷问:“小兄弟说你这份酱味牛里共放有十三种香料,不知猜对没有?”

    朱子福悚然动容,立刻对小山刮目相看:“不多不少,正好十三种。原来小公子也是个中高手。”

    夫人接着问:“这些香料里,有否一味藿薯粉?”

    朱子福震动了,惊说:“果然有一味藿薯粉。此粉得来不易,产自西域。还是我在御膳房里的时候,偷偷带出来的。”

    老爷大笑:“小山你果然眼光独到,之前就曾说朱子福能做御膳,但你却一定不会想到,他的确就是从御膳房里出来的吧?”

    小山说:“的确不曾想到。可见贵府虽地处漠北,却藏龙卧虎。”他淡淡继续,“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夫人问。

    “只不过他的人和料虽然不错。事情,却做错了。”

    所有人停下手中筷子,不解地看向小山。朱子福更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董飞问:“小山,此话怎讲?”

    小山冷冷说:“酱味牛里放十三种香料没有错,其中有一味是藿薯粉也没有错。”他看着朱子福,“可是,若藿薯粉与藕同食,则会中毒。轻者双目失明,重者心肺衰竭。你曾经身为御膳大厨,怎会不知其中厉害之处?”

    桌上正有一份干煸莲藕。每个人都已吃了许多口。

    老爷勃然大怒:“朱子福!你!竟敢……”

    小山说:“老爷切莫动怒,怒急攻心,毒会发作更快。大家都坐着不要站起,我自有办法。”

    朱子福双膝跪地,脸在抽筋,眼神茫然无助:“老爷,夫人,少爷。我……我没有下毒。”他急得满头大汗,“我不知这……这藿薯粉不能与莲藕同食。我……我真的不知道……”

    小山冷笑:“我看你今年也有四十几岁了。做御厨的年份想必也不会太短,难道你不知食物有生生相克的道理?”

    朱子福指天发誓:“老爷,夫人,你们要相信我。我虽曾做过御厨十多年,到府上也有两年了。却真的从来不知藿薯粉与莲藕是相克之物。若是我知道,又怎么敢做给老爷夫人吃?”

    夫人不解:“那为何小山知道的事,你却不知道?”

    朱子福低头沉思:“这藿薯粉本就是西域贡品,轻易不能得到。书上也从无对它味的记载。我是实在不知,只觉得它独具风味。今日都总管吩咐我要做晚宴款待客人,我便在牛里洒了一些。这还是在我得到这味香料以后,第一次用它。我若是有半句不实,就让天打雷劈!”

    老爷严厉地问:“两年多来,你果然一次都未用过?”

    小山微笑:“老爷,他说得也有道理。这两年来,他若要下毒,你们防不胜防。况且,藿薯粉只要与藕同食,就一定中毒,万难幸免。老爷与夫人至今安康,自是从来也没有同时食用过藕与藿薯粉。”

    夫人问:“那……那……我们如今怎么办?他既不知两者同食会中毒,自然也不会有解药……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小山不急不徐,缓缓问:“不知厨房里可有醋黄豆否?”

    朱子福茫然睁大双眼望着小山,仿佛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

    老爷急吼:“朱子福!问你有没有醋黄豆!”

    朱子福诚惶诚恐,磕头如捣蒜:“有,有。我……我昨夜刚巧用醋腌了一罐黄豆。我……我这就去,去拿!”

    夫人怀疑:“小山,如此剧毒,用醋黄豆就能解毒?”

    “是,夫人。世间万物,本就生生相克。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东西,若凑在一起,可发生各样奇妙现象。”

    夫人似懂非懂,对着朱子福说:“还不快去拿。”

    朱子福连滚带爬向厨房跑去。

    夫人对着老爷说:“老爷,今日若非小山在场,你我恐怕在劫难逃。”

    老爷抚须长叹:“飞儿,你这个小兄弟可算救了我们一命啊!”

    小山笑:“凑巧我刚好懂一些相生相克的道理。”

    他说的是物,也是人。

    感情如是。

    以为本不可能相遇的两人,一旦相逢,就如中毒。爱之若毒,其危可知。

    然而,要怎么解毒?小山至今没有想出办法。

    此毒,恐怕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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