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江桢去同乡家里取了五百两银子,命江风送去,并教他就留在宝芝身边伺候着。

    回了客栈,便见有个面熟的朱府管家等在厅上,态度恭敬,道:“江大人,我家四爷请您过府。”

    江桢笑问:“四爷近日可忙?”

    “还好,还好。”管家打哈哈:“五爷知道我家四爷身子不好,可不肯累着四爷。”

    江桢见他言语小心,依旧称信王为“五爷”,想来这辰溪郡王府处事向来如此低调,也更透着信王与朱四很是亲近。

    管家茶也没吃,只说四爷在家立等着,江桢便不多说,忙跟着管家去了。

    朱由郴脸色仍是雪白,五月天了,还穿着青缎掐牙丝绵小袄,眼窝下泛着青,神情颇是萎靡。江桢心里倒是有些疼惜的:这少年逼得自己太紧了,可也费心太过,瞧上去不像个有福的。

    朱由郴看了看他,道:“你去过通州了?宝芝可好?”

    江桢一时犹豫,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位爷毕竟年幼,再聪明,也多少还是有点不通世故的——宝芝如今身份尴尬,最好还是不要问。便沉默了一会儿,方道:“宝芝已经好多了。”

    朱由郴又瞧了他好一阵子,才道:“本来是该放你早日回宁远去的,只是我这里忙得很,缺个得力的人使用,你要是能多留几日,帮我的手,便是最好不过了。”他年少尊贵,语气也并不像个求人的,神情带着些微的倨傲。

    江桢也不迟疑,立即答道:“但凭公子吩咐。”

    当日上午,江桢便随了朱由郴前往王恭厂——或者现在可以说是王恭厂废墟。爆炸中心已经确定是王恭厂,邻近的数条街道上的房屋和地面全都震为齑粉,大部分死亡人数都出于这个地段,虽然已过了数日,路面上大面积的坍陷经过就地取材的重新铺垫,数以百计的民伕日夜不停的搬运石砾和死尸,仍然只能够勉强供人通过罢了。

    刚到刑部街,两个人就只能下了马车步行,忠字队的二十名侍卫前后簇拥着,莫名的有点怪异感,似乎戒备过于谨慎,又似乎架势过于张扬。

    “这边还好些,越往里面去越是惨烈。”朱由郴摇摇头:“有的是阖家都死光了的,大小棺材停了一院子,可惜,可惜!”口里说着可惜,脸上并不见一丝遗憾。说不上是不把这些平民的死伤放在心上,还是原本就是个心凉薄的人。

    江桢只顾着去看街道损毁情况。他原本以为,自己原先住的那家客栈震塌了半边楼就算是最危险不过的,可总算没有几个人因此丧生,现在看这边房屋大多数都夷为平地,方知晓当日情况惨烈——那些人,可是一点点生存机会都没有的啊!

    侍卫扶了朱四公子一径向王恭厂前行。江桢身形敏捷,在坑洼不平的街面上紧紧跟着朱由郴。

    “皇上焦心不已,已经着令翰林院的大学士们拟了‘罪己诏’,过几日便要去天坛祭天,宣读‘罪己诏’。”朱由郴冷冷的道:“这是天灾,可跟皇帝有甚么关系呢?爱读罪己诏的,也不见得就是好皇帝。”

    江桢只是骇笑。偷眼看身边的侍卫们完全当主子的话是耳边风,权当听不见的样子,心想这宗室公子胆子也确实大得不得了了。本朝宗室自成祖后,历经武宗、世宗、神宗等朝层层压制、约束,如今基本上政治权利接近于零,稍有违逆,就要面临被押送到祖城凤阳高墙内圈禁的下场。这位镇国将军大概太过恃宠生骄了吧……可就算得宠,也不能如此言语失当的吧……

    江桢禁不住忧心忡忡起来。

    “皇上……是个好皇上。”踌躇了片刻,江桢道:“只是皇上年轻,乍遇上这等大事,难免没主张。”

    “你又没见过皇上,怎么知道他好不好?”朱由郴微微偏着头,“你也知道,如今的朝政,又不是皇帝说了算的。”

    江桢唬得几乎跳起来,脖子抽筋一样,迅速左右看了一圈。“四公子,这话以后还是不要说得好。”他在心里暗暗叹气:这少爷真的是大无畏啊!

    朱由郴露齿一笑,“你倒是谨慎,你可不用怕,这些侍卫,”他指了指身边的侍卫们,“他们都听不见别人说话的。”说罢,他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膀,打了个手势,那人立即躬身行了一礼,快步自瓦砾上向前跃去。

    越往前走,越接近爆炸中心,就越是触目惊心,不消说崩裂的路面与倒塌的房屋,就只是直冲鼻端的那股儿死尸的污秽气味,也足够让人生出畏惧之心:苍天之怒,血流成河。他不是没上过战场,不是没见过死人,打仗就必定有死伤,可战场上的死亡,与在天灾中的死亡意义截然不同。

    再一想想,左右也没甚么分别,普通人何时有可能选择生死了?他不禁微微摇摇头,暂时放下郁懑。

    忠字队的侍卫们自打出门之后,一个字都不曾说出口过,看起来真的像朱四所说,听不见,也不能说话。侍卫们个个身手出众那是想当然的,可难得二十个人都是天聋地哑……

    又走了约一刻钟,侍卫们停了下来。只见面前是一个极大极大的深坑,一眼望过去,竟似看不见尽头似的。朱由郴指着深坑,道:“初六那天我就来看过了,现下这里已经是将瓦砾都清理了出去。”

    江桢深吸了一口气:“听闻王恭厂一带足有二、三里方圆全部都崩塌了。”

    “虽说夸张了点,倒也所言不虚。”朱四公子点了点头:“这几日,已经着人清理了大部分瓦砾出去,昨天孙和斗与法因斯教士已经先来看过了。”

    大坑呈漏斗状,坑底约距离地面二丈有余,架了一张木梯子在坑沿,坑下站了几个人,其中一人仰头望见他们,赶忙过来,道:“下官见过镇国将军。将军可要下来瞧瞧?”

    江桢见他穿着锦衣卫的飞鱼服,腰间挂着绣春刀,又有一红绦系了面金牌,知是锦衣卫要紧官吏,忙垂手又往朱由郴身后退了两步。

    朱由郴道:“镇抚使几时到的?”伸手去扶梯子,作势要下去深坑中。

    那锦衣卫镇抚使蹬蹬蹬几步踏上来,搀扶了朱由郴,笑道:“下官也是刚到,倒是孙先生他们天刚微亮就来了。”

    “孙先生可有甚么见教?”朱由郴倚在锦衣卫镇抚使肩头,慢慢儿的下了坑。江桢跟在他后面下来,仍是悄声立在他身后。锦衣卫镇抚使倒是瞧了他好几眼,也没说甚么,只是引了孙和斗与那高鼻蓝睛的洋教士过来见礼。

    孙和斗是一介布衣,见了朱由郴,不过是作了个揖,口称“见过镇国将军”也就罢了;那洋教士倒对着朱四,叽里呱啦说了一通番邦话,那年少宗室公子仔细听了,一面也就用番邦话与洋教士说起来。

    孙和斗本来脸上一副老大不乐意的样子,听了朱由郴与洋教士说话,脸上神情忽然一变,又是惊奇又是惊喜。江桢早就知道朱由郴会说番邦话,倒没多大震惊。

    朱由郴与洋教士说了一会儿,那洋教士便点点头,拉了孙和斗便往深坑中心去了。朱由郴道:“孙和斗,是孙元化的次子。”

    这倒是比较惊奇的。孙元化此人不算有名,有名望的是他的老师徐光启。孙元化与老师徐光启、耶稣会司铎利玛窦合译《几何原本》、协助徐光启完成《勾股义》,另著《西法神机》与《经武全书》,这才是江桢之所以知道其人的缘故。

    那锦衣卫镇抚使一旁问道:“不知那位法先生与将军说了些甚么?”

    朱四一笑:“早跟你说了,人家姓法因斯,不是姓‘法’。你老老实实叫他法因斯神父就成了。他听得懂我们汉人说话,只是说的不大好,你要是听不明白,可以问孙和斗。”

    镇抚使谗着脸:“下官愚拙,还是请将军指点。”

    朱由郴斜睨他一眼,“你疑心病可也忒重!你还怕孙和斗欺瞒你不成?”

    “他?他怎么敢!”锦衣卫镇抚使傲然道。随即又露出一脸很是狗腿的神情,“只是下官老是不得见将军,心里记挂的很,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安稳,心里难过的紧;所幸有了这个天赐良机,想多听听将军的纶音便是了。”弯下腰笑嘻嘻的道:“还求殿下成全。”

    江桢只听得浑身一颤:好麻!好谄媚!

    “了不得了!”朱由郴在他肩上一拍,“雷昊!你现在跟谁学的?好的不学,尽麻!”

    雷昊只是笑。他约三十岁左右,留着一把短胡须,面色焦金,眉目俊挺,眼窝很深,不大像中原人氏,倒有点胡儿的相貌。

    雷昊又看了看江桢,欲言又止。

    “不妨事,你有话直说。江桢不是外人,你俩以后可以多亲近亲近。”

    “东厂的人一直没来呢。”雷昊低声道。

    朱由郴蹙眉:“好奇怪!就算是忌惮我,可也要做个样子出来不是?难道是……”忽地看向江桢,道:“你来说说看,皇上下旨要东厂与锦衣卫一同彻查王恭厂一事,为甚么锦衣卫的人到了,东厂却一直没派人过来呢?”

    雷昊带笑道:“许是厂公千岁对下官十分信任的缘故呢。”

    朱由郴扑哧一笑。

    江桢也跟着微微笑了一下,然后附和道:“定是这般。”仔细想来,素来厂卫一体,若是信任这位镇抚使的话,东厂至多不过随便派个人来做做样子就是了。看这情形,魏忠贤连做做样子都懒得,像是对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的下属极为放心的,也不知道是否另有深意——瞧着这位宗室公子很是瞧不上九千岁,九千岁也一反他在外的跋扈,不大愿意触及朱四。这还真是罕有,颇值得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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