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夏天十分干燥,热,而闷。

    天边飘过来絮絮的云片,宁静空远。夏蝉的叫声连绵不断,更添燥意。

    江桢已是接连第三十天站在京城辰溪郡王府的二门外了。同他站在一起的,有名为亲兵实为族侄的江安平,以及朱府的旧仆西山、马三三。四人都挺直腰板,一动不动的站在大太阳底下,汗流浃背,眼冒金星。

    “姐姐,真的还教江大人他们继续站下去?”

    “怎么?”洛宁县主朱琦琛瞥了一眼发话的丫鬟,“你心疼了不成?”

    那丫鬟身穿淡青薄绡纱的半臂,腰间束了一条素白冰丝芙蓉花百褶裙,一手握了柄冰纨团扇,一手正噼里啪啦打着算盘,一面笑道:“我怎么敢?”她十七、八岁年纪,容貌端庄,鹅蛋脸,眼睛细长,唇边一粒嫣红美人痣,十分俏皮。

    琦琛笑道:“敢不敢,只有你心里知道。你且用心算账罢,一会儿算错了,我才跟你有账算!”

    屋里摆放了几只红铜桶,里面放满碎冰块,又搁了些西瓜葡萄哈密瓜进去镇着,天花板下又有一只四个扇叶儿的铜风扇缓缓转动着,也还算凉爽。

    朱琦琛也穿了薄绡纱的半臂,海天霞这种颜色极衬皮肤,是一种淡淡的娇媚的粉色;左耳坠了一粒粉色的东珠耳坠,腕上戴着两串各色小东珠的手串。下裙没穿中原流行的百褶裙,却穿了南疆的亚麻扎染直筒裹裙,两只纤细脚踝上戴着宽约四指的金子打的天竺脚铃,一走动,便是一阵极为悦耳的细碎铃声。

    很有热带异国情调。

    虽是她不见江桢,也不许人给他求情,可也没禁止人给他送水。睇睇擅自做主,教小厮过半个时辰便送水给他们解暑。那小厮也机灵,倒去厨房央人煮了绿豆汤,拿碎冰块镇了,端给江桢。

    江桢问道:“可是四公子教送来的?”

    小厮支吾半天,方道:“不是。”

    江桢叹了一口气,道:“我不喝了,你拿给他们罢。多谢小哥了。”

    小厮忙道:“不敢。江大人抬举小的,小的可受不住。”

    安平低声道:“二叔,今天也实在太热了,回头万一中暑了……”

    江桢微微一笑,道:“哪有那么不中用?既然是四爷要看我到底能坚持多久,我可不好教他失望。”

    马三三低声笑道:“可恨大人身体也太好了点,真要是中暑,未必不好呢。”

    那小厮扑哧一下笑出来,见江桢瞪他,忙收了笑容,低头伪装忙碌。江安平本也想跟上司二叔同进退,但斟酌了一下天气与自身健康,还是毅然选择了冰镇绿豆汤。西山并马三三都知道自己不过陪绑而已,也没客气,各饮了两碗绿豆汤。小厮方收了碗、勺退下。

    夏日午时过后才是最热时候,大太阳底下站着,火辣辣日头照着,身子再是强健,也受不住,于是,自宁远而来的江守备,终于觉着自己有昏厥的倾向了。

    先是眼前发黑,本该冒汗的四肢却觉着发凉,继而头重脚轻,站立不稳。安平觉察到不妥,忙悄悄过去,扶了他一把。

    江桢挨着安平站稳了,就着他手上吃了一丸薄荷醒脑丸,好容易缓过来,低声道:“好险!都这么多天了,可别功亏一篑。”

    安平看了一眼马三三与西山,忍着气道:“二叔,这么些天了,也该够了。咱们大不了还回南京去,也不怕甚么!”

    “胡说!”江桢皱眉:“我既是做错了,坏了四公子的大事,受些惩戒,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并无半句怨言,你又多甚么嘴?”

    安平不敢再说。江桢重又站稳了身子,神态自若,只是神多少有些萎靡。

    丹樨阁中,那管账的大丫鬟银川已是结算完了账目,琦琛便拿了几本厚厚账本对账。她翻阅速度飞快,常人只能看半页,她已经看完了两页还多,一屋子大小丫鬟也是见惯不怪了,无人表示惊异。

    睇睇进来,道:“姐姐,今日几时请江大人回府?”

    “怎么了?”琦琛也没抬头,“今日真是奇怪,你们一个二个的,都忽然心疼起一个外人来了?早知道你们留不住,我早些放你们出去可好?”

    “姐姐又乱说!”睇睇跺脚:“我倒不是为他!小马他向来体虚,早是受不住的。”

    琦琛笑道:“原来是瞧中了小马。可惜,你倒是早说啊。”

    睇睇面上飞红,“姐姐就会笑话人!”

    琦琛抿嘴一笑,“你等我对完账,再说罢。”

    睇睇欲言又止,只得应道:“是。”

    却听一个年轻男子声音道:“小七好狠的心!”

    “四郎,你可别手。”

    四郎掀了珠帘,一脚跨进来,“啧啧,我说妹子,可没有你这样对哥哥说话的。”

    银川忙从椅子上起身,福了一福,“见过四公子。”

    朱由郴一摆手,“免了。你去把那冰湃的西瓜切一半来,再拿那鲜红玛瑙碗端一碗马□葡萄来。”

    银川应了,与管饮食的湘云去冰桶里取了瓜果,净了手,料理完毕,呈了上来。朱琦琛本是坐在床沿,床前放置一张高几,堆着账本儿,朱由郴便坐到妹子身边,随手翻了翻面前的账本,道:“天怪热的,你也别尽忙着这些不紧要的。来陪我说说话,可好?我可闷死了。”

    “你身子才好,天气又热,自然哪里也不许去。等过些日子,天气凉快些了,我跟你去别庄消暑,可好?”

    朱由郴撇嘴,“别庄也没甚么好顽儿的。你整天往外乱跑,也不说带我一齐去,真是愁死我了。”

    “你身体如今大好了,以后想去哪里都成,又不用问我。”琦琛笑道:“我是你妹子,又不是你媳妇。”

    朱由郴脸上微微一红,“你这妹子,牙尖嘴利的,我要娶了媳妇,还不得天天被你欺负死。”

    “这话说的!”琦琛把账本往高几上一丢,道:“我是你妹子,又不是母夜叉!”

    “我很知道你,磨折起人来,一百个花样都有。”

    “你等等,我先磨折磨折你!”琦琛笑,拿手呵他。由郴禁不住浑身发痒,笑倒在床上,连声道:“小七,饶了我罢!”

    兄妹二人这么一闹,脸上身上都微微出了一层汗。琦琛是极怕身上出汗的,因是喊了银川将账本收起来,端过缠丝鲜红玛瑙碗,自己先捻了一粒葡萄放在舌尖,含在口中。

    银川又拿一只透明水晶小碗放在一边,使小银勺子挖了瓜心盛在水晶碗里。朱由郴随手取了一只长柄白金小勺,盛了一小块红彤彤瓜心喂她,“好妹子,这西瓜是哥哥我亲手种的,你定要好好尝一尝。”

    江桢这一连三十天来,定是要足足晒上两个时辰,朱琦琛才会打发睇睇出来,教他们回去。今日时辰未到,却是因江桢忽地做了一个决定,而产生了变动。

    原是江桢等四人仍在毒日头下晒着,却见小厮领了一人过来,他打眼一看,竟是前次在朱府见过的,那名想与男装的洛宁县主行西洋拥抱礼节的西洋青年。

    那番邦青年已是不记得江桢了,见这四人站在太阳底下,汗流浃背,不禁奇怪,就多看了他们几眼。江桢记极好,记得这人长相。当日县主十分不喜这人做派,说以后不许他进府,今日不知道怎么又唤了他前来?

    江桢便有些愤懑,觉着县主姐姐对自己太过冷淡,心里十分不平衡。他自己虽说不算甚么娇生惯养的大家子弟,可也是爹娘手掌里疼大的孩子,年岁稍长,也没有甚么不顺利的;就是后来去了辽边做武将,也能得到上司赏识;同僚之间派系众多,关系错综,可喜处理得当,也没有甚么大冲突矛盾,自己也得意,以为也算长袖善舞,如鱼得水。这样一个男子,怎么忍受得了心上人再三再四忽略?

    所以,他也就一咬牙,决计硬闯了。

    丹樨阁的院中,除了几株丰茂高大的月桂树之外,还种了好一片栀子花,雪白洁净的栀子花在翠绿的枝头亭亭玉立,散发出一阵阵清香。栀子树下又种了一排的晚香玉,姿态曼妙。另有曼地薄荷,用以驱蚊,而又在花香中夹杂薄荷的清爽香气,很有夏日气氛。地上铺满三尺见方的水磨青条石,走廊围的是汉白玉的栏杆,汉白玉的廊柱,更拿南海碎粒珍珠做了内屋的帘子,正门是蘭草织花的帘子,轻巧又透光;窗纱则是使名为岭南云雾青的轻薄纱罗挂了双层,青蒙蒙的透亮透风又清爽。

    那番邦青年进了二门,便有一名俏丽丫鬟在门内迎上。江桢身形一动,便也跟着进去了。那小厮只说了半句:“江大人——”便觉肩上一沉,江桢双手按在他肩上,笑道:“麻烦这位小哥了。”

    那小厮顿觉肩上似是压了一块大石,又对上江桢一双冷冰冰的眸子,虽说他是笑着,可眼神凌厉,不容反抗。小厮不由气短,那半句话便咽回肚子里,半分不敢有阻止的念头。

    二门内外小厮仆役丫鬟见江桢是跟了番邦青年一道,都以为是主人授意,让他一齐进来的,也没在意。倒是那名丫鬟微微有些诧异,心道并没有得到指示,怎的……但一见江桢面上那股子冷峻神色,也忽然作声不得,只能在内心挣扎挣扎,战战兢兢。

    等到了丹樨阁门前,那丫鬟停住脚步,十分踌躇:“江大人……”

    番邦青年便偏着头瞧了瞧他。江桢神态自若,道:“姐姐若是不介意,我自己进去便是,决不会教姐姐受罚。”

    丫鬟叹了一声,道:“江大人,您是到了这门口了,进不进得去,那可不是奴婢说了算的。您先稍等,请这位教士先生先进去好罢?”

    “姐姐先请。”江桢一笑。

    丫鬟摇了摇头,一时又笑道:“我家公子今天心情很好。”说罢,引了那生番青年教士进了院中。江桢心里估算着他们约到了正房,也就抬脚进了院中。

    那丫鬟刚与主子禀报江桢自己进来了,便听江桢在正房门外朗声道:“江桢求见。”他既不说自己官职,也不说到底求见谁,着实有些小狡猾。只听屋内一个年轻男子声音笑着道:“你的冤家来了!”

    朱由郴将妹子轻轻一推,琦琛白他一眼,“说甚么呢?你这个哥哥,很是不靠谱。”

    他兄妹二人仍是在内屋,细细低语,又隐隐有细微的铃铛声响。碎粒珍珠帘经风一吹,互相撞击,轻轻作响。珠帘后面是一个小隔厅,放了一张桃心木圆桌子,摆着一具掐丝珐琅三足香炉,轻烟袅袅;圆桌之后立了一面五扇的玳瑁屏风,屏风上拿白珍珠贝嵌出一长幅仕女出游图。正房中陈设简单雅致,那番邦青年便坐在面对着珠帘的客座上。

    只听洛宁县主道:“你也进来坐罢,外面怪热的。”

    睨儿打起蘭草帘子,微笑道:“江大人请。”让他进屋坐了。

    琦琛也没再理他,只对那教士用番邦话唧唧咕咕说了半日,那青年教士仔细聆听,偶尔言,不多时便起身告辞,却是用带了古怪外国腔调的汉语说道:“那在下便告辞了。”说罢,站起身对着珠帘拱手作揖,态度十分认真,表情堪称有趣。

    只听朱琦琛带笑道:“那就请狄洛克先生慢走。”随即命睨儿送客,又道:“怎么没给江守备上茶?”

    屋内一个小丫鬟忙应道:“刚睨儿姐姐吩咐说拿今年的桃花茶待客,正等着滚水呢。”

    琦琛哼了一声,道:“睨儿这小蹄子倒会献殷勤。”却听那男子声音道:“有甚么样主子,便有甚么样奴才。她不是打量你心思,哪敢擅作主张。”

    琦琛啐他,“你回你院里歇息罢,别来烦恼我。”

    朱由郴哈哈一笑,道:“我知你是嫌我碍眼呢。”转过屏风,一挑珠帘出来了。见江桢正瞧着他,对他上下一打量,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径自出去了。

    这对双生兄妹虽说并不是一模一样的容貌,但亲兄妹相似度本来就高,江桢自然明白这定是县主的兄弟,只不知道是行几的小将军。看年纪又轻,不是四郎,便是五郎了。

    睨儿送了客进来,见桃花茶已经奉上,几个小丫鬟正撤走屏风,忙进去伺候着。琦琛道:“这狄洛克现在倒学了不错的汉语,莱奥神父教导有功。”

    “听说上次莱奥神父恼他莽撞,命他好好学习了咱们国家的风俗和语言。他倒也聪明,学的可快了。”

    “前次他送来的香水还算不错,我也用不上那么多,你明日拿几瓶送去给白家姨妈罢。晶晶上个月惹了事,得有好几个月不能出门了。”

    睨儿应了。

    屋内又传来一阵细细的铃铛声响,随即只听琦琛道:“请江守备进来罢。”

    睨儿倒是怔了一下,才应道:“是。”早有小丫鬟撩起珠帘,江桢一整衣冠,便踏步而入,绕过圆桌,进了洛宁县主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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