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冰颜觉得,恍惚中,有什么辛苦经营构建了多年的无形的防备,一刹那间,轰然崩塌。
    呼吸急促起来,视线凌乱起来,周冰颜几次张口都无法出声,孙竞帆默默看着他那副模样,叹了口气,摇摇头。
    “我是不想让你受牵连或者受伤,懂吗。”
    “……我又……不在乎……”
    “我在乎。”
    “可,之前在桂家那么久,也是风险很……”
    “这件事我已经在后悔了。”
    “……啊?”
    “不,不是后悔。”好像在自言自语一样,孙竞帆摇摇头,眉心紧锁,沉默片刻,他给了对方一个颇具震撼力的更正,“是后怕。”
    “三少爷……”
    “我早就不该放你走。”
    “……是我毛遂自荐的。”
    “可我不该放你。”
    “……”
    “知道我为什么终究放你去了吗?”
    “……”
    周冰颜没有回答。
    从刚才的对白一路想来,有个疯狂的答案就在他心里疯狂地冲撞,但他不敢将之说出口,那猜测对他而言,简直大胆到了不知羞耻的地步,他又怎么能说?
    他希望孙竞帆放过他,让他冷却,就像多年前那样,给他个冷却的空间,让他至少对得起自己的名字,让他重新去做那个总是戴着面具一般,脸色苍白的,缺乏表情到了令人怀疑是否也缺乏感情的幕僚也好,随从也罢,就行了,就好了!他花了那么多年的时间,好不容易自以为冷却了,为何偏要在这种节骨眼上又来激他!又来诱骗他!这不会太残忍了吗?!何必啊?!
    可是。
    “我这辈子犯的最大的错,就是放你走了。”随着一声叹息,终于,终于对自己投降了的孙家三少爷,有史以来,头一回,像个会沉溺于情感,会相信山盟海誓,地久天长的凡夫俗子,市井小民那样,像他所认为的,有这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特权的普通人那样,说了实话,说了真话,字字句句,都是真心。
    他说,冰颜,我现在想通了,想明白了。孙家上上下下,全合起来,一家老小二十六口人,天津的海运港,北京的铁路线,两座城,没人敢碰的买卖,几十年,富可敌国的家底儿,在我孙竞帆眼里,再打着滚儿翻个十倍百倍,也还是抵不上你为我受的那一道刀伤流的血值钱。
    说完最后一个字,孙竞帆表情平静,他看着坐在床上,正渐渐失去平静的周冰颜,沉默过后,低声补了一个疑问。
    “冰颜,你还想跟我吗?”
    嘴唇颤抖着,呼吸乱得不行的男人,红了眼眶。
    用硕果仅存的,赌气一般的倔强扭过脸去,周冰颜回了句:“我不是,一直都跟着三少爷的吗。”
    孙竞帆没说话,略作思考,微微笑了。笑里有那么点苦涩,有那么点无奈,有那么点自责。站起身来,他走到床边,坐下,侧着身子,探过手去,轻轻扳过那张不肯给他看的脸。
    那张脸再也没有了平日里的淡定和泰然,再也没有了静如止水的表情。
    皱着眉,半张着口,眼泪已经断了线的周冰颜,一万个不情愿被看到,却又好像夹杂着讨伐和责怪非要被看到一样地,在四目相对中,在视线交汇处,首次,也是最终,把最矛盾,最委屈,最狂喜,最复杂,最简单,最最真实的自己,彻彻底底,摆在了对方面前。
    东交民巷一间颇有几分情调的咖啡厅里,坐着两个男人。
    临近黄昏的太阳添了些橙红,照得两人身上笼着一层浅金色的浮光。小小的咖啡厅很是安静,多数是外国人在悠闲品味杯中的饮料,为数不多的中国客人也有着基本同样的舒适,毕竟,在优美的音乐和咖啡香气的晕染之下,谁都会乐于暂时放松自己,假装忘记烦恼忧虑。
    但这一惯例,今天,在郑家礼身上无法实现。
    因为从没被拒绝过的郑家大公子,此时此刻,被彻底……怎么讲?就是――“forceout”了。
    喝过洋墨水,走遍了欧美大陆,红透半边天,一直以来都是被围追堵截着吹捧迷恋的郑家礼,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的文采,自己的气质,自己的魅力,自己的相貌,全都是万里挑一无人能及的。
    潘安宋玉算老几,吹得再高,当代又没人见过,他这样的绝世外加惊世美男穿上才华横溢的外衣之后,才是天下的奇珍人间的至宝。
    可是……
    “我打算洗手不干了。说是从良了也好,归隐了也罢,反正,就是以后都不会再跟郑大公子您有什么皮肉生意了。”坐在对面,好看到跟他有一拼,但骨子里透着妖气的男人喝了一口咖啡,微微挑起嘴角。
    天杀的!那笑容居然洋溢着幸福!幸福!
    “江童,你……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还不清楚吗?这些年流连于花界,郑大公子莫非没听说过哪家小相公跳出火坑去做良家妇男?”
    “我……跳……良家……”郑家礼乱了,乱得一如疾风中的柳条,不,是蒲公英。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和后脑勺,确定头发没有像蒲公英种子那样,被幻想中浪漫的妖风吹飞了大半,他抿着嘴唇用力闭了一下眼,“江童,你红口白牙说洗手不干了容易,那我对你的真心,算个什么?”
    “郑公子,我先打听打听,你所谓的‘真心’,又是什么?”对方反问。
    “啊……不外乎,就是为你说了多少情话,砸了多少现大洋吧……”
    褚江童差点儿笑出声来:“看来,郑公子的观念果然有问题。”
    “哈?”
    “在我看来,真心另有别的解释。”
    “什么解释?”
    “可以不会说情话,但哪怕只挤得出一句来也是只为那一个人说的,可以不花多少钱,但是自己有的哪怕是性命也都舍得给,对我而言,这是天大的真心。”话,是笑着说的,但眼神里,是一种近乎于伤感的慨叹,褚江童说完,问面前已经僵硬的男人,“郑公子除了我,还对很多人说过很多好听的,对吧?而且,我如果要你为我抛掉万贯家财,从此草鞋布衣,你可舍得?”
    郑家礼一个激灵。
    一点儿都不夸张,他,还真舍不得。
    想想身上的意大利西装,脚上的德国皮鞋,腕子上的瑞士手表,他怂了。
    他不是过穷日子的料,他更舍不得为了谁放弃现有的生活,最起码,褚江童不能让他放弃。
    莫非,他那愚蠢的浪漫脑袋里一直幻想的所谓亘古未有的伟大爱情,说白了,只是一种源自于最原始最低等最基本需求的……欲情?而已?
    我的天咧……
    “郑公子眼里,就只有你自己。”说了句残忍的话,褚江童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襟,“要是有谁能让你绝对在意到了茶不思饭不想寝食难安的地步,记得抽空转告我,搞不好,那才是你的真命天子。”
    “我还一直觉得我的真命天子是你来着……”
    “那,你‘觉得’错了,该醒醒了~”冲着对方一眨眼,褚江童只留了个“回见~”,便转身迈步,离开了咖啡厅。
    郑家礼坐在原地,任凭“真命天子”几个字在脑子里徘徊不去,好一会儿,都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他的心情差到极点。
    简直好像让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面部神经都冻得麻痹起来的郑君家礼先生,就那么坐在原处,愣了很久。
    人生中最初也是最大的一次挫败感降临,缺乏抵抗力的郑家礼,在想来想去似乎无人可怪时,决定怪自己。
    可是,让他真给自己几个嘴巴?他又舍不得这张脸。让他真上赶着央求?他又放不下那份尊严。
    再不然,找上门去,和情敌决斗?
    算了吧,那是洋鬼子才会做的蠢事……
    思来想去,陷入烦闷抑郁的郑家礼,打算转移目标,去骚扰别人了。
    首先进入他骚扰列表的,就是夏广霖。
    一大早就从文友会上抢了他风头的夏广霖,是他这一天坏运气的起点,不如干脆去那家伙的地盘掀起点儿风浪,看看对方碍于面子无法硬把自己“驱逐出境”的焦虑表情,也算是多多少少回个本。
    莫名其妙琢磨出一套三岁孩子的逻辑,郑家礼毅然决然起身付账离开咖啡厅,叫了一辆洋车,直奔夏广霖的住所而去。
    他不愁这样会被说唐突,因为他想好了借口――对于在文友会上拂袖而去一事对夏先生表示歉意。
    他也不愁那个借口太像假的,因为他身上带着礼物――本来想送给褚江童但是从刚一见面就被提出一刀两断而未能送出的昂贵的红酒。
    那绝对是瓶好酒,在北京的市面上绝对见不到的,直接从勃艮第带回来的佳酿,酸甜适度,苦涩适度,唯有醇香在软木塞被拔出来的刹那就撞你满脸的佳酿。
    原本,他是想跟那号称是要金盆洗手退隐江湖的花国总理级别的褚江童到他家去,先就着正宗的俄罗斯奶酪切片喝上几杯,微醺时滚去被窝里大战一场,畅快淋漓之后再腻腻歪歪舒舒服服躺在床上解决掉剩下的一半的。
    结果,哈哈……
    便宜你个老学究了!
    今儿小爷让你长长见识,了解了解什么才叫品味!
    悲怆地斗志昂扬着,内心世界已经上演了一出春秋大戏的郑家礼,抱着手里的绛红色天鹅绒袋子,坐在洋车上,一路咬牙切齿,到了夏宅。
    那是一座十分幽静,十分典雅的四合院。
    小小的朱红色的如意门关着,但是关不住院子里的苍翠,铁画银钩的国槐还没生出初春的第一片嫩叶,旁边的樟子松则是四季不变的,一蓬油亮的墨绿。门边垂下来的干枯纤细的枝条是去年夏天开了满墙的茑萝跟凌霄。门前的青石台阶扫得甚是干净,好像在对每一个到访者表示欢迎。
    郑家礼整了整衣领,清了清喉咙,抬起手,拍了几下那扇红门。
    起初,院子里甚是安静,好像无人居住一般的安静,跟着,就听见脆生生的一声:“哥!有人敲门!”,那是豆蔻年华少女才会有的清澈纯粹的嗓音,倒是跟这从门外看就知道里头铁定也是干净雅致的小院儿颇匹配。
    等了片刻,郑家礼听见了回应:“知道了,我去开。”
    这次,是个低沉柔和的男声了。
    这个声音,他认得,声音的主人,正是夏广霖。那个低调隐忍,逼急了才会说几句损话,可说完了又当即后悔追出来道歉的老派文人。那个奉行礼让谦恭,恪守仁义道德的学者。那个字如其人,人如其文,苍劲秀颀柔中带刚有点傲骨却绝无傲心的体面人。那个生得俊雅,通官鼻,丹凤眼,下巴永远刮得干干净净的,最近刚刚得知是近视眼的男人。
    啊哈,对了,他是近视眼。
    郑家礼来了精神头。
    总要用这个对他稍微取笑两句的,肯定不会残酷无情阴损刻薄到把人气跑或者来了脾气把他打跑,但不稍事取笑,他心理得不到平衡。
    这种时候,就把自己风头旺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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