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都得有人先定个调子。宋代官窑的这个调子,并不是开国皇帝赵匡胤定的。赵匡胤是武将出身,他在立国初期,对文化并未过多顾及。赵匡胤当皇帝可能不是经过深谋远虑的,而是临时的一个冲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历史给了他一个机会当皇帝。所以,他一开始主要的精力都放在治国上。
    赵匡胤在当皇帝之前,虽然对读书很有兴趣,但是对艺术的感受并不很深。当时有这么一个故事:赵匡胤平定四川以后,俘虏了后蜀国王孟昶,把后蜀皇宫里的很多宝物运到汴梁。其中有一个黄金做成的盆子,上面镶满宝石,古书上记载是“七彩宝石“,都镶满了。赵匡胤就问:“这是干什么用的?“大臣说:“这是孟昶的便盆。“赵匡胤就说了:“他拉屎都用这个,吃饭该用什么呀?使这种东西,不亡国才怪呢!“说完他就把便盆摔了。赵匡胤显然对这种纸醉金迷的生活非常不感兴趣。实际上,他内心对艺术还有一种抵触或是排斥的情绪。我想,每个朝代的建国初期,皇帝的心态大致都是这样,觉得艺术不重要,当不了饭吃。
    鉴于南唐李后主和后蜀孟昶的亡国教训,宋朝初年,全国范围内对艺术品,以及生活中对艺术的感受,都不是很追求,尤其是统治者,对艺术的感受都比较淡漠。民间倒可能有一点儿追求。
    宋朝刚建立时,赵匡胤并不认为江山稳固,所以忧心忡忡,就去找大臣赵普,征求治国方略。赵普是宋代非常有名的大臣,号称“半部《论语》治天下“。赵匡胤就问赵普,国家怎么去治理,怎么才能避免五代十国那样的战争频繁,皇帝一朝朝地换。赵普就跟皇帝说,主要问题就是大臣兵权太重。我们知道,唐代对武力就比较推崇,尤其晚唐到五代十国时期,大家都是谁胳膊粗谁拿下天下。针对这样一个背景,最后赵匡胤定下的治国方略就是强干弱枝。所谓“干“,就是指中央集权。宋代的中央集权非常明确,所有事情都是中央说了算。“枝“,指地方势力。赵普认为只要削弱了地方的军事势力,天下自然就安定了,所以就有了后面宋太祖“杯酒释兵权“的故事。
    【官窑产生的背景】
    北宋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由于中央政权抑制武力的策略,慢慢形成了文官得宠的政治风气,宋代有很多大文人都是做官的,导致宋代文化高度发展。很多学者都对宋代的文化予以肯定,认为中国后一千年的文化都是宋代定的调子,这一点非常重要。宋代在“以文治天下“的国策下,此后三百多年时间取得非常大的成绩。尽管我们都知道,宋代的国土非常小,但是宋代老百姓的生活,整体来说都还是不错的。除了南北宋之分是一次大灾难以外,老百姓的整个生活还算稳定,而且长达三百多年。
    这种繁荣有很多证据存在,比如《清明上河图》,反映了北宋都城汴梁的市井繁华。《清明上河图》这件作品,我们可以把它当成一个纪录片来看。当时没有录音、录像这种高科技手段,未能把当时的社会记录下来,非常遗憾。但是,有《清明上河图》这样的画卷,从郊外一直画到城里,把整个汴梁的繁荣,乃至鳞次栉比的店铺,全部反映出来。当时有客栈,有民居,有店铺,有作坊,甚至有卖瓷器的专卖店。宋代的官窑制度,就在这样一个大的背景下产生了。
    宋代官窑制度没有明确的记载,而明清以后的官窑制度有明确的记载,什么时间皇帝下令做什么样的瓷器;谁是督陶官,直接奔赴烧窑的前线,来指挥烧窑;政府一次需要多少瓷器等等,都有明确的记载。宋代官窑由于年代久远,史料不全,非常不明确。不能说当时没有官窑制度,但是今天找不到非常明确的文献,记载着从皇帝嘴里说出的官窑。由于不明确,所以今天不知道宋代官窑的起始时间。尽管如此,宋代官窑对于后世的影响,还是不可估量的。
    【北宋官窑】
    官窑是北宋定的主调。北宋官窑在北宋末年宋徽宗时期才开始烧造,窑址不明。历史上黄河多次改变河道,每次泛滥的时候都淤积大量泥沙,将汴梁旧城以及整个黄河下游淹没,有很多文化古迹就淹没在黄河故道之下。我们推测,北宋官窑的窑址应该就在汴梁附近,但至今没有找到,估计黄土覆盖的深度已达10米以上。我们参考其他窑址,南宋官窑的遗址就离都城非常近;清代官窑虽然是在景德镇烧造,但有一些极特殊的产品,比如瓷胎画珐琅,就在紫禁城内烧造,位置在西华门附近。
    北宋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到了宋徽宗时期,社会生活非常富足。又赶上宋徽宗这样一个皇帝,酷爱艺术。大家都很清楚,宋徽宗是中国历史上最没有政治造诣的皇帝之一,但他的艺术造诣却非常高,甚至可以说是艺术造诣最高的皇帝。历史上只有李后主李煜可以跟他相媲美。史学家们认为:在绘画技巧上,宋徽宗高于李后主;在诗词技巧上,李后主高于宋徽宗。李后主最著名的词就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我国20世纪30年代还拍过一部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就借的李后主这句词。
    宋徽宗对艺术感兴趣体现在很多具体的方面,比如他设立了文思院。宋代的文思院,设有各种作坊,分工达三千多作。今天不能想象,把一个事情分成三千多类,怎么分?可能分几十类就分不下去了。在三千多个门类中,反而没有“陶作“,没有烧造陶瓷的地方。我们分析原因,可能是烧造瓷器的条件比较恶劣,需要大量煤炭、木柴,会造成很严重的污染,而且在宫廷里烧火也很危险。清代在紫禁城里烧造珐琅彩是很小范围的事,所以能够容忍。如果是大规模的行为,就只能到景德镇去烧造。
    【琮式瓶】
    北宋官窑比较罕见,因为宋徽宗执政的时间只有二十几年;又经过靖康之难,很多东西都毁掉了;再加上一千年时间的淘汰,能留到今天的北宋官窑非常罕见。
    我在十多年前曾经见过一个。北京翰海的第一次拍卖会上,有一个官窑瓶子。这个瓶子最早在扬州文物商店收藏,那次拿出来拍卖。这瓶子有一个名字,叫“琮式瓶“。“琮“是一种玉礼器,古代大量使用。大部分人很容易把这个字念错,念成“宗“,应该念“从“。琮和璧是古代最重要的玉制礼器,琮用来礼地,璧用来礼天;琮外方内圆,璧外圆内圆。琮式瓶,就已知的资料来看,全世界只有四件,一件在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一件在英国大卫德基金会,一件在台北故宫,最后一件就是翰海这件。北京故宫里都没有收藏这样的琮式瓶。当时很多专家都认为这件东西可能不真,也可能是明代烧造的。我就比较执着地认为它一定是真实的,就是北宋的,我们能够在有生之年看到它,非常幸运。
    北宋的琮式瓶在工艺上有很多特征,容易被我们忽略。它是一个内圆外方的瓶子,你从里面看是圆的,从外面看是方的。南宋以后,工艺上就可以烧造外方内方的瓶子了。陶瓷工艺中,拉圆非常容易,搁在轮盘上,随着轮盘一转,立刻就能拉成圆形。做成方的就需要模具,要一点点拼接起来。北宋时期的工艺还不够先进,所以要先拉成一个圆,然后单做四个三角,粘在四个角上,最后挂上釉去烧。我首先从工艺角度上看,认为这个琮式瓶是北宋的艺术品。
    当时还有很多人不认为它是北宋的,总觉得是后人仿的。我们要知道,仿一个有价值的东西,一定要有主观的愿望,就是我为什么要仿。比如,我就想造假。历史上也确实有这种人,就是想造假,造出来显示个人的成就,没有其他目的。那么,绝大部分人造假的目的都是为了赢利。在赢利的前提下,就有一个成本问题。如果造假成本高于真品成本,就不会赢利,造假也就不会存在了。这个原因导致历史上所有造假都集中在收藏热的时期,就是我们说过的北宋、晚明、康乾盛世、同光中兴到民国初年以及现在。那么,宋代官窑,在宋代没有人去造假,没有这个必要。到了明代,晚明时期的收藏中,追逐的对象不是宋瓷,所以也几乎没有造假。到了康乾盛世,尤其到了雍正时期,雍正对宋代官窑非常感兴趣,所以摹制了很多。清代宫廷主要是摹制,不追求一模一样,就追求形似,意思到了就可以。所以,雍正时期大量仿官窑的器物上,就写着“大清雍正年制“,说明本朝喜欢这种审美风格,跟完全欺世的造假有本质上的区别。那么从这点推断,这件琮式瓶的古拙肯定在明代以前,可是明代以前没有造假的动机,所以我就认为它是真实的。后来,这件琮式瓶被拍卖,现在在一个收藏家手里,被公认是北宋官窑。
    从这件事上可以感悟到什么呢?很多时候真理其实就在少数人手里,而不在多数人手里。当你的道行深的时候,你就可以知道,你鉴定的这个东西的真实面目。问题出在我们经常会碰到一些人,手里拿着一个大瞎活儿,但还坚定地认为是真的。如果你没有这个本事,还非得要这么认为,那就出问题了。我觉得收藏当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你觉得有把握,那就坚定地认为真理在你手里;但当你没把握的时候,就不应该执迷不悟。简单地说,瞎子拿一个瞎活儿,就更瞎了。
    【南宋官窑】
    公元1127年,南宋接替北宋。当时为了区分,北宋官窑就称为“旧官“,南宋官窑就称为“新官“。南宋官窑有两个烧窑的地方,一个是郊坛下,一个是修内司。这两个窑址都是20世纪发现的,一个是20年代,一个是90年代。
    南宋顾文荐《负暄杂录》有这样一段记载:“本朝以定州白瓷器有芒,不堪用,遂命汝州造青窑器……宣政间,京师自置窑烧造,名曰官窑。中兴渡江……袭徽宗旧制,置窑于修内司,造青器,名内窑。澄泥为范,极其精致,油(釉)色莹彻,为世所珍。后郊坛下别立新窑,亦曰官窑,比旧窑大不侔矣。““本朝“指宋朝。宋朝最早使用的定州白瓷因为有芒,不好用,于是造出青瓷器。北宋宣和、政和年间,京师自己安排烧造,名曰官窑。“中兴渡江“,指南宋建都杭州,是一个很委婉的说法,明明是吃了败仗,被迫跑到南边,但说得很好听。所谓“袭徽宗旧制“,就是沿袭了徽宗时期的形制,先后在修内司、郊坛下烧造青瓷。“大不侔“,就是大不一样,新官窑跟旧官窑有不一样的地方。
    宋高宗赵构是南宋的第一个皇帝,他“中兴渡江“的时候已经21岁,是成年人了,对以前那种富足生活有极深的印象。他到了杭州以后,非常怀念北宋时期那种奢靡的生活。宋代林升的诗有这样的描写:“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这首诗从一个角度反映了南宋人的心态,还是非常怀念北宋的生活。实际上,赵构是力图把杭州建成像汴梁一样的城市,体现大宋王朝的一种精神。
    从瓷器烧造上讲,南方的条件相对来说比北方优越。当时南方有越窑,有秘色,有龙泉,底子很厚,想烧官窑上手很快。所以在南宋初年,很快就把官窑像模像样地做出来了,尽管跟北宋官窑有所区别,但大体的样子出来了,差别不大。
    北宋被灭后,金人把北宋所有名贵的东西一股脑运到东北去了,也包括官窑瓷器。当南宋恢复祭祀制度时,很多礼器都没了,如果用金银铜等金属来做,国家的财政也不允许,所以就迫使瓷器迅速进入市场。绍兴十一年(1143),南宋跟金议和以后,政局安定下来,就需要恢复祭祀的礼仪,大量生产礼器是朝廷迫在眉睫的任务。绍兴十三年(1145),《咸淳临安志》中有这样的记载:“应用铜、玉者,权以陶、木。“就是本应该用铜用玉做的礼器,由于财政跟不上,可以用瓷器和木器代替。这里的“陶“就是指瓷器。这是权宜之计,变通一下。所以,琮式瓶、花觚等造型,都是南宋官窑中的礼器。
    【上海买官窑】
    很多年前,我在上海的一个大户人家里看到过宋官窑,他家祖辈历史上是大官,都是文人,背景非常好。“文革“时他们家被查抄了,退赔以后,退回来好几百件东西。我知道消息以后,去他那儿看,东西琳琅满目。当然,有很多是一般的,但也有很多非常重要。我当时看到官窑、哥窑,什么都有,我就想买。但是他想卖的,我不太想买;我想买的,他又不想卖。因为对他来说,每一件东西背后的故事不一样,背景不一样,也就牵扯到他个人的感情不一样,导致有的东西他就不愿意卖。他有一个官窑小洗,一个哥窑小瓶,拿出来给我看,说那是他们家最重要的传家宝。他上来就跟我说宋代五大名窑。今天大家谁都可以说五大名窑,汝、官、哥、钧、定,头头是道。可当时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五大名窑是什么,他就知道,还跟我说。我就想买他这两件东西,他说:“这两件我是不卖的,别的可以卖。“头一回我没有买成。
    后来,我每次到上海出差,都要到他家聊聊天,喝喝茶,跟他磨。时间长了,他也不好意思了,最后终于同意卖给我了。他说:“你可以买一件,这两件东西你挑一件,我卖给你,但不能都卖给你。“这对我来说就非常难。我们那时候碰到官窑、哥窑这样重要的藏品非常不容易,我特别想一次把两件东西都买到。我就跟他磨。他说:“不行,我已经违背了我的初衷,我原来的意思是一件都不卖给你,我今天已经开了口,让你挑一件,你不能再得寸进尺。“我想:是啊,我不能得寸进尺。
    然后我的问题就出现了,我要在两个里头选择一个。选择哪个?我觉得哪个都好!我拿起官窑,就觉得哥窑好;我拿起哥窑,又觉得官窑好。心里很痛苦。这时,我意识到人生的一个问题。人生的问题很大程度上不是选择,而是放弃。我现在要放弃一个,这样想就想得比较通。就跟你同时喜欢两个女孩似的,一定要放弃一个,你才能结婚。不是说你要在这两个女孩里面挑选一个,而是你一定要放弃一个。
    最后,我就按照一个常规的思路,即五大名窑按照顺序排:汝、官、哥、钧、定。汝窑咱就不想了,当官窑和哥窑同时出现,我按照顺序,先买官窑吧。于是我就把官窑小洗给买了,现在观复博物馆展出,大家参观时可以看到。
    在收藏当中,经常碰到很多具体的问题。碰到问题时,如果你多想一层,人生就有所得。比如说当你发现有矛盾冲突的时候,一定想方设法放弃一个,这样人生才能迈出一步。
    【官窑的收藏】
    宋代官窑收藏的可能性非常低。一千年来,官窑地位至高无上,大部分都进了世界级的博物馆。一进入博物馆,流通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
    宋代官窑洗子,究竟有没有卖过呢?卖过。1989年,香港苏富比拍卖了一只官窑洗,当时的成交价是2200万港币。注意这个时间,将近二十年前,2200万港币,当时创造了中国瓷器的世界纪录。这个纪录保持了很久。
    20世纪80年代人们的审美是对艳俗的藏品还不很重视,而重视这种高古的,所以宋瓷在当时的价格都非常高。进入21世纪后,大量新藏家出现,新藏家的审美就是由简单到复杂的一个过程。简单的审美,就是看着漂亮,我就愿意多花钱。那么,在宋官窑这样高等级审美的藏品面前,《小说下载|wrshu》新藏家都不愿意出钱。所以,后来的纪录就被明清的粉彩、五彩、斗彩,不停地刷新。但我想早晚有一天,可能也不需要很长时间,人们的审美会回归于本来,宋代官窑一定会重新确立它江湖老大的地位。
    一、宋和南宋的官窑都有紫口铁足的特征。所谓“紫口铁足“,是指口部由于釉薄,露出紫色的胎骨;圈足露胎的部分,呈现铁褐的颜色。古人归纳为“紫口铁足“。这个特征南宋要比北宋明显,原因是到了南宋,釉就没有北宋那么厚了,釉一厚,特征就不明显了。
    二、北宋、南宋的官窑都有开片,规律不一,很难确定什么样是南宋的,什么样是北宋的。
    三、北宋的官窑厚重,南宋的官窑轻薄。这个特征跟南北地域的人的性格有关。北方人性格比较粗犷,南方人比较纤秀。北方人和南方人有时注重点不同。在瓷器烧造当中,一般来说北宋瓷器胎都厚重一些,南宋都轻薄一些。所以在分辨南、北宋瓷器时,有时仅凭胎体这一条,就可以准确地判断。
    宋代的官窑,到了元代就戛然而止,一下停住了。因为它跟社会背景发生了冲突,元代人不欣赏这种青色的宋瓷。直到清代,皇宫才开始主动地去临摹。理解这样的社会背景,对瓷器鉴定会有好处。
    哥窑是与官窑类同的一个窑口,非常接近。它也有紫口铁足的特征,也有开片。哥窑和官窑的接近程度,有时候连专家都分辨不清。很多瓷器,在这本书上定为官窑,到另一本书上可能就定为哥窑,有时区分它们确实很困难。
    哥窑是中国古代陶瓷,尤其五大名窑中疑团最多的窑口,为什么呢?因为史书上的记载都不太详细,哥窑的窑址至今不明。有人说它的窑址在杭州,有人说在河南,有人说在景德镇,还有人说在龙泉,但就是没有真正挖出这个窑址来。嘉靖四十五年刊刻的《七修类稿续稿》称:“哥窑与龙泉窑皆出处州龙泉县,南宋时有章生一、生二弟兄各主一窑,章生一所陶者为哥窑,以名故也;章生二所陶者为龙泉,以地名也。“哥窑和龙泉窑都在今天的浙江龙泉县,南宋时有兄弟两个人,老大叫章生一,老二叫章生二,各主一窑烧造,哥哥烧的叫哥窑,弟弟烧的叫龙泉窑。这是嘉靖时期的一种说法。
    刚才说官哥两件,我先买了官窑,后来我在上海又碰到一个哥窑,看来按照顺序选择是对的,如果当时买了哥窑,后来又碰见的还是哥窑,我就会很后悔。那是在一个古董店里,这个古董商是专门做明清瓷的,他对高古瓷不是很了解。我一进门,就看见哥窑摆在那儿。我跟他聊,问问价钱。由于他不是很清楚,所以卖得比较便宜。我买了,等于捡了一个漏儿。收藏是件很随缘的事,很多时候不能强求,碰到了就是你的,碰不到就不是你的。我觉得如果按照这个路子,下面可能就要买着钧窑了。
    哥窑有什么特征呢?第一个特征就是金丝铁线,这是它的典型特征。“金丝“是指细碎的开片,呈黄色;“铁线“是指大块的开片,呈黑色。金丝铁线在古代还叫“文武片“,指的是开片的大小。
    金丝铁线实际上是陶瓷烧造中的一种缺陷美。在烧造中,由于胎和釉的膨胀系数不同,所以瓷器出窑以后,釉就会开裂。如果你们看过出窑,就会觉得非常神奇。哥窑刚一出窑,釉面炸裂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一个瓷器能炸多长时间呢?能炸两年。我买过一个新的哥窑瓶子搁在家里,夜深人静时,就能听见“嘣“一声,“嘣“一声,一直要持续一两年的时间,这是很多人不能想象的。
    哥窑能够呈现金丝铁线,原因就是它要炸两年。当它出窑冷却以后,过去直接搁入炭黑水,现在直接搁进墨汁里,拿出来以后,瓷器就形成大块的黑开片,非常清晰。很细小的开片,由于间隙过小,颜色进不去。所以就搁在那儿,时间长了,气体进去以后,会氧化成黄色。金丝铁线因此而形成,它是时间造成的。我们从这点可以判断,如果没有黄线,它的烧造时间就很近。那么,有黄线是不是就很古老?不一定。现在有人能加速金线的氧化过程。有人用几个月的时间,用烟熏制,强化它的氧化过程。所以你看到金丝铁线全部完美的东西,也不一定是真的。
    金丝铁线的说法,并不是很久远的事,到了清代才有这样一说。《处州府志》中载:“其兄名章生一,所主之窑,皆浇白断纹,号百圾碎,亦冠绝当世。“当时对哥窑的记载说它这种细小的开片冠绝当世。哥窑的工艺,已经由原来的无法控制,到能够主动控制,这个过程已经变成了一个主观的追求。
    关于哥窑的开片,还有很多传说。有一说是章生一、章生二兄弟俩造青瓷,各有成就。哥哥忠厚,瓷器卖得好,弟弟顿生妒意,就抓了一把黏土搁在釉缸里,这样开窑后就会使釉面开裂。本来开裂了是个缺陷,没想到被推到极高的地位,反而卖得更好了。还有一种说法,就是弟弟在开窑前往里泼水,使釉面炸裂。这些实际都是一些外行的说法。外行不知道烧造的工艺,这个工艺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哥窑的这种缺陷,被文人赋予一种美的追求,叫缺陷美。我在《家具篇》中讲过,审美的最高层次,就是我们所说的这种非常态的、病态的美。缺陷美被推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哥窑就在这样一个地位中诞生了。
    哥窑的第二个特征是紫口铁足,官窑也有这个特征。明代曹昭在《格古要论》中说:“旧哥窑色青,浓淡不一,亦有紫口铁足。“曹昭是松江人,就是今天的上海市郊区。《格古要论》是一部非常重要的关于古董的文献,在明初成书。
    我们刚才讲了,哥窑有开片,官窑也有开片;哥窑有紫口铁足,官窑也有紫口铁足。那么有没有可能它们是一种东西呢?有人确实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在南方的吴语发音中,官、哥不分,北方人听起来都一样。吴语中管官窑叫“guo ya“,北方人听起来就是“哥窑“。所以有人认为它们本身就是一种瓷,就是宋代的官窑,因为南北方语言上的误差,被人为地分成官、哥两种窑口。
    第二个疑问:有学者认为,哥窑不创烧于宋,而创烧于元,只是仿宋官而已。换句话说,他认为哥窑是元代人仿宋代人的瓷器。这种说法的证据是哥窑最早的记载就在元末明初。元末孔奇的《静斋至正直记》:“乙未冬在杭州时,市哥哥洞窑器者一香鼎,质细虽新,其色莹润如旧造,识者犹疑之。会荆溪王德翁亦云,近日哥哥窑绝类古官器,不可不细辨也。““乙未冬“,指1355年,元至正十五年,在杭州的市场上买了一个香鼎,是“哥哥洞窑“的。看着挺新,但又觉得像旧的,看到的人很疑惑。正好碰到一个老头儿叫王德翁,他说最近哥哥窑烧得特别像古官窑,得仔细看,好好辨别。
    那么,从这段记载中,孔奇认为哥窑是元代晚期出现的仿品。但我个人不这样认为,我认为哥窑还是宋代的,不是元代的。原因有这么几点:第一是造型。我们能看到的哥窑跟官窑的造型,没有大的区别。没有看到一种极特殊造型的哥窑,超过历史的局限。没有一件元代造型特征的哥窑,存世的哥窑都跟宋代的造型一致。
    第二是釉色。哥窑的釉色不符合元代人的审美观。元人尚白、尚蓝,对官窑、哥窑这种青瓷不感兴趣。
    第三是背景。元人喜欢金戈铁马、驰骋千里的感觉,并不喜欢宋人小桥流水的感觉。从这种大的社会背景中判断,我觉得元代复制宋代的瓷器,可能性非常小。
    哥窑的存世量比较大。雍正乾隆时期大量烧造,我们碰到的哥窑大部分都是清代仿制的。我早年在现在的北京古玩城买过一个。那时北京的市场不像现在这么完备,当时还是铁丝网围着的木板房。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转了一圈,什么都没买到。临走时,有个妇女抱着孩子冲出来,跟我说:“马先生,我这个瓶子你还是要了吧。“因为我刚才看了一眼,嫌贵没要。她说:“我便宜你点儿,你也多出点儿,你就要了吧,我们在这儿生活挺不容易的。“在那种情况下,我买了个哥窑小瓶。
    后来发生的问题,跟我的想象有点儿不大一样了。我那天逛市场的时候,是借了别人的一个书包。当时对艺术品的珍视程度也不像今天,今天买什么东西都很郑重地包装起来,当时都很随意,拿张报纸一裹就搁书包里了。我背着书包出来,在马路边准备打车的时候,突然觉得肩膀一松,书包就掉地上了。由于书包不是我的,我不知道它背带中的缺陷,一个半圆的铁环从背带里褪出来了。当时我清晰地听到一个很不吉祥的声响,但也不是很惨烈。我坐在马路牙子上,也不敢打开看,就坐在那儿垂头丧气。我记得有个人过来跟我说:“打开看看,打开看看。“然后我捏着那个包着的报纸,就听见咯吱咯吱的声响。哥窑很有意思,在恰到好处的振动下,没有碎,但摔酥了。后来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搁在我家的柜子上,多少年我都不敢碰它,每回拿都觉得它要散了。
    从这件事上我们应该知道,一件文物得来不易。那件哥窑,我算了算,在二百五十年以上,让我不小心弄破损了。所以说得来不易,一定要小心。今天说起来好像跟个笑话似的,可我当时就是一头大汗坐在马路边上。我后来做了很多假设:如果多包几张报纸;如果不是拿别人的书包;如果拿一个盒装上;如果抱在怀里,都不可能出现这个问题。可恰恰所有的假设都没做,不幸把它伤害了。这件事对我后来有很大的好处,就是每当我买到一件东西时,都特别小心,生怕在手中有个意外。教训是个人的,经验是大家的。
    一、有一种说法是“官哥不分“,可见它们的类似程度非常高。实际上还是能区分,一般的说法是:开大片为官,开小片为哥。这是一个简单的判断。
    二、官、哥两窑同属官窑中的青瓷系统,以釉色和开片作为艺术的表现形式。它既要有釉色的美丽,又要有开片的美丽,以双重标准作为该艺术表现的准则。
    三、官窑和哥窑代表着宋代官方最高的审美标准。
    宋代五大名窑中,已经讲了汝、官、哥三窑。剩下的钧、定两窑,与前面三窑相比较,从釉色上讲,有不同之处。下一讲就讲钧窑和定窑。
    宋代五大名窑中,汝、官、哥三种瓷器都是青瓷,仅从颜色就可以辨识。从科学上讲,钧窑也属于青瓷,但它不是以青色为主的瓷器。钧窑的颜色有玫瑰紫、钧红、天蓝、月白,非常多。
    先来了解一下钧窑的情况。钧窑主要的烧造时期是宋金元时期,它有钧官窑和钧民窑之分。官窑肯定就是给官家烧造的,汝窑就是官窑系统;钧窑既有官方的,也有民间的。有人认为钧窑的名字可以证明它是金代创烧,因为钧窑的全名应该是“钧台窑“,是指金大定二十四年(1184)在钧州烧造的。所以有学者认为,钧窑是金代才开始烧造的,北宋没有。明代的时候,为了避万历皇帝朱翊钧的讳,钧州改叫禹州,沿用至今。今天河南禹州,就是过去的钧州。非常奇怪的是,最早关于钧窑的详细记载已经到明代中期了,之前没有见过记载。我们说过,明初曹昭的《格古要论》是一部非常完备的古董专业书,但里面没有提钧窑。所以又有人认为钧窑是明初才开始烧造的,他们是以文献为准。
    考证历史有两个途径,一个途径就是依靠文献,历史上的人怎么写。但文献有一个问题,它有局限,可能被篡改。历史上很多事情都是在不停地改写,所以不能百分之百地相信文献。那么,另一个途径就是文物,我们用实物证据来说话。
    近些年有证据出现了,在北宋的地层中出土了大量钧瓷残器,跟故宫收藏的钧窑重器一模一样。这就证明了钧窑产生的年代不是金代,也不是元代,更不是明代,而是北宋。它是从北宋的徽宗时期开始烧造的。有人认为是“汝停钧代“,即汝窑停止烧造以后,钧窑就出现了。汝窑和钧窑有些外部特征很接近,工艺也比较接近。
    晚清以后,社会对钧窑大力推崇,文人推波助澜,比如《陶雅》中这样说:“古窑之存于今世者,在宋曰钧,曰汝,曰定,曰官,曰哥,曰龙泉,曰建。“他把所有宋瓷排了一个队,汝窑排到第二,钧窑排到第一。同样是晚清的许之衡,在《饮流斋说瓷》中说:“宋最有名之窑有五,所谓柴汝官哥定是也,更有钧窑,亦甚可贵。“他把钧窑单提出来说。说明在晚清时期,钧窑的地位非常高。晚清到民国初年,追逐钧窑的人非常多,以至民国期间钧窑窑址被发现的时候,都被人哄抢。
    钧窑的工艺中有一点不同,它是乳浊釉,一种不透明的釉。官窑、哥窑、汝窑,都属于透明的玻璃釉,釉是透亮的;钧窑不是玻璃釉,是乳浊釉。乳浊釉的好处就是遮盖力强,能够把胎土彻底遮盖住。这是一个优点,但同时又导致产生一个缺点,就是钧窑对胎的要求不高,疏松或粗糙的胎都能被釉盖住。从民窑的钧窑中,我们能够清晰地看到这个现象。
    钧窑对中国陶瓷史有个巨大的贡献。它以铜为呈色剂,在高温下一次呈现红色。这不仅是对中国陶瓷史的贡献,也是对世界陶瓷史的贡献,这个贡献在长达数百年的时间里都是辉煌的。
    我们对陶瓷要有一个基本常识的了解:陶瓷上所有的颜色都是金属在高温下呈现的颜色,比如青色是用铁来呈色。钧窑用铜作为呈色剂有一定的难度,铜在高温下会挥发,会变得没有颜色。钧窑为什么使用铜作为呈色剂呢?因为当时钧州的神垕(音后)镇出产孔雀石,孔雀石含有大量的铜。所以就近取材,用铜做呈色剂,使钧窑在高温下呈现出红色。尽管那个红色按照今天的标准来说,不是大红色,但已经非常接近于鲜艳的红色了。
    窑属于窑变系的瓷器,理论上讲,它的呈色在入窑之前不能控制。古人对钧窑有这样的赞美“夕阳紫翠忽成岚“,就是说颜色忽然产生变化了。所谓“窑变“,是指进了窑以后,在烧造中才产生的变化,人力不可控制。行话说“入窑一色,出窑万彩“,就是钧窑的本质。钧窑在烧造的前期绝对不可能控制,但经过工匠长时间摸索,慢慢能够在一定限度之内有所控制。这个控制需要高超的技巧,要摒弃过去钧窑烧造的随意性。今天能看见钧窑瓷器中带有明显的笔触,最有名的一块盘子叫“三潭映月“,明显地画出三道,中间无意中掉了一个点,所以叫三潭映月。从这样的钧瓷当中,能够看出钧窑后期的可控性。
    清末许之衡在《饮流斋说瓷》中对钧瓷做了一个总结,他的总结非常文学化,但是非常准确。他说:“元瓷之紫聚成物形,宋钧之紫弥漫全体。“宋代钧瓷的色泽是弥漫状的,颜色的边缘完全看不清,而且往往是一个整体。比如一个花盆,就是一个统一色,全是玫瑰紫的。到了金元以后,钧瓷上开始有明显的色斑存在,每个色斑可以聚成一个物形,像刚才我们说的三潭映月,就聚成了一个物形。许之衡的说法,从某种意义上也概括了宋钧到元钧的一个变化过程。
    民国以前,宋钧鉴定有绝对特征,这个绝对特征被喻为“蚯蚓走泥纹“。蚯蚓走泥纹的形成,是因为钧瓷的釉非常厚,能够厚达七八毫米。釉不仅厚,还黏稠,所以在冷却的时候,有些介乎于开片和非开片之间的那种被釉填平的地方,会形成像雨过天晴以后,蚯蚓在湿地爬过的痕迹,被文人形象地比喻为“蚯蚓走泥纹“。这个特征在民国以前无法仿出来。最近这些年,河南神镇的窑厂不停攻关,已经能把过去的特征准确地仿出来。所以蚯蚓走泥纹在今天已经不是鉴定的绝对特征了。
    我就碰见过一个阔太太。她捧着一个钧窑大花盆来找我,说:“马先生,你看看,我这个花盆是真的假的?“在陶瓷鉴定当中,很多时候我们回避这个“假“字,一般都说:“你这东西看新,不老。“都是用很委婉的话来说。你说是个假的,有人就说:“怎么是假的,不是瓷的吗?怎么假?“他跟你扳杠。我看了以后就说:“您这个花盆不老。“她说:“怎么不老啊?我这有“蚯泥走蚓纹“啊!“我说:“那叫蚯蚓走泥纹,不叫蚯泥走蚓纹。“她说:“我知道,就是蚯泥走蚓纹啊。“她的知识学得十分不清晰。她在自己没有充分掌握的情况下,就认为这个招数学到了。她认为有了蚯蚓走泥纹,就一定是真的,嘴里还说的是“蚯泥走蚓纹“,把我都差点儿带坏了。她一说我就乐了,我说:“这个特征今天已经不是绝对特征了,不能依靠这一点来判断真假。”
    我想,学知识一定要扎实,一定要弄清前因后果,比如“蚯蚓走泥纹“是怎么形成的,一定要弄清楚,别说成“蚯泥走蚓纹“。这就跟唱歌一样,大部分人就会唱一句半句,总上不了台。比如流行歌曲,大部分人都能哼哼,但是能真正上台把整首歌唱下来的,我想都是专业歌手。知识不能掌握片面,一定要掌握全面。
    官钧瓷器有很多带有底刻数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这十个数字都有。为什么刻这些数字呢?一千年以来,后人都在研究刻数字代表着什么,用了各种方法去推论,但至今无解。有人认为数字跟瓷器大小有关。编号越大,个头越小,也就是一号最大,十号最小。结果后来发现不是那样,有七号比四号大的,也有四号比七号大的,都可能出现,所以不是按照这个规律走,不能说明编号是为了尺寸。另外有人认为红色调的钧瓷刻单数,蓝色调的刻双数。这个也说不通。钧窑在一开始不能控制颜色的时候,怎敢在底下写数?我在底下写一个双数,结果出来是蓝的,怎么办?所以这种说法也不足为凭。那么它底下的数字究竟代表什么呢?至今还是个谜。
    当历史过去了以后,后人要彻底解开文物之谜,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们今天有很多物品,让一千年以后的人来认识,肯定很困难。比如手机,可能一千年后的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说不清是干吗用的。人家肯定说:“你们当时沟通怎么这么麻烦啊,还拿一个东西。我们现在脑子里一想,几千里以外的那个人就知道了。“所以,当一个东西消亡以后,就非常难确认了。
    古文中最难学的是名词,不是动词。当某个东西消亡以后,它的名词就无解了。比如我们过去洗衣服,家家都有一个搓衣板,现在岁数大的人一看就知道:这不是搓衣板吗,谁不认得啊?而当洗衣机出现以后,搓衣板的命运就不好了,现在家里有搓衣板的很少。过一百年以后,拿出搓衣板,很多人就会说:“这是什么啊,一棱一棱的,干吗用的?是不是刑具,罚跪用的啊?”
    这些年,钧窑的问题又开始变得复杂。先是有外国学者,还有台湾学者提出异议,认为官钧这部分陈设瓷为明初永乐宣德时期烧造。理由是造型,尤其六方花盆造型与同时期青花瓷有共通之处。加之与这些类似的残片出土时又发现一只鸡心执壶残器,而鸡心执壶是明初典型器,以此类推,官钧应产生于明初皇宫。
    这就有两个问题要解释。一、以前定为宋钧窑时,出土过一只宣和通宝钱范,钱范就是铸钱的模子,这件证据证明钧窑为北宋时期。但最近又有学者认为,此钱范有后世伪造之可能,这就使问题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这好比一个杀人铁案,杀人的凶器突然不能证明是凶手所执,那么案子的定性就可疑了。二、明代《宣德鼎彝谱》中记载:“内库所藏,柴、汝、官、哥、钧、定,名窑器皿。“明确记载钧窑。如此时钧窑为新烧,这个记录也有问题,或这个判断有问题。古往今来,收藏就一直面临这些闹心的问题,你刚刚买回一个宋钧窑,正得意呢,专家宣布为明初的,你烦不烦?
    所以说,想收藏就一定要有承受力,没有承受力的人最好不要涉足,进来也是麻烦。对于我们,宋钧也好,明钧也好,都是文物。物是人非,许多事情说不清楚,那就慢慢等待,总有一天能有办法说清。想清这一点,就想清收藏的乐趣了。
    钧瓷是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个东西。我买的第一件藏品是一件用钧瓷残片镶成的挂屏。20世纪30年代的时候,河南禹县钧窑的窑址被发现,大量外国人都涌去,包括德国人、日本人,都去抢这个残片。当时有“家有万贯,不值钧瓷一片“之说。钧瓷的残片可以打磨后,镶在腰带上,显示我特有钱。现在是把腰带镀上金,镶上翡翠,那时镶一块钧瓷就可以了。
    我在20多岁第一次碰见钧瓷,真的不知道它是什么,就觉得这个东西很漂亮,一片一片的,每片上面都有红色,那红又不是正经的红。后来我就把这套钧瓷挂屏买回去了。这个故事可能很多人都知道。
    当我对钧瓷有所了解的时候,我就不满足于残片了,想买整器。20世纪80年代,有一回我在香港逛古玩店,碰到一个店主。那个店主也是一时性起开的店,并不是祖传的手艺。一时性起开店呢,东西就会来源纷杂,他自己判断力有限,所以买家很容易在他那里捡到便宜。我当时一进去,那个人就认出我,说:“您又来了?我这儿有一个新淘的东西,怎么样?“我一看,是一个钧瓷花盆,底下有很多支烧的痕迹。因为怕瓷器在烧造过程中塌底,就要把它支起来烧,烧好后会留下痕迹。这花盆下面的痕迹都被打磨过,店主看到打磨的痕迹,有点儿二乎,觉得这个东西比较新。他拿这个东西的时候,我心里也嘀咕,我嘀咕什么?我知道这花盆是真的,就想怎么说服他便宜地卖给我。我说:“你看,这打磨的痕迹多新,这东西可能不怎么老。“那人也说:“我也拿不准,我买的也不贵,你加点儿钱就可以拿走。“后来我就买到那件东西了。
    回来以后,我就找出台北故宫藏钧瓷的一本书,去对照背面。很多官钧的背面,都有类似的打磨痕迹,过去不注意的时候,你很容易忽略这一点。我当时一对那本书,就高兴了。我一看,那痕迹恨不得都是一个人打磨出来的。当你不买这种东西,不遇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说一百遍你都记不住;碰到问题的时候,你一下就记住了,记得死死的。
    知识很大程度上都是一种常备,你不能等到用的时候现学,除非他给你时间,让你先回去看两天,人家等着你。如果你一出门,东西就卖给别人了,这时就比较麻烦。所以一定要知识常备,运用恰当。过去有一句老话“艺不压身“,就是这个道理。
    五大名窑现在剩下最后一窑,定窑。定窑排得靠后,应该说是有一定原因的。因为到了北宋晚期,定窑受到一定的排挤。但是从烧造的年代来看,定窑实际上是老大。汝、官、哥、钧四窑都是北宋晚期才开始烧造的;定窑则在北宋的早期,甚至五代时就开始烧造了。乾隆皇帝比较喜欢定窑,他有200首诗咏瓷器,其中咏定窑的诗就有30多首。
    定窑窑址在河北曲阳。曲阳是石刻之乡,盛产汉白玉,人民英雄纪念碑四周的浮雕就是曲阳人民捐的材料,曲阳人民雕的。这种雕刻手艺是祖传的,从某种意义上讲,定窑会受到影响定窑瓷器带有刻工。我想历史上很多工艺会相互影响,比如定窑早期工艺中的浮雕,更趋向于石雕的效果,与它后来的阴雕不一样。
    定窑是底下刻“官“字最多的瓷器。我们看到的北宋定窑,大量底下刻一个“官“字,表示是官方制造的,都是北宋前期,还没有到宋徽宗呢。
    宋代五大名窑中,定窑与其他四窑不同,它是白瓷,那四个都是青瓷。那四大名窑里,除了极个别的以外,都不动雕工。汝窑和钧窑有个别的一两件有过雕工,但都不成功,雕的是什么都看不清楚。其他四大名窑都以釉色作为表现形式,只有定窑是以纹饰作为表现形式。直接原因是因为定窑的釉面非常薄,而其他四窑的釉面非常厚,所以定窑可以用刀来雕刻,体现它的纹饰之美。南宋时期,北方是金代,定窑就开始出现模制,不动刀了,直接用模子,为的是提高生产量。定窑在历史上的地位非常高,有的记载将定窑排在了前面,如明代谢肇的《五杂俎》:“柴窑之外,定、汝、官、哥,皆宋器也。“他把定窑仅排在柴窑之后。
    宋代烧造白瓷比烧造青瓷难度高。白瓷提纯的过程,今天已经不是问题了,但在一千年前,是极大的问题。工匠想尽办法去除杂质,让它呈现真正的白色。但我们看到定窑的白不是纯粹意义的白,还是带有牙白色。所谓牙白色,就是这种颜色。从陶瓷史上讲,北齐就有白瓷。但那个白瓷今天看来还有点儿发青。瓷器追求白的过程,不是突然一天就变白了,是一点一点变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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