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俩沿着蜿蜒曲折的游廊往前走着,远远地把永禧堂抛在了后方。

    “蓁蓁……”

    沉默了片刻后,端木纭唤着妹妹的乳名,眉宇轻锁,脑海中被妹妹立军令状的事所占据。

    “姐姐,我想到了!”端木绯却似不知愁滋味,笑吟吟地抚掌道。

    那一声掌击声清脆明快,在这寂静的游廊中分外响亮。

    端木纭不禁顿步,转头看着端木绯。

    端木绯微微仰着下巴,夕阳的余晖下,那双寒星般的眸子映得她肌肤白皙胜雪,小脸神采飞扬。

    “姐姐,我想到我们的绣庄该卖什么了!”

    端木绯兴致勃勃地说道:“我们是小本生意,刚起步的阶段也请不起太人,所以我想着除非是有人订制,我们就不做大件的绣品,平日里铺子里卖的东西重在小巧精细,款式图案好看就好,比如……”

    她指了指端木纭鬓发间的那朵妃色的海棠绢花,“绢花,帕子,抹额,荷包……”

    端木绯一根根地数着手指,小脸上笑靥如花。

    端木纭被转移了注意力,下意识地摸了摸鬓发间的绢花。

    妹妹的想法确实不错,卖这些小玩意,不用请太绣娘,也不必囤太的料子,对于她们这种刚起步的绣庄最为妥当。

    而且,姑娘家哪个不爱美,绢花只要做得漂亮精致,老少咸宜,价钱也适当。

    端木纭莞尔一笑,补充道:“蓁蓁,我们还可以卖扇套,香囊,络子。”

    “络子好!”端木绯鼓掌道,“我可会编络子了!我可以教我们的绣娘编络子,什么猫儿,狗儿,鸟儿……统统不在话下!”

    端木绯得意洋洋地挺胸说着,眉飞色舞。

    姐妹俩一边说,一边往前走去,都把之前永禧堂发生的那么点龃龉抛诸脑后。

    等回了湛清院后,端木绯单独把碧蝉叫进内室细细地吩咐了一番,就把她打发下去了。

    当晚,五花八门的流言就像是长了翅膀一旁在府里传开了。

    有人说,六姑娘病了,四姑娘姐妹情深,过几日还要去皇觉寺为她祈福;

    有人说,下药并非四姑娘所为,其实四姑娘已经知道是谁下的药,只是善良,所以给那人机会静思五日,要是对方再不出来自首,四姑娘自然也就无须客气了;

    也有人说,皇觉寺灵验的很,四姑娘这么虔诚,菩萨定能让她那下药之人原形毕露……

    没两日,府中上下就私议纷纷,传得是沸沸扬扬。

    而端木绯全不受影响,一如既往地为皇觉寺之行做起准备。

    九月二十一日,天方亮,端木绯就准备出行了。

    端木纭一直送到了仪门口,心里满是不放心,要不是妹妹坚持说自己已经长大了,真是恨不得一块儿去。

    端木绯笑着向她挥了挥手,这才放下了车帘。

    青篷马车缓缓地从府中驶出。

    清晨的街道还算空旷,马车畅通无阻地飞驰着,一路驰向城北的皇觉寺。

    今日不是初一十五,也并非什么特别的日子,寺中香客不算,四周一片静谧。

    又是一年,秋风瑟瑟。

    穿梭于三三两两的香客之间,端木绯绕过大雄宝殿,再沿着一条青石板小径往西北方走去,直到来到了地藏殿前。

    楚家为楚君羡夫妇在地藏殿供奉了往生牌位,每一年的这一日,她都会来此祭拜亡父亡母。

    清晨的阳光透过那金色的树冠,薄薄的树叶被阳光照得半透明,映衬着清晨的雾霭和寺中的香烟,仿如仙境,把那飞檐翘角的地藏殿衬得更为庄严肃穆。

    “爹爹,娘亲,女儿来了。”

    端木绯微不可闻的轻轻念了一句,随后又是一笑。

    她已经不是楚青辞了,换了一副模样,也不知道爹爹和娘亲还能不能认出自己。

    不过,自己能够好好活着,相信他们肯定是会高兴的!

    “碧蝉,你在这里等我……”

    打发碧蝉在外面候着,她独自进了地藏殿。

    殿内正中的地藏菩萨金像法相庄严,右手结印,左手托珠,安详的脸庞上唇角含笑,似在冥想如何解救苦难中的芸芸众生。

    金像前供奉着一排排牌位,密密麻麻,其中有一个牌位就属于她的父母。

    端木绯缓步走上前去,恭敬地跪在了蒲团上,双手合十。

    八年了……

    “爹爹,娘亲,你们放心,女儿……现在很好。很好……”

    端木绯努力想露出笑容,可是,眼睛还是不由酸涩难当,眼泪刹那间盈满眼眶。

    檐下的碧蝉看着自家姑娘单薄的背影,隐约感觉今日的四姑娘似乎有些不对劲。

    主仆俩都没有注意到一双幽深复杂的凤眸正在不远处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上一眨不眨地望着端木绯跪在殿内的身影。

    那一双如墨染般的眸子里,无数的情绪在里面翻滚。

    秋风簌簌,万片金叶在风中起伏、摇曳、飘落,着一身杏黄色衣袍的封炎坐在高高的树枝上,双手下意识地抓住了下方树枝,指尖传来的那种冰冷而粗糙的感觉告诉他,眼前的这一切并非是梦境。

    他就知道……

    封炎的嘴角慢慢地勾了起来,眼眸中波光流转,柔和得不可思议。

    这一刻,他的心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端木绯不会知道,他早就提前令人“封闭”了地藏殿,其他的香客在靠近此处时,就会被僧人拦下,借口地藏殿正在修缮,把人给打发了。

    能顺利抵达这里的也唯有端木绯,应该说——

    她既然出现在了这里,就代表她是阿辞!

    她是他的阿辞!

    方才,当他看着端木绯穿着一身青白襦裙缓缓地穿过前方的院门时,他心里就再没有了一点疑虑。

    那一瞬间,仿佛有无数朵烟花在他心头倏然绽放。

    上天垂怜,他的阿辞真的回来了!

    “阿辞……”

    封炎的嘴唇微动,无声地念着,眼眸变得越来越坚定,如磐石般。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端木绯,看着她似是对着菩萨或父母喃喃自语,看着她磕头上香……等她从殿中出来,已是一炷香后了。

    端木绯提着裙裾跨过门槛,身形停在了屋檐下。

    屋檐挡住了上方的阳光,让她的小脸藏在了阴影下,下半身的裙裾却露在了阳光中,裙角的银丝线刺绣反射出璀璨的光芒。

    她只是这么静静地站在那里,就有种说不出来的优雅从容。

    一阵秋风霍地吹来,银杏树叶又一次摇曳起来,那金色的扇叶纷纷扬扬地落下,如同下了一片金雨般……

    端木绯上前半步,并伸出了一只小手,一片金色的杏叶正好飘落在她柔嫩的掌心。

    她那张精致的小脸一下子就走出了屋檐的笼罩,莹白如玉的肌肤在阳光下仿佛发着光一般。

    看着掌心那片小巧可爱的杏叶,端木绯勾唇笑了,之前的阴霾瞬间消散了,比如旭日还要灿烂的笑容中带着海阔天空的豁达……

    封炎的眼眸更为灼热明亮,直愣愣地盯着她嘴角的那一抹笑意。

    他的阿辞就是这样的人,从来不会让自己在悲痛中沉沦萎靡。

    他的阿辞永远是处变不惊,安之若素,只求无愧于心。

    他的阿辞是一颗宝石,任由风吹雨打,霜冻雪寒,还是那般明亮璀璨!

    封炎也跟着她勾起唇角,浅笑,眼角眉梢心底俱是浓浓的笑意,他浮躁喧嚣的心在这一刻又找到了他的归处。

    旭日越升越高,肆意地释放着它的光芒和热量,天空蓝得通透明澈,就像是封炎此刻的心情一般明朗。

    他早就决定了今日要来此等端木绯,却没有预想等他得到了答案后,他该做些什么。

    直到这一瞬,他心底自然而然地就有了答案。

    无关过往,无关阿辞重生的秘密,这一次——

    他要让端木绯也喜欢上封炎才行!

    他不会再错过她了!

    目送主仆俩远去,封炎抓着树枝轻快地在半空中荡了一下,就身轻如燕地从树上跃了下来,身上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似的,步履轻盈。

    他微微一笑,然后就熟门熟路地选了一条“捷径”,飞檐、走壁、翻墙……不到一盏茶功夫,他就来到了一片树林中,树林外就是一片黑压压的碑林。

    望着眼前这片经过近百年风吹雨打的碑林,想到半年前发生的事,封炎俊美的脸庞上有些复杂,其中有懊恼,有感慨,又隐约有一丝心虚。

    他抬眼望向了西北方,就见碑林外那条青石板小径的尽头,端木绯熟悉的娇小身形再次映入他的眼帘,越走越近……

    封炎整了整衣袍,若无其事地穿过了碑林,信步闲庭,正好与二三十丈外的端木绯来了个狭路相逢,让她根本就没机会躲避。

    这还真是“不巧”了!端木绯自然也看到了封炎,身子一僵。

    见封炎站在原地直直地望着自己,端木绯暗暗叹气,识趣地让碧蝉在原地等她,自己则缓缓上前,对着封炎福了福,“封公子。”

    “端木四姑娘,倒是‘巧’了。”

    封炎不紧不慢地走到近前,一双凤眸深黑如墨,嘴角的浅笑透着一分意味深长,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平和,如同这金秋九月,阳光明媚,岁月静好。

    那种从容不迫的气息不需过的言语,就从他的姿态、神情中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

    看着封炎泰然自若,完全没有避人耳目的意思,端木绯心里实在有些无语,下意识地朝四周看了半圈,心道:幸好这附近暂时没什么人。

    据她所知,皇帝对封炎的禁足令至今没有消除,封炎之前夜半三更溜出门放放风也就罢了,现在直接光天化日就堂而皇之地到处溜达,这样真的好吗?

    无论心里怎么想,端木绯可没这个胆子对着封炎大放阙词,封炎身上的谜团实在太了,得她不敢细思,也不敢试探……

    “封公子,你也来上香啊。”端木绯乖巧地对着他笑了。

    少说少错,所以她也不说,只是努力眨巴着一双明亮有神的大眼睛表忠心。

    她一直很听话,也对安平长公主很敬重,所以他可以放心了吧?

    凝视着端木绯那双仿佛会说话的大眼睛,封炎的嘴角不由地翘了起来。

    “我是来还愿的!”

    他如今心想事成,是该来此还个愿!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俊美的五官不笑时透着几分冷然,此刻粲然一笑,气质就柔和了不少,带着几分慵懒,就如同一头矫健的云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今天的封炎似乎心情不错。端木绯的脑海中不由浮现这个念头,心放下了大半。

    既然没什么要紧事,那么她就不“耽误”他还愿了。

    “封公子……”

    她嘴角扬起,唇畔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打算告辞,然而话还没出口,却听封炎接着道:“我六月南下去江城的时候,顺路去了趟青州见了华景平。”

    端木绯一听打了个激灵,头皮微微发麻。

    她与封炎本该素不相识,他们之间的纠葛说到底就是起源于“华景平”这个名字……难道说,封炎这趟前往青州得偿所愿了,所以今日才特意跑来皇觉寺还愿?!

    仿佛在验证她的猜测般,封炎继续道:“华景平与我击掌为盟……你说,下一步我该怎么做?”

    端木绯又是一惊,嘴角翕翕。

    没想到封炎这么快让青州总兵折腰,答应为他效力。

    思绪一时纷乱,很快她又冷静了下来,看着封炎的眼神就染上了些许复杂。

    她连封炎在筹谋什么都不知道,封炎当然并非真心在征求她的意见!

    他与她说这些不过是表明她以后也是这个盟约的一份子了,她也入伙了。

    所以,她安全了。

    至少以后封炎不会再成天惦记着她这条小命了。

    从这个角度看,这似乎是个好消息。

    端木绯破罐子破摔地想着,笑着地福了福道:“恭喜封公子得偿所愿。”乖乖地表了忠心。

    “这个……给你。”封炎的眸子闪了闪,抬起了右臂,右拳展开后,露出放在掌心之物。

    那是一根红色的结绳,与她此刻戴在左腕的那根一模一样。这是半年前封炎以“赎金”为由,非要从她手里讨走的那个?

    想到当时的事,端木绯仍然心有余悸,其实到现在她都没想明白那天封炎怎么会突然改变主意放过了她……

    也就说,因为她现在入伙了,所以封炎就大发善心,决定把当初的“赎金”还给她?!

    端木绯嘴角的笑意差点没僵住。

    有道是:男女授受不亲。

    无论如何,这个结绳已经在封炎这里待了半年了,她再拿回来又算什么?!

    端木绯忍不住在心里嘀咕着。

    下一瞬,就见封炎的右掌又往她这边送了一寸。

    他什么也没说,但是看在端木绯眼里,威吓之意溢于言表——

    端木绯自认不是什么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立刻抬手从他掌心取走了那个结绳。

    她柔嫩的指尖不小心在他粗糙的掌心擦过,指腹下那温热汗湿的触感让她不自在地抿了抿嘴。

    封炎身子一颤,因为方才那不经意的碰触心跳砰砰加快。

    须臾,他的眼瞳才又恢复了平静,没露出一点异状。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端木绯捏着那条红色结绳,言不由衷地说道。

    封炎如何看不出她的口是心非,眸底的笑意更浓了,似是盛着那银河星子般。

    在她还是楚青辞的时候,他还从不曾看到过她个模样,可爱娇憨……让他很想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捏一把……总会有机会的!

    “把它戴上。”封炎指着她雪白纤细的左腕道,心里想的是,他亲手编的这根结绳比半年前他从她手里讨走的那根长了半寸,也不知道长度合不合适。

    端木绯从善如流地将它系在了腕上,然后乖巧地抬起左腕,意思是,我戴好了。

    看在她这么听话的份上,他可以放她走了吧?

    封炎怔怔地看着戴在她腕上的那条结绳,与她腕上原本的那条并排环绕,大小看着正合适,他满意地翘起了嘴角。

    结绳红艳如嫁衣,肌肤雪白如凝脂,她的小手柔嫩,指尖的指甲透明粉红,在阳光下像是发着光,不似阿辞因为心疾体弱,指甲总是微微泛着青白。

    碑林四周静谧无声。

    忽然,两只小小灰雀在半空中追逐着飞过,扑扇的翅膀挠得树枝发出阵阵哗啦声。

    封炎似乎瞬间清醒了过来,话锋一转:“我欠你的还了,你欠我的可别想赖账?!”

    端木绯不由双目一瞠,那眼神仿佛在说,我什么时候欠你的了?!

    然而,话还没出口,她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上次去公主府的事。

    那日她从君然、舞阳和李廷攸那里赢了不少银子,却忘了那笔赌注最初可是君然设来给封炎做彩头的,这笔银子本就该有一半属于封炎。

    只不过当时大家高兴,也就一时把这事忘了。

    所以,他今日不仅是来还愿的,还是顺便来找她分赃的?!

    端木绯不由眼角抽了一下,心里安慰自己道:也幸好今日偶尔遇上了,否则他要是像那晚一样一时兴起大晚上跑去尚书府找她讨债,那岂不是更麻烦?

    端木绯想了想,谨慎地说道:“封公子,我正好身上没带太银子,要不,下次我再给?”

    “不用了……”封炎又笑了,“我自己找你去要。”

    说完,他转身离去,根本就没给她反对的机会,只留下端木绯直愣愣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

    等等,他的意思不会是说,又要半夜去爬尚书府的墙吧?!

    端木绯只觉得头也大了,目送封炎走远,他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之后,端木绯也没继续逗留,带着碧蝉离开了皇觉寺。

    她们的马车目标明确地朝尚书府而去,车厢里静悄悄的,只听到外面传来的马蹄声。

    端木绯低头看着手腕上的两条红色结绳,眼眸中一片混沌,思绪起伏。

    此刻冷静下来后,再回想刚才在皇觉寺里偶遇封炎的事,端木绯总觉得自己像是解决了一个麻烦,从此没了性命之忧,但又引来了另一个麻烦。

    她,是不是被封炎给盯上了?!

    想着,端木绯打了个激灵,只觉得脖子后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感觉就像是有一道视线隐藏在某个地方看着她似的。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不明白封炎盯上她做什么……

    她一个锁在深闺的小丫头,既不能上朝堂,也不能赴战场,能做的也就表个忠心、卖个乖,对于封炎的筹谋,应该帮不上什么忙吧?

    思绪间,端木绯的耳边传来了碧蝉的轻唤声:

    “四姑娘。”

    端木绯猛然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尚书府已经到了。

    碧蝉搀扶端木绯下了马车,马车正停在垂花门外,正午的太阳有些刺眼,端木绯不适的眯了眯眼。

    端木绯本想先回湛清院,却见游嬷嬷带着一个小丫鬟从垂花门的另一边走来,一张富态的脸庞上透着淡淡的倨傲,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四姑娘,您回来了啊!”游嬷嬷随意地福了福身,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太夫人听说四姑娘从皇觉寺回来了,让奴婢请姑娘去永禧堂‘说话’。”

    游嬷嬷故意在“说话”两个字上加重音量。

    端木绯爽快地应了一声,就随游嬷嬷一起去了永禧堂。

    东次间里,只有贺氏一人。

    正午的阳光透过那雨过天青色的纱窗照进屋子里,角落里点着袅袅熏香,一室清朗祥和。

    等端木绯行了礼后,原本闭眼念佛的贺氏方才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捻着手里的佛珠串,淡淡地问道:“绯姐儿,你今儿去了皇觉寺,可有拜出了什么名堂?”

    她的话中是毫不掩饰的嘲讽。

    自端木绯五日前立下军令状后,贺氏就派了人留意湛清院的动静,想看看端木绯到底要玩什么花样,可是过去这五天,端木绯每日就是按时上下课,根本就没什么动作,最也就是她院子里那个叫碧蝉的丫头爱到处找人嗑瓜子聊聊天,说得也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贺氏几乎肯定端木绯一无所获,只等着她认错求饶……

    “祖母,我今天在皇觉寺求了签,”端木绯笑眯眯地说道,脸颊上露出一对可爱的梨涡,“签文告诉我是谁在石榴汁里下药。”

    贺氏双目一瞠,手里的佛珠倏然顿住,吐出一个字:“谁?”

    端木绯天真地笑着,说道:“还请祖母把六妹妹以及那日在闺学的姐姐和妹妹们都叫来……”

    贺氏捏了捏手,压下那一簇心火,对着游嬷嬷使了个手势,游嬷嬷就下去了。

    等端木家的其他五位姑娘陆陆续续地来到了永禧堂时,端木绯已经美滋滋地饮了一盅碧螺春,又吃了半碟好吃的点心。

    除了那日在璇玑堂上课的六位姑娘以外,四夫人任氏也随端木缡一起来了。

    过去的这几天中,端木缡吃了石榴汁腹泻不止的事早就在府里传开了,二姑娘端木绮、三姑娘端木缘和五姑娘端木绫当然都知道,刚才也从游嬷嬷那里听说了贺氏把她们叫来这里的缘由,一个个脸色都不太好看。

    端木绮秀眉微蹙,率先开口道:“端木绯,你到底想玩什么花样?!”难不成端木绯还想把屎盆子扣到她们几个头上不成?!

    端木绯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叠的签纸,缓缓展开了签纸,对端木绮道:“二姐姐,这是我今天在皇觉寺里求来的签。”说着,就把签纸递给了端木绮。

    端木绮拿过签纸,随意地看了看,把上面的签文念了一遍:“船到江心补漏,马临涯坎收缰,鸟入笼中跃跃,鱼在网里洋洋。”她一头雾水地挑了挑眉。

    端木绯一本正经地继续道:“解签的那位大师说了,谁心中有鬼,这签就会显现出来!……看来二姐姐是清白的,还请二姐姐把签纸还给我。”

    什么乱七八糟的!端木绮按捺着心底的不屑,打算先看看端木绯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

    端木绯接着又把签纸递向了端木纭,端木纭的眼中同样写满了疑惑,但是出于对妹妹的信任,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沉默地捏了捏签纸再还给端木绯。

    下一个是端木绫。

    那张签纸始终没有任何变化,白纸黑字。

    “三姐姐。”

    端木绯又把那张签纸递向了端木缘。

    端木缘慢吞吞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盅,然后伸出两个手指捏住了那张签纸……

    下一瞬,那张签纸就从端木缘的指尖方向开始变黑,眨眼间半张纸条都黑了,就像是浸泡到了墨汁里似的……

    “咯噔”一声,似乎是有人站起身时不慎撞在了身后的椅子上。

    端木缘瞳孔微缩,下意识地松开了手,那张黑了一半的签纸就飘飘扬扬地落在了光鉴如镜的青石板地面上,分外刺目。

    满堂皆是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张签纸。

    任氏站了起来,愤怒地指着端木缘斥道:“缘姐儿,原来是你!”

    “不是我!”端木缘急忙否认道,纤细的手指指向了端木绯,下意识地拔高了嗓门,“是你,是你在签纸上动了手脚对不对!明明是你害了六妹妹,你却想陷害我!……四婶母,祖母,你们可别信四妹妹!”

    相比端木缘的激动,端木绯显得平静许,她无辜地眨了眨眼,说道:“这签是我从皇觉寺诚心求来的,刚才大姐姐、二姐姐和五妹妹也都沾了手,却只有到三姐姐你手里才有所‘显现’……为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呢?所有人都不禁这么想着。

    端木绯歪了歪小脸,若有所思,“我记得九月十六那日,三姐姐好像有大半时间都和六妹妹坐在一块儿……三姐姐,你什么时候和六妹妹关系这般好了?”

    她似是疑惑,又似在质问端木缘。

    端木缘今年十二岁,端木缡才六岁,两人相差了六岁,平日里基本上玩不到一块儿去,端木缘一向和端木绮处得最好。

    此刻端木绯一提,端木纭和端木绮皆是若有所思地看向端木缘。

    端木缘只觉得那一道道审视探究的目光像针尖一般刺人,面色微微发白,眼神游移了两下,方才道:“四妹妹,都是自家姐妹,我难道不能和六妹妹坐在一块儿吗?!”

    端木缘如此心虚的模样如何瞒得过人,贺氏看着她面沉如水,一双细目阴晴不定,精明如她,已经猜出这件事十有八九与端木缘有关。

    任氏眉头紧锁,急切地问身旁的端木缡:“缡姐儿,除了十六日那天,你三姐姐可曾与你坐在一起上过课?”

    年方六岁的端木缡懵懂地眨了眨眼,摇了摇头,“三姐姐平日里很少和我玩的……”她似乎还没弄懂是怎么回事。

    任氏深吸一口气,再问:“缡姐儿,跟我说说那天你怎么得的石榴汁,还有……你三姐姐又是怎么与你坐在一起的?”

    端木缡歪着脑袋想了想,就原原本本地一一道来:

    那日,她发现自己忘了带狼毫笔,先去找离她最近的端木缘借笔,端木缘并没理会她。她就跑去找端木绯借了笔又讨了壶石榴汁,那之后没久,端木缘就来找她道歉,还好心指点她画画……

    任氏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目光向刀子一样射向了端木缡,咬牙道:“是你……缘姐儿,是你对不对!”

    端木缘的樱唇微颤,咬牙道:“不是我!四婶母,您莫要被四妹妹糊弄了!”

    端木绯在一旁气定神闲地又道:“祖母,四婶母,想要确定是不是三姐姐还不简单吗?这签可是从皇觉寺里求来的,三姐姐要是觉得弄错了,就去皇觉寺里拜拜,菩萨会还三姐姐公道的。”

    端木缘瞳孔微缩,直愣愣地看着地上那张黑了一半的签纸,脸上瞬间褪去了血色,失态地站起身来,声音中掩不住颤意,“我、我不去!”

    她这般激动的模样等于就给了众人答案,几位姑娘不由得面面相觑。

    原来真的是端木缘所为!

    满室寂静。

    “缘姐儿,我家缡姐儿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任氏狠狠地瞪着端木缘,额头青筋浮动。

    端木缘的俏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却是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是她偷偷在端木绯送给端木缡的那份石榴汁里下了巴豆。

    只不过,她并非是针对端木缡,她一开始的目标其实是端木纭和端木绯,都是她们俩害自己一家!

    自她出生以来,父母相敬如宾,这么年来一家和乐,若非端木纭和端木绯这对挑事精,母亲唐氏何至于惹了祖父祖母生厌,以至于父亲被调任去汝县那种破地方,祖父也不替父亲作主!

    那一连串的事件发生得太快了,至今端木缘回想起来,都觉得彷如一场噩梦。

    忽然间,就只剩下她和哥哥,孤零零地留在府里……

    她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早就备好了巴豆粉,本来,是想找机会把巴豆下在端木纭和端木绯的茶点里,可是苦于没合适的机会……直到九月十六日,她看到端木缡找端木绯讨了那份石榴汁,忽然灵机一动,想到自己也许可以祸水东引……

    她怎么也没想到一张小小的签纸竟然把她给指认出来了!

    京中百姓皆知皇觉寺灵验!

    几年前,一场大火烧光了皇觉寺周边的一条街,却唯有皇觉寺不受影响,仿佛神佛在冥冥中保佑一般……

    神圣不可侵犯!

    端木绯在一旁云淡风轻地说道:“三姐姐,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她还煞有其事地合掌念了声佛。

    一阵微风拂过,吹得外面的庭院里枝叶摇曳,那哗啦声仿佛在响应她这句话似的。

    端木缘不由打了个寒颤,不安地看了看四周,感觉周遭似乎有一双双眼睛躲在她不知道的阴影里打量着她似的。

    窗外的一棵老槐树上,一双乌黑的凤眼正津津有味地看着这出好戏,瞳孔中熠熠生辉。

    那忍俊不禁的轻笑才从薄唇间逸出,就被那沙沙的枝叶摆动声压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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