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下午光顾着喝酒没来得及和面,在酒醒了大半后看了一下时间,11点,我一骨碌爬起来之后钻进厨房里,打开新买的一袋面粉,和了点温水,渐渐揉起来。我的心就跟这被揉皱了的面团似的,揉着揉着就变了形,黏黏的,想放开手心里却始终有摆脱不了的面粉,从粉变成了团,然后又一小团一小团揪下来捏几个褶子做成包子。呵呵……我果然是个人,什么事都离不开包子,可的确,就是这包子,是我倾注了一切所变成的东西,要不,怎么那么耐吃呢?

    幸好今天来的不是仙人掌,而是梁嘉本人。我瞧了瞧他,没有说话,习惯地从第三个蒸笼里拿出两个菜包,包好之后递给他。他想给我钱,却被我拦下了。

    “你怎么了?”

    “没,就想请你吃俩包子,我还没请你吃过包子吧?”

    “不用不用,我习惯啦,这点钱还跟我计较个什么。”他笑了。

    ——梁嘉,这点钱你又跟我计较个什么呢?

    奇怪的是今天梁嘉没有往车站的方向走,看见他直接往对过的高级小区里走去,我一时晃了神。

    “梁……梁嘉,你今天不上班吗?”

    “嗯,”他又笑了,特别好看。“今天休息。”

    “……哦。”我也笑了笑,笑自己多嘴。

    他又像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向我这边走过来,我没敢多注意,我怕我再看两眼,我又想要哭,他太扎眼太扎心了,看一次疼一次。幸好这时候来买包子的人很多,我忙个不停,不去看他也属于正常范围之内,天知道我今天都给顾客找很碎很碎的钱,有些人还有点不满,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我得忙,我不忙,我怎么看他,他怎么看我,他看到我这……这眼睛又会说什么?

    事实说明我多虑了。“岑飞啊。”

    “啊。怎么啦?”我递给一个顾客一个包。

    “昨天……”他抿了抿嘴。“韩擎枫没为难你吧?”

    “哪能呢,”想了想之后我又换了一种口气。“没事儿,我们这些小摊贩,混的也就是一口饭钱,习惯了。”

    “我代他给你赔不是,”他咬了咬嘴唇,像是在思索什么,“其实他心眼儿挺好,就是嘴巴不饶人。”

    “呵呵,梁总好福气。”我又摆上两个生包子在蒸笼里。

    他今天怎么那么婆妈,站在我旁边干什么,你不知道你这样很降低自己的身份吗,和我这样一个一文不值的小摊贩站在一起,就不怕你那一身的西装革履上滴上几滴油,没有油还弄得一身乡土气息,何必呢。

    “哎,梁总,你今儿要是不上班的话赶紧回家休息吧。我忙着呢。”

    “没事,我这不在休息呢嘛,跟你聊天我挺轻松的。”

    “我可不轻松……”我嘀咕了一句。

    我还没说完,这杀千刀的一句话把我雷得不轻。

    “要不今天我帮你卖包子吧,算是赔罪。”

    “靠,让你媳妇儿自个儿来赔!”我伸出手肘往他肚子上顶了一下,劲儿不小。

    听着他就“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他在睡觉呢。”“哦。”

    他好像很高兴,很不巧的是太阳在这个时候出现了,连续了好久的雨天气终于在今天告终,空气还是湿漉漉的,阳光透过那些看不见的小水雾的折后落在了他的头发上,额头上,眉毛上,睫毛上……像是铺了一层轻柔的金色,他的眼睛因为阳光更亮了,眼睛弯弯的。

    我向他投了一个你行么你的眼神,没想到他二话不说把衬衫的袖管卷起来。我这时才注意到,他今天没有穿西装,只是穿了件白色的衬衫,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的白色背心,他露出的小臂让人感觉很有力,觉着如果能被这双手握着,就能够有力气一起面对路途坎坷,觉着如果被这双臂膀拥着,就能够……就能够……能够……走到一个叫永远的地方。

    “喂~卖包子嘞~”他居然吆喝了起来。

    “有病啊!不怕丢人啊!吆喝个什么劲儿啊!”我踹了他一脚。

    “……不用吆喝的么?”

    “靠,这些都是老顾客啊,习惯了来买的,你吆喝顶个屁用啊,大清早的!你这不找骂呢么你……算了,让你这老总来帮我卖包子,我还是回去求求财神能赐给我一床金元宝吧!”

    “喂喂喂,我没那么差吧?”

    “嗯,你很好,非常好,但是您别吆喝了成不成啊?!”

    我慌乱得不成样子,似乎这和我以前某一天的想象正好重合,他微笑着向我走来,然后站在我身边,卷起袖管,把那些还是面团的包子放进蒸笼里,然后就和我一起坐在这小小的板凳上,等那些蒸汽冒出来,把那些面团弄成软软的包子,接着两个人就一起卖包子,偶尔撞到一起的目光,还是那样微笑着的。

    前一个夜晚,只剩寒冷,呕吐,还有眼泪。

    而这个早晨,却染了阳光,他,还有微笑。

    我看了二十一年上海的早晨,却没有看到哪天上海的早晨会带有光晕,薄雾渐渐散开了,阳光直直地洒在地上,高楼上,还有我的早餐车上。我没有抗拒,却由着这股力量把我的早餐车烘热,贪恋这一刻他的笑容,还有那双因为来不及递包子找钱却偶尔又被包子烫到的手。

    今天的九点来得特别快,我理了理东西,最后把板凳往早餐车上一搁,却舍不得回头,我怕我一回头,第一句话就是再见,然后我再一个人回家,再一个人和面,再一个人包包子,没有笑容,没有阳光,也没有这个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呆呆的人。

    “呀~终于卖完了。”他伸了个懒腰,“大功告成!今天生意有没有特别好?”

    “嗯,没有。”我瞥了他一眼。“你以为你谁啊~?”

    “几点了?”

    “九点。”我忽然转过身,像是要用眼神抓住什么东西一样。“要回去了?”

    “差不多了吧,出来活动活动筋骨真的好舒服啊,怪不得你看上去身体那么好。”

    “是么,还行吧,一般好。”

    “我跟你回家吃午饭吧。”他突然对我说。

    “有病啊,你媳妇儿怎么办啊?”

    他突然间没说话,我愣了愣。说错话了?他俩感情不是挺好的么,昨天还……替他买包子呢。我戳了戳他,好像回过了神,对我笑了笑,那笑挺空茫的,看得我的心肝儿挺疼。

    “怎么,不欢迎我吃饭啊?”

    “没没没,梁总赏脸,小的岂敢。”

    结果就是梁嘉和我两个人推着早餐车回到了家里,我理所当然地在大门口绊了一跤,梁嘉扶住我了,我脸噌得一红,虽然他劲挺大,我的大胳膊还有点疼,但心里总是甜滋滋的,跟抹了蜜似的。

    我随便买了点菜就回家了,结果两个大老爷们儿就着番茄炒蛋就吃了起来,他一点都不嫌弃的感觉,还一个劲地夸我厨艺好。我跟他两个人聊天,他问我对社会啥感觉,一谈这个问题我就来劲了,把社会民生问题侃得花里胡哨的,我问他美国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他说洋鬼子那些东西也就那样,没什么特别,那汉堡包可比不起我做的包子。还瞥了我一眼问我咋知道我在美国生活过,我一憋屈,没回答。我愿意知道么我!!!

    临走的时候梁嘉拍了拍我的肩膀。

    “岑飞,有你这朋友感觉真好。”

    “不敢当不敢当……”我连忙摆了摆手。

    “我走了。回见。”

    “梁嘉——”我皱了皱眉,还是说了出来。“你媳妇儿是不是和你闹别扭呢?”

    他一惊,没说话。唉,怎么好的老是猜不对坏的一猜就对呢?!

    “你也说了,那仙人掌表面挺刺儿,内心可柔软着呢,放宽心,别折腾了。”

    他笑了笑,说走了,就走了,点儿都没留下啥。

    我也轻轻一笑。也是的,人家那是散心来陪我卖包子,我瞎高兴什么。

    傻子,我说自己。呆瓜,我说的还是自己。笨蛋,仍然是我自己。

    我干嘛清醒了之后又老把他往人家那儿推啊,你不就该拽着他么!可我咋就办不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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