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拿不定主意是该买小母**还是猪小排时,一扭脸不见了靳准。我抻长了脖子左顾右盼,终于在卖酸的货架前发现了他,身边还站着一外国大爷,秃头大肚,上身套件灰不啦叽松松垮垮的毛衣,俩人比手划脚聊得热火朝天。

    我把小母**和猪小排一古脑扔进车里,转身向他们走去。

    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靳准似乎显得很兴奋,满脸喜色,两眼放光,上身微向前倾,说到激动处不时抬手下巴。

    这个动作我很熟悉,每到情绪高昂时,他就会下意识地做出这样的举动。

    我看着他神采飞扬的脸,突然之间就不想过去了。我放慢脚步,停在离他三米远的地方,歪着头打量他,心头一阵茫然。

    不时有人从我们中间鱼贯而过,偶尔回头注目靳准,然后窃窃私语,就好像他是个外星人。我知道,就算在改革开放已经三十年后的今天,还是有一些人会对发生在自己眼前的国际交流有一种复杂而怪异的好奇和兴奋。

    靳准终于发现了我,招手让我过去,外国大爷友善地跟我say hello,在听见靳准介绍我是他女朋友之后摆出一副欧美绅士的标准反应,带着有点夸张的高兴表情称赞你漂亮可爱什么的,仿佛能结识你真的是他莫大的荣幸。你不能说他们虚伪,这是他们的礼节,一种有教养的表现。

    我干笑着客气了两句就站到一边,老老实实地听他们接着侃。

    尽管超市里人声嘈杂,靳准的声音还是不断灌进我的耳朵,语速很快,发音标准,让我肃然起敬,震动不已。

    一直以来,出于对中华正统文化的热爱,我对那些仗着自己在国外或外企混过就觉得高人一等、在中国国土上正经说中国话还非要夹几句洋文的装逼犯深恶痛绝,时常警告靳准“莫装逼,装逼遭雷劈。”所以靳准非常注意,从不在我面前展露他的外语能力,连单词都很少往外冒一个。今天还是我头一回见到他用别人的母语跟人流利地长篇大论。虽然,我基本上听不懂他们在论些什么,只能断断续续听懂一些词。没办法,我那点可怜的外语底子,自打过完了四六级,平时也没有用武之地,不知不觉间就都还给老师了。

    想起来,高中时代,靳准在许多科目上成绩并不如我,包括英语,可不知道他是不是属于大器晚成型,上了高三以后越战越勇,成绩突飞猛进,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学历越念越高,学校越换越好,让很多之前小瞧他的人瞠目结舌。反而是我,可能是小时候念书太用功念到反胃了,一考上大学我就有种终于熬出头了的解放感,开始疯玩,发誓这辈子再不好好学习了。

    人生啊,让人意想不到的事真是太多了。

    从头到尾,我一直矗在旁边像电线杆子似的傻站着,不上嘴也没法嘴。

    等外国大爷走了,靳准喜滋滋地向我展示大爷给他的名片,一边激动地说:“真巧,居然碰上校友了,他跟我们老板robert是同学,现在在北京跟中科院生物研究所联合搞一个项目,这回是过来开个研讨会,让我如果有兴趣的话抽时间去北京看看他们那个项目呢……”

    我听着他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心里突然一阵烦躁,蛮横地打断他,“行了行了!磨磨唧唧的。再等会儿冰淇淋都化了,赶紧买单回家!”

    被我扫了兴,他楞楞地看着我,像是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翻脸,回去一路上还不时偷觑我的脸色。于是我和蔼地问他白条**下榻在哪个饭店了,黑子发短信说请他一起吃饭呢。他这才松口气,说好象是格林,等会给他打个电话。

    台湾同胞杨义章同学第一次来大陆,我们有义务招待好他,让他感受祖国人民血浓于水的亲情。晚上我们打车先奔酒店,接上他,再一起去赴黑子的欢迎宴会。

    这几年靳准的书越念越多,黑子的接待规格也越来越高,这也说明他混得是越来越好了。

    一进包厢,就见黑子大马金刀地坐在桌前,正捧着菜谱在上头指指点点,看见我们进来立刻起身,跟杨义章热情地握手寒暄,又拿菜单给靳准,让我们再点几个爱吃的菜。

    靳准连忙说你点就行了,我们哪懂。

    黑子也不客气,接过来又干脆利落地点了一堆,一副十分熟练的样子。

    靳准忍不住说:“差不多行了,就我们几个人哪吃得了那么多。”

    黑子不以为意,豪迈地挥挥手,“你甭管!到了这儿都听我的。八百年回来一回,还不吃点好的?美国那破地方能吃着啥?”

    我阳怪气地附和道:“就是,犯不着替他省,反正又不花他自己的钱,说来说去还不是我们工人阶级纳的税,你就当他请客,我买单了。”

    黑子哈哈大笑,说你可真是脸大不害臊。

    我四下扫了一圈没见他媳妇,就问:“小夏呢?”

    他顿了一下,说:“今天上晚班,来不了。”

    小夏是航空公司客服,负责接订票电话的,虽然结婚以后想法换成白班为主了,可个别时候还是得轮个夜班。她比我们都小,人也爱说爱闹,我们都不叫她嫂子,直接叫她小夏。他们处于热恋期的时候,小夏总爱黏着黑子,走哪跟哪,黑子跟我们一起混时也常带上她,我们关系都挺不错。只是这两年见她少了,特别是近段时间。今天她没来,我多少有点失望,就跟黑子说改天小夏有空我们再聚一回,我请客。黑子笑了笑,没说什么。

    接下来我没再搭理他,自顾检视这间包房。看得出来是新装修的,地方宽敞,金碧辉煌,电视里二人转哇啦哇啦地响,非常符合黑子一如既往的审美倾向。

    黑子也没闲着,一会儿嫌空调不凉一会儿说筷子不干净一会儿又催快点上菜,把个小服务员支使得团团转。

    “瞅你那流氓样儿!”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就不能有点素质?一看就是平时作威作福惯了。人家小姑娘才多大啊,挣那点钱容易嘛?你祖上也是穷苦人出身,现在咋就那么多事儿?”

    黑子听了,斜眼看着小服务员说:“你说,我欺负你了没?”

    小姑娘特别机灵,捂嘴吃吃地笑,说大哥你净拿我开玩笑,这姐心眼好,这些可不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嘛,你们要是吃不好了以后不来了,那我就该下岗了。

    菜上得差不多的时候黑子开始频繁看表,一边嘟囔着:“怎么还不来啊?”

    靳准就问:“还叫了谁?”

    “一个哥们儿,老想给你们介绍,差阳错地总是没机会。哦,安文应该知道,就是我胳膊骨折那一回,记得不?”

    “记得,”我白了他一眼,“我当了一个月保姆,这事终生难忘。”

    黑子嘿嘿地乐,“我说的就是把我胳膊弄骨折那人,哥们挺仗义,我们是不打不相识……”

    正说着,他的电话响了,他抄起来就骂:“**!干**毛呢还不到?”大概对方回答说堵车了,他又埋怨:“知道堵你还不早点出来?快点啊!都等着呢。”

    又过了一会儿,我去了趟洗手间,出来后差点在过道里撞上一个人,我一抬头,居然是范思哲。他看见我也是一楞,“是你啊,跟朋友来吃饭?”

    打完了招呼我们就应该是分道扬镳了,但奇怪的是他竟然跟在我后头,一直跟到包房门口。他疑惑地看看包房的门牌,又看看我。我都把门推开一半了,也糊里糊涂地跟着看一眼门牌,没错呀。

    黑子一探头看见了我,“你干嘛呢不进来?”

    我依言进屋,然后听见他对着门口喊:“哎!老范,这儿呢。”

    我回头瞧一眼范思哲,他也正看着我,一副半哭不笑的表情。

    这世界可真小,我心想,怎么走哪都能碰见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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