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离丄婚有些年头了,韩昀明还记得从法院出来是下午四点,天都有点发黑了。爸爸和哥哥的车票是晚上八点,所以夫妻俩带着孩子到路边的小摊上吃饭,一人一包方便面吃完就算是彻底散伙,那些年在搭帐篷的小摊上煮方便面吃是很流行的,煮透的面条,小砂锅,翠绿的香菜,往长条凳上一坐,那个美劲儿是让人掉眼泪的。

    韩永晨边吃边掉眼泪。昀明看见哥哥掉眼泪,也跟着掉眼泪。

    从那个时候开始韩家兄弟再也不吃方便面了。对他们来说这种曲里拐弯的面食代表着难以忍受的割舍与离别。

    韩昀明问:“爸爸去哪了?”

    妈妈说:“不知道。”

    他又问:“那哥哥呢?”

    “跟爸爸在一起。”

    十岁的韩昀明哭喊着:“我要哥哥!”

    韩昀明的妈妈抽出他的塑料腰带打了他一顿,腰带的边缘很锋利,像小锯子一样。

    第二天他没事人一样去上学,一个同学问他:“韩昀明,你哥哥呢?”

    他对着那小孩眨眨眼:“我有哥哥?”

    大家哄笑着“韩昀明疯了”,一窝蜂跑开去。

    韩昀明的哥哥,就这么着从韩昀明的世界里消失了。

    中考过后有一天妈妈喊明啊,你同学电话,韩昀明拿起听筒,“同学”说昀明是你吗我想你,韩昀明的眼泪唰就下来了。

    韩永晨悄悄的说我考上寄宿学校了,到时候我一个星期就去见你一回。

    韩昀明赶紧抹干了眼泪往厨房看了一眼,韩妈妈在切土豆丝,他回过头小心的说韩永晨我想你想得挨了打了都,我也考上寄宿学校了到时候我也去看你。

    晚上韩昀明躲在被子里睡不着觉,他后悔没把哥哥的声音录下来一遍一遍的听。假期真漫长,时间要把人吞掉了似的慢。

    高三的寒假只有十天,一眨眼就没了,正月十九是周六,下午韩永晨逃了一节课,正赶上最后一班车。依维柯停在大马路上,售票员声嘶力竭的招呼“上上上走了走了”,从窗口看进去里头立体化的塞满了类人生物。

    “等等,我——”韩永晨从三轮上跳下来,像电影上经常出现的抱着孩子追赶火车的可怜妈妈一样踩着雪往前跑。依维柯踩了急刹车,因为惯原因还是滑出一大截,售票员跳下车来,一丄手打开后面一个车窗一丄手提溜着韩永晨的肩膀:“上去吧。”

    “多钱啊?”

    “十六,赶快上吧,不然没有车了!”

    韩永晨往依维柯狭小的窗户里钻,最后一排的人摞了三层,他跌在靠窗户的两个乘客身上,车外的售票员已经看不见了。

    维持着这个姿势,韩永晨抻了抻身上的羽绒服,然后找到一块巴掌大的地方,站了起来。天已经黑了,车厢里一片漆黑,坐车座的坐马扎的皮箱上的木板上的扭曲的站着的人都看不清楚脸,内容丰富的依维柯颠簸在乡村的小路上,不用想就知道是为了躲避检查和收费点,这下没有四五个小时一准儿到不了,韩永晨揉揉酸痛的胳膊,脑瓜子左边挂着个车用音箱,一惊一乍的放着《张震讲鬼故事》,声儿特大,还是关于夜路行车的,听得黑暗中一干人的脸都绿了。

    到了市里都晚上九点多了,司机打个哈欠把车停在商贸中心楼下,耳朵里嗡嗡作响的韩永晨一下车就看见韩昀明蹲在商贸城拉着的大铁门下面,正就着旁边商贩的台光吃烤地瓜。

    韩永晨喊了一声昀明,韩昀明没抬头。他走过去,站在一边看着弟弟目不斜视的吃,嘴角边呵出一阵一阵的白汽。

    韩昀明突然说话了:“不是我不起来,我脚麻了。”

    听完了韩永晨回头打了个三轮,示意师傅把车开到人行道上来,停在商贸城楼下。然后走上台阶,抱着韩昀明的肩膀用力提起来塞进车里。

    “去哪?”韩永晨问弟弟。

    韩昀明说:“家。”

    “公安局门口下。”韩永晨转头复述。

    寒风从塑料布的缝儿里透进来,韩永晨帮弟弟按着发麻的膝盖与小腿。韩昀明坐在车座上啃没吃完的地瓜。

    “别吃了,小心烧心。”

    韩昀明打开车门子把地瓜扔了出去,在衣服上擦擦手。

    “那样的车你都敢坐,它那是客车吗,那就是130!”自认为擦干净手的韩昀明忽然发威,对着哥哥一顿拳脚相加。

    “到那时候估计你都成冰雕了。”

    韩永晨笑着,掏钱给司机师傅,一边下了车。黑夜里的公安局像个教堂,只有十一楼的110指挥中心亮着灯,还有楼顶上的信号塔的红光闪来闪去。韩昀明租的房子在老公安局家属院,一片全是二丄十年以上的平房,隔得乱七八糟。可公安局从正面看去还是不错的。

    冬天的夜晚冷得要死,韩昀明掏钥匙开门的时候韩永晨抬头看了看天空,刚下过雪的夜晚星星特别的多,老俗话说,三星正南就要过年,年关刚过,猎户座还是当仁不让的横在正中间。

    “看什么呢”韩昀明问他。

    “看星星。”

    “你饿不饿?”

    韩永晨点点头,跟着弟弟进了屋。屋子很小,一进门就是一张床板,旁边的夹缝里搁着一张书桌,桌子上堆着饭缸和各种颜色的塑料袋,还放着一台电风扇,蓝色的扇叶上落满了灰。

    “没有什么吃的,外面的店铺不是没有开张就是已经关门了。”

    “也不是太饿,明早晨再说吧。”

    “……”韩昀明扯出被子铺床,忽然回头一笑,“割相啖?”

    “没有那么多给你。”韩永晨脱下羽绒服,落在上面的雪融化之后濡湿了一小部分。

    韩昀明拿起饭缸看了一眼又放下了,爬到床底下拽出个小电炉。

    “啥啊。”韩永晨拿起缸子来,里头装着一碗元宵,黑面两个白面两个还有些小的,在灰色的汤水里露着头,已经结成了冰。“这什么时候的了?”他问。

    “昨天的,我都忘了,”韩昀明从哥哥手里接过缸子,把底儿抹干净,墩在电炉上,“冻得这么结实应该坏不了,我给你热热,将就着吃点吧。”

    韩永晨正往床上面爬,爬到一半停下来笑笑说行啊,也就只能将就着吃点了。故意把“将就着”三个字咬得特别重,刚坐下韩昀明的一把勺子就抛了过来。

    “你谋杀啊!”他大叫。

    韩昀明一点也笑不出来,另拿了一把勺子把冻结实的元宵戳得嗵嗵响:“我今天不爽,我要发脾气。”

    韩永晨耸耸肩。

    “今天我给二姨打了电话,”韩昀明闷闷的说,“她让我二十晚上回家去。”

    “嗯。”韩永晨裹着被子答应着。

    “她还说……”韩昀明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吃了死苍蝇的表情,“……呸!门儿都没有!”

    韩永晨坐在床上看蹲在地上给他煮元宵的弟弟,心里差不多明白是什么事情了,准是那老女人游说昀明管那男的喊爸爸,一想起这种事情韩永晨立刻也觉得像吃了死苍蝇。估计这种整天没事做就管着牵线搭桥游东说西这种善心大大的有的八婆,挂了之后一准儿上那个满是洋鬼子们的天堂。

    一瞬间韩永晨脑袋里闪过这么些个念头,他张张嘴,只吐出一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拦也拦不住。”

    韩昀明在下面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饭缸里头的冰化得差不多了,一股芝麻的香味儿溢出来,屋里头也暖和了不少,蒙门玻璃的塑料布上凝了一层细细的水珠,很快就冻成了窗花一样的东西。屋顶上积了一点儿蒸汽,白炽灯昏黄的光晕成了圆圆的一个光斑。韩永晨披着大衣倚在墙上看书,书没有封皮,皱的很厉害,是年前的时候不小心掉进了水桶又在教室里的暖气片上烤干才弄成这个惨样子,好在是一本诗集,又看得很熟了才没发大脾气,不然……韩永晨忍不住又看向正在四处找手巾的双胞弟弟,这个人神经不知该说是过细还是过。

    一阵白色的蒸汽遮住了视线,弟弟把煮好的元宵端到了跟前。“别碰,烫。”

    韩永晨盯着韩昀明蒸得有点发红的脸颊,伸出手帮他冷着。

    “过会儿该胀了。”

    “没事儿,”韩昀明甩掉他的手,“这不是烤的。”扬扬下巴示意哥哥自己拿勺子,“先喝点汤。”

    韩永晨拍拍被子:“放被上。”

    韩昀明拿跟他一样的眼睛剜他:“你那个心是蜂窝吧,那么多眼儿。”

    韩永晨捞起一个黑面的元宵,随便吹吹就咬下去,这种大元宵皮薄馅足吃着是最爽的,甜香的气息一直透到心里。

    “以后别总盯着我看,难受。”韩昀明突然说。

    韩永晨手一抖,刚咬了一口的元宵掉进了缸子里,溅出来一点汤。

    韩昀明蹭过来,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

    韩永晨长出了口气,他把手挣出来,靠在自己身边的某人的额头,又安抚的拍拍。

    “让我吃饭。”

    “吃完饭?”

    “老实睡觉。”

    “明早?”

    “我去打电话请假。”

    “什么时候回去?”

    “不一定。”

    韩昀明把头埋在枕头中间装死。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韩昀明翻个身,半眯着细长的黑色眼睛,屋顶的灯光像一把闪着金光的匕丄首,“……我81岁那年,得到了一幅故乡的地图。上面绘有断断续续的曲线,指向天空和大地……”

    海子的《南方》。

    韩永晨把破烂不堪的海子的诗集扣到一边,又将饭缸挪到床头上,捉住韩昀明的衣服领子吻他。

    “等娘嫁完人再说。”他放开韩昀明,又拿起诗集和元宵,“快睡觉吧,一会儿感冒了。”

    “蜂窝男。”韩昀明嘟囔着脱衣服钻进被窝,“爸爸知道这事儿吗?”

    “娘嫁人还是咱们俩?”韩永晨盯着他,“哪个?”

    “每个。”

    &her——这元宵挺好吃,给你一个。”从缸子里舀出一个,用嘴唇试试温度,递到韩昀明嘴边,又收了回来,“你胃不好,晚上别吃这么黏的,不好消化。”

    已经张开嘴巴的某只气结,飞快的欠起身子咬掉了勺子里的汤圆。

    哥哥把汤端过来:“原汤化原食。”

    “啊啊啊韩永晨你去死!”韩昀明捂住耳朵钻进了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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