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有了板结的棉絮,而不是潮湿的烂草。

    对父亲的挂念、对生死的忐忑都消失了,只剩下对茫茫前路的不知所措。

    谁会买我?买走做什么?

    父亲说,他毁了我的下半辈子,也就是指被发卖为官奴,一生乃至后代坠入贱籍的事。

    父亲也让我怨恨他。可是我恨不起来。

    怨恨吗?

    怨恨有用吗?

    父债子偿,在直接的受害人面前,我应该负责吧?

    至于那些不相干的外人,那些闲言碎语……随他们去吧。

    反正,情况也不能再糟了。

    后来我发现,情况确实还能再糟一点。

    不,是糟很多。

    双手捆在身前,脖子上面也做了个绳套,连在一起。

    我们一共百十来人,挤在棚子里。有一个大院的,也有陌生脸孔。

    时不时的有人被领到外面,有时候五六个一起,有时候三四个一起,我看了几拨,大概都是年纪身材差不多选作一批。

    先是年纪大的,然后是年纪小的,他们一出去,就很少回来,除非特别瘦弱,或病态严重,或五官有暇的,安置在棚子的一角。

    渐渐棚子里的人越来越少,我留心了一下,留下的人,一半都在十二三岁到二十二三岁,身体强壮,或者相貌端正。我站在其中,并不出彩。

    果然接着就到了我和另外两个人,像牲畜一样,牵着绳子,赶到外面高台上。

    台子下面几十双眼睛,上下打量。

    我看到了熟悉的王叔叔。

    王叔叔要买我?

    心里有些高兴,也有些酸楚。

    “……柳家子,官宦人家,年十五,识文断字,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纹银五两。”

    我,五两。

    身边两个同龄人,三两。

    ……好不值钱。

    听阿小说,我平日抚的那一架琴,最少值十五两。

    三两的很快被加了三钱银子,领走了。

    我听见关于我的提价声。

    渐渐价格超过了五十两,似乎是非常高的价格了,人牙子满脸喜气,而王叔叔脸色很不好看。

    因为另一个管家打扮的人一直在和他争。

    每次他加一两,对方就加五两。

    这时候,我还不知道五十两是一个怎样的高价。

    也不知道王叔叔在我和我爹身上,究竟花过几百两。

    更不知道他家有多少积蓄。

    那个管家打扮的人,我不认识。

    我宁愿被王叔叔买走。

    可天不从人愿。

    那名管家打扮的人,对着王叔叔说了什么,又给他看了什么。

    我在台子上看得很清楚,那是块腰牌,似乎是父亲一位同僚所有。

    王叔叔焦急的脸色并没有好转,他正要和对方争论,门外一阵喧哗,跑来一个少年。

    一眼,我就有些眩晕。

    ——阿小!

    在牢里,我除了担心父亲,也很有一些时间思念他。

    想想也好,没有戳破窗户纸,他完全不知道,也不会给他困扰。

    梦想被碾压粉碎,如今我这幅模样,唉……

    但是决定归决定,看见他的时候,还是控制不住心砰砰跳。

    他拦在他爹身前,大声质问王叔叔为什么天天到这里来。

    王叔叔回答的声音小,不过阿小往台上一看,和我的目光对上,他也就明白了。

    “你要买他?!他爹是个什么东西,你还敢买他!”他冲他爹喊。

    一句话,冷水浇头,如坠冰窟。

    后面他说的什么,我听不清了,我晕倒在台上。

    醒了以后,头昏昏沉沉,看到陌生的环境,房间简陋。

    脖子上的绳索不见,手还是被捆着。

    陌生的小小子探头进来看见我醒,飞一般去叫了人来。

    一阵甜腻香风,一身大红,一颗美人痣,保养极好的脸上,藏不住几道细纹。

    他有喉结,声音淡淡的沙哑:

    “柳家小哥,你家的事,大家全知道,节哀。人得往前看。我花了银子买你养你,供你吃穿,你就得报答,这可没错吧。”

    “是的。”我承认,“请问,阁下怎么称呼,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我名红罗,这里是烟花巷——我到忘记你是昏着抬进来的。”他说,“有人把你卖进来,这是身契,你看好了。”

    我看见鲜红的指印按在官印旁边,我看见“户部”两个字明晃晃摄人心神,我看见出卖人和买受人以及担保人名字并列,我看见自己右手食指有未擦净的朱砂痕……

    烟花巷是什么地方,我听说过。

    自从我对阿小上心以后,打听过相关的事,知道有这么一处所在。

    但是……“买我的,是某某大人。”我说出一个名字。

    红罗惊讶挑了挑一边的眉:“你消息到灵通,既然如此,我也告诉你,是他的管家把你送进来的。”

    ——是送,不是卖。

    第149章 燕华自述+王大夫黑历史

    红罗的话,掐灭我最后一点希望。

    他告诉我说,在这里贱命不值钱,顺着也是一天,逆着也是一天,端看你怎么过,过好了,锦衣玉食,过不好,呵呵……

    我求他让我做别的营生,他打量我,也不怎样,就叫我去试试。

    管账?我没学过,他这买卖也不许我横插一脚。

    琴师?这个可行。只是他这里的靡靡之音,我没有听过,更别说弹奏了。苦苦学了三天,将形容也养得滋润了些,我忐忑着,换上红罗给我的湖色轻衫,头上别了支银簪,脸上……脸敷了粉唇涂了朱,抱着琴,跟在两名哥哥身后,进了烟花馆的一处小院。

    据说小院的客人来者非富即贵,招待也是最好。

    我看见了熟人。

    ——当然不是某位大人,他一向爱惜羽毛,据说是最早和我爹划清界限的人。

    是他的管家。

    虽然没见过几面,但我记得他的模样。

    他身边一左一右坐着两个陌生人,膀大腰圆,敞着怀,露着粗黑的护心毛,举止很粗俗。

    开始很平常,我弹琴,那两个哥哥陪着陌生人说话。

    他俩年纪比我还小些,但这里长幼之序不按年龄而是资历,进门来的新人永远是弟弟,除非又有新人到来。我目前和另外三个人是最小的。

    弹着靡靡之音,我偷眼望向席上,他们喝喝酒,说说话,撒、撒撒娇……

    “琴师新来的?”管家没有点相公,独自喝酒而已,看我弹完一曲,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赶紧站起来,低声道:“我……我叫华燕。”

    大概他早就忘记我曾经是谁了,这样也好,我尴尬还少些。

    他笑呵呵的:“弹得不错,我敬你一杯。”

    看着他使用过的酒杯,我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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