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重阳一直是晏楠时最讨厌的日子。

    那一年的重阳日,满地黄花堆积,正如拭音阁内躺倒在地凋谢而去的生命,浓重的血色铺作漫天黄花的背景。

    这种代表安息的花朵,与其说是代表慰藉,对晏楠时说不如更代表了死人,无尽的尸体,敌人的,己方的,凝固着死前最后一刻的样子,直到大火将拭音阁吞没,一切灰飞烟灭。

    火大概也是最纯净,也是最好的净化工具了,虽然大多数时候人们只认为水才能净化,冲刷罪孽。

    胜败已定,他的父亲晏世嵘决定死战身殉。晏楠时也抽出剑,决定与其在敌人手上受俘,最后时刻不如自尽保有祖上的尊严。

    却被晏世嵘打了一个耳光。

    “畜生,祖宗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叫来了跟随一生的忠诚部下白川。

    一世的默契尽在无言中,当下白川带着晏楠时穿过密道逃走。

    “父…”

    这就是永别。

    但日后的生活对于晏楠时并不是“忍辱负重”,“伺机而发”这些轻描淡写的字样能够说完。

    有时候想到,那天他要是也一起殉了节,绝对比起后来复仇要来的方便的多。

    死不是难事,难的往往是活着。

    逃离灭门的时候,他还是个大少爷,拭音阁的少主。逃离后更名换姓,浪迹天涯,为了活命三教九流的日子都尝过一遍。

    身边跟着的手下也越来越少,有些是护主而死,更有些是受不了颠沛流离的日子,看不到这样逃亡究竟到哪里才是终点,背主而去的,或者卖主求荣的,那段日子里,晏楠时看惯了世态炎凉。

    只有白川一直跟着他。混迹江湖对于当时单纯从温室长大的大少爷来说,本是致命的,更别提后面还追着不放的杀手。

    也就是那时候处出的情分,在晏楠时的心中白川是部下,是父亲的旧臣,更是他的师长。

    逃亡到第三年,江湖上潮起潮落,拭音阁被灭之事早已是过期的传闻,对于在逃的拭音阁旧人晏楠时等人江湖一众都已认作是丧家之犬的存在。

    反倒是白川对于这样的看法放下心来。

    的确,晏楠时自己也这么想。

    当江湖人更倾向议论谁家掌门的女儿才是当代武林美人的时候,他的生命才会安全。

    也就在他们都这么稍放下心的时候,敌人突然发难,将他们残余所有包围计划全剿。

    有一次的绝望。

    其实那时晏楠时反而觉得轻松,终于来了。

    逃不掉的,果然是逃不掉的,也总算来了,这大概就是这场逃亡的既定宿命吧。

    当时真是做好死的准备。直到,一骑玄衣杀出,身后又窜出十数人将刚才蓄势待发的杀手们全数毙命。

    晏楠时当时看得心惊,这样消无声息竟然,就这么干掉了自己一直头痛着甩不掉的敌人。

    看着那个玄衣的,与其说是男人,现在仔细看应该是个少年。

    不说他本身的身手,就是组织了后面的一众人,行事前未见一丝端倪,行事后手下却也训练有素不作大声。

    “事已完成,不知世叔是否满意?”

    少年忽然对着身后的方向恭敬的跪下请示。

    晏楠时这时才看清原来身后的草丛隐秘处斯人抬出一个白衣的书生,细狭如狐狸般的眼睛似笑非笑的打量着晏楠时,似乎早将他心里所想看透。

    晏楠时背脊上直冒冷汗。

    那个白衣的书生三十岁许,自在随意的斜靠在软轿上,拢着一把折扇,举手投足尽是逼人的风华绝代。

    这人…

    “颜世叔,晚辈晏楠时多谢世叔出手相救。”

    颜明河轻笑,还算出息,看得出发慌,语气还算沉着。

    站在颜明河软轿后的颜轮有些汗颜,父亲这个为老不尊的,他这副打量人的模样,这气场都可以把人看得心发慌。

    看了眼恭恭谨谨低下头行礼问安的晏楠时,可怜的小子,估计见到你自己亲爹都没行过那么标准的礼吧。

    “轮儿在心里骂我呢?”

    颜轮赶忙肃立。“儿子岂敢不敬。”

    看到颜轮见他父亲也是副耗子见了猫的样子,晏楠时一时也安心了下来。左右不是他一个人怕。

    那人慵懒的“嗯”了一下,好似真的刚才是猫逗着耗子玩一样,而不是父亲训儿子,用折扇比了比晏楠时,“带你这位兄弟回家吧。”

    众人皆如释重负。

    晏世嵘与颜明河有旧,拭音阁尚在时,两家也会互通有无,甚至年节会见个面。

    上代的事晏楠时也只听说了个大概。

    江湖上一至今许多诡异的事故转折,据说有相当的手笔是他做的。

    可是看颜明河真人,实在在他身上看不出任何江湖人的影子,怎么看都像是规规矩矩读圣贤书的书生,也不会任何武功。

    表面上看不出端倪,晏楠时却很奇妙的从小见到这位“世叔”就犯怵。连他小时候养的小土狗,平时横闯乱窜,都敢咬烂他父亲的鞋子,看到颜明河却老老实实的摇尾巴讨好。

    他父亲当时开玩笑说,动物都是本能知道危险。

    “连畜生都怕你,我看你才该叫鬼见愁。”

    江湖上叫做“鬼见愁”的真是沧浪盟盟主司空致天。

    隐晦的说,这两人是欢喜冤家。

    这事儿相熟的故交都知道。

    比如晏楠时就清楚,他喊颜明河作“世叔”,那个让他艳羡的玄衣少年也喊“世叔”。但知道那个少年叫做司空维后,晏楠时就明白,与其叫世叔,那少年叫父亲也当得。

    流浪三年,到了这里总算可以得到片刻安闲。

    司空维是个臭脸面瘫的少年人,看着不会说话,问上敏感问题马上就用冰冷的眼神剜着你。

    有了比较,晏楠时总算是明白自己怕颜明河什么了。

    司空维的目光,让人如坠冰渊,觉得他有直接把自己拖出去用剑劈成两半的可能。

    颜明河的目光,即便你没犯事,看了这样的目光,就不由自主犯怵从脚趾开始盘算自己到底犯上过什么坏事,他应该不知道自己的这种小事……总之哪怕走出了千里之外,只要得罪了他都会寝食难安。

    那天要是被人套上麻袋,割了四肢耳鼻舌头扔下大海,还想不起是谁做的,别想了,绝对是什么时候得罪这位了。

    相对而言,为人油滑的颜轮实在是厚道极了。

    颜轮告诉他。

    “早个三年,父亲就派人跟着你们,但那时江湖上风声太大,咱家又是准备洗白了不管事儿的。也不能放任着你危险,就叫司空世叔暗中将太棘手的对象给筛减掉。”

    说的司空世叔正是他爹的相好。

    “父亲又说,你要真想成事,这三年也该你磨练下,躲不了懒,他替你将人都打发了那也简单,只是本事都是从真刀实枪里打拼出来的。”

    晏楠时点头说是。心里却幽愤了。哪怕真知道是这个道理,三年的苦担惊受怕不是白挨的。好几次真是以为要挂了。叔,你好歹打个招呼,磨练人也好让我知道我小命能保。

    颜轮嘴里说的无非是颜明河批准了让他漏下来的话,但是看到晏楠时这副幽愤苦逼的样,不厚道的乐了起来。

    “后来就到了今年年头上。这些年父亲也瞅眼看着你呢,说你这些年的确是发奋学到了东西。”

    被这样一个长辈夸奖那真是受宠若惊了。

    “不但瞥除了队伍里有二心的,还给结交出日后能用的干将。所以到了今年年头,听说加大了来刺杀你的杀手人数的时候,父亲也就不干预了。看看你这三年学到的是否真够用。”

    结果大家都知道了。颜明河第一次完全发开了人手,于是晏楠时的这些小势力就差点被一锅端。

    “诸葛一生唯谨慎啊。”颜轮一副语重心长拍拍他肩,“兄弟啊,你盼望着江湖风声下去,没人惦记你是对的,但那有希望别人警惕下去的时候,自己也一并放松的是不是。我要是追着你杀的人,见你以为大家目光转移了没人惦记你这会儿,就该额外加重力量打你个措手不及。”

    的确是这样。

    晏楠时格上知错能改,也没有刚愎自负,不能听得说他不好,否则凭这个公子哥的格,三年早混不下去了。

    大大方方的给颜轮作揖。

    “受教了。”

    每天与这两人在一起。颜轮是个自来熟,不去搭他自己就会和你搭熟了。司空维却是个捂不熟的,就算颜轮这么好说话,两人又从小相识却也不见亲近。

    学着颜轮做事,颜轮也大度的很,他要学在一边看也不藏着掖着,适时还会教上点,江湖事闹了再大,其实背后也要有利益支撑,否则一个门派掌门弟子平时靠什么开货仓?靠义气吗?

    “你要是今后要复兴拭音阁,首先就要又自己的势力去和那些对着你的敌人干。你有相好自己将来干什么营生吗?”

    也不能他回答,颜轮自己舒服的靠椅背上。

    “我是准备金盆洗手了,等这些都洗了白。我也去换过正当营生,好过刀头舔血的日子,要是可以考得上科举,以后子孙后代都是书香门第了。”

    晏楠时一时惊奇,“你要去考科举?”

    这种想法在江湖人中实在是奇异透顶。正宗的江湖人自认潇潇洒洒,眼高于顶,谁都不鸟,连金銮殿上坐着的皇帝老儿都不放眼里。

    科举给那昏君去做狗官?

    没人有这想法。实在,江湖人眼中,朝廷的官都是狗官,都是可以随便顺东西劫“富”济自己这个“贫”的粮库。

    你竟然要去当那个悲催的被劫的那个“富”?

    颜轮点头。“当然了。”

    理所应当。

    忽然又指指正院的方向。

    “我家老头子以前就是个探花郎呢。”

    晏楠时惊讶,两家再熟,真是第一次听说。

    “探花?”

    “你轻点。”颜轮眼中带过些惆怅,“都说一入江湖岁月催,我家老头子当时多好的前途……唉。”

    涉及到了往事,颜轮平时看上再好说话,真不想说了,那是一个字都问不出。

    除了持产业,江湖人还有的就是要武艺。

    江湖人对于自己的武艺都是要保密的,不同门派常有为了一本秘籍争执流血,就算同门师兄弟也会为了自己门派的秘籍拼命。

    世风如此。

    司空维的武功当日他见了,应该已可以挤入一流,只是现在毕竟年轻,但比起自己是上乘了。

    颜轮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习武的,他爹看上去要像书生的话,他就怎么看既不像江湖人也不像他说的要考科举的书生,反而,像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

    读书人可以一起读书上学,但练武,各家不同,晏楠时也不是颜氏司空氏的子弟,谁都不会和他说一句“咱一起练武吧。”那像在觊觎晏楠时家的武学。

    给他单僻了个小院,练功倒也方便,没外人看。

    白川对晏楠时说:“少主不妨与颜氏,司空家的两位公子交好。传说神水上一任主人神水差点受灭顶之灾,表面看是武林盟主起的事,深层的就是颜明河在其中作用。”

    白川有时的言论会有势利的成分在,但晏楠时相信他是绝对对自己好的。

    虽然把自己和这两人的交往说的那样别有目的。

    其实不用白川特别说,晏楠时自己也是极想和这家人亲近的。

    三年,饱尝人生疾苦。

    这样类似家人,胜似兄弟,心灵上就是愿意靠的近。

    更何况这些人也的确各有春秋,都是能独挑大梁的人物。

    也有钦佩。

    晏楠时找颜明河,表示想拜他为师。

    “拜我为师?我有什么值得你学的?”

    颜明河淡淡把话又弹回来。

    晏楠时也说不清该学什么?

    学你会算计人,学你谋诡计,嘶,这话真不能说。

    学你学富五车,哎,我也不去考状元。

    “晚辈希望能学得到颜兄和司空兄弟的一半,那么也心满意足了。”

    “那你就去找那俩傻小子。”

    说了半天话,颜明河也懒得和他客气了。

    多说话伤神的。

    “你下去吧。”

    晏楠时真没想到颜明河那么不给他面子,怎么说自己还是个故人之后。那个故人还死了。死人面子你总要给吧?

    颜明河都端茶送客了,晏楠时做晚辈的,只好恭恭敬敬的问了安退下了。

    晏楠时是属于执着的人。

    他在门口跪着,请求拜师。

    “昔时有跪求门前多日,以诚心感动拜师的。”颜明河冷笑道,“今天你小子也和我来这一套么?”

    晏楠时叩首,“晚辈一无所长,唯有诚心还可取。”

    “这样啊,那你就诚心吧。”

    颜明河也是坚持的人,甚至论起这点,后辈的人里真没一个人能比得过他。

    晏楠时这一套他也不是看不懂。

    从来以长跪不起这一戏码拜师的,与其说拜师,那真是逼师!

    就因为人家拜在门口几天,街坊邻居都看见指指点点的,那些无聊人只管嚼舌头被个诚心感动来感动去的,作为师父最后只能为了影响太不好收了徒弟。

    这没入师门,就已经算计上他了。

    颜明河此生最恨被胁迫,也最不耻这种行为。

    “拜师要诚心,这样的诚心老子真受他不起。”

    颜轮一听这话,就明白了晏楠时这次实在是错大了。

    你对谁耍心眼不好,偏偏算计我爹,真是太没眼色了。

    你要是真心实意要拜这个师,哪怕当场给拒绝了,大家日子过一起,日子长了你究竟怎样的心意,旁人也不是没眼睛看不见,我爹不假颜色,我也会帮你说上两句好话,这才是真的诚心。

    而且平时你要学什么大家谁有防着你,不告诉你的。

    现在事情闹到这样,颜轮也怒了,救你命,还带你出去见场面,家里现在倒养出个白眼狼。

    晏楠时在门口跪了三天,好巧不巧,这三天里还下过一场雨。

    颜明河下定决心的事,别说三天,就算三年,算计他,你跪着就是活该。

    晏楠时跪着的还是真正的大门口,人来人往,街坊邻居都穷可怜这小子。

    这就真是有心算计了。颜府上大大小小不少院子,怎么说拜师不堵在老师的院子门口,却堵在大门,那是让街坊邻居用口水淹死人的。

    颜明河不吃这套,名士风采,那么多年了遇上个和他耍心眼的小后生,他脾气乖张,也常常不假人以颜色。区区几个三姑六婆长舌妇,他真不放在心上。

    要跪让他去。

    拜师也是门买卖,师父想教,徒弟想学,没有说一方强要另一方就一定要给的,双方都是平等有自主选择的权利。

    颜轮到底后来还是把晏楠时劝起了。他老子是长辈,可以对小辈不假颜色,但是他,虽然心里也不屑的很,却还是要劝一劝的。

    “兄弟,起来吧,我家老头子下定心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

    看他还一副不为所动的正人君子样,颜轮也不给他留脸了。

    “大兄弟,咱给你指挑道儿。”

    “世兄请讲。”

    颜轮现在看他这副恭谨的样子,就来气,这人真假。

    “你这跪的地方不对啊。”

    “啊?”还和他装傻。

    颜轮嘴上也损了。“你这跪的地儿不是拜师,跪大门口的那都是私孩子认爹来的,进不了里面的院子,只能在外面跪着求老爷认主归宗。”

    晏楠时脸黑了,他才不想换个爹。

    颜轮最后还是给他留了面子,没给再踩上两句,像是没事人样走了。

    这件事过后,白川特别气愤。

    “颜家欺人太甚。”

    “算了,白叔。”晏楠时苦笑,是他自己理亏。

    原本颜明河救他照顾他,就是份不轻的人情,是他自己做事不厚道。

    当时父亲在时所谓的一众故交好友,一旦落势后,鸟雀状散去,求过的叔叔伯伯们要不将他推却,要不干脆出卖他。只有颜明河不动声色保护了他那么多年。

    这次是他做错事了。

    再回到颜府,一切供应照旧,只是连仆人见着他都没了以前的客套。

    颜府两位公子,司空维本就是沧浪盟的人,在这里也待不了多久,并不常见,颜轮这后来却常常不见人,说是去外面做事了,也不再叫上自己。

    晏楠时这才尝到个中滋味。

    颜轮此人又怎么会觉得他好相处,他看上去好说话只是他想让你觉得和他好说话,要是他不想和你说话,也和颜明河一个样,连他人你都找不到。

    这样的冷板凳坐了快两个月,白川叔是一肚子牢骚,晏楠时却是虚心安宁的在自己院子里练功,偶尔也会流露出些愧意。

    人都是处出来的,晏楠时的表现都在大家眼里,时间长了,也会觉得,这人的确有时不厚道,但总体来说,知错能改,这样年龄的青年人真不多。

    江湖上的后辈,都拽的很,听不得人指出错误。或者就是面上听了长辈教训,背后却还是个老样子。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年轻人更不怕犯错,怕的是有错了还死命不该,那就是庸才了。

    就这样颜家人也总算给了晏楠时好脸色看。其实本来,接了人家的遗孤,既然接了手,他们也没有亏待的意思。

    更兼难说话的颜明河一脸的好心情。

    他家闺女回来了。

    颜家闺女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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