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跟谢濡还有颜少一同乘马车出远门时,我觉得十分难熬,这里头主要的原因是晕车。只要马车一颠荡,我不管吃了什么好消化的东西,都会一股脑地吐个干净,颜少管这种行为叫做“白吃”,虽然听上去像是“白痴”,我却觉得一语中的。

    所以出门在外,我坐不了马车。静玄僧尼管这叫做劳碌命。不过好在她实在是个贫穷的僧尼,一个箱榭里塞得慢慢的只是平日里积攒晒好的干草药材,替换衣服统共两件,都是一模一样的灰色僧袍,打着很多补丁,所以没什么钱雇马车或者买毛驴,前进就靠着两条腿。

    静玄僧尼不着急赶路,这也让我感到很满足,我们走走停停,除了饥一餐饱一餐外,并不十分劳累。

    从倾城出发到金陵,很远很很远,因为要绕过关卡逃过关虎符和入界税,只能绕道穿过古云山,白山,途径流马盆地,关和山谷,再翻越青山,最后涉过黑水,到达江南地界。

    所谓江南地界,就是要过一条叫做元娘的江水,而金陵恰巧就在元娘江边上,可谓商船往来不止,贸易不断,是个富得流油的地方。

    不过那是很遥远的事情。

    在最初的几天新鲜劲过去之后,我才算是领略到徒步跋涉的艰难和辛苦。

    很少的时候,我们能借住农家的牲口棚一晚。第二天天明辞行,中午暖和些的时候,我们便在山中辟出一块地方来补上一觉,通常是一人睡觉一人站岗。

    然而气候越发寒冷起来了,山里则更甚。白天时候还好些,到了晚上若是找不到守山人或农家,就得挨冻。不能睡也睡不着,静玄僧尼和我两人点燃一小滩微弱的火,抖抖索索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度过漫漫长夜,等到第二天白天暖和起来,才敢睡一会。

    经过将近十来天左右这样的折磨,我黑着眼圈没打采地跟静玄僧尼提议不如昼伏夜出,好歹晚上若是行进,能暖和些,白天也可以着空睡上一觉。

    静玄僧尼青黄着脸点了点头。

    这种赶路方式固然减轻了寒冷的侵扰,却忽视了另一个问题,那便是,在蜀西地段还好,因为荒山野岭人烟稀少,少有贼人出没,但是将要经过的前方的流马盆地,进入湘西地段,则大大不同。

    湘西地形崎岖,易守难攻,加之宁国各稀奇古怪的少数名族教派山寨在此聚集,数不胜数,历来是贼人的猖獗之地。

    静玄和我两个女流之辈,又是徒步穿过此地,作息昼伏夜出,一想到晚上的湘西地界,我不禁打个寒战,真是命堪忧。

    “要不,静玄师傅,咱们还是改走官道?”我试探地问道。

    静玄凝眉不语,只是摇了摇头。

    我往身后看了看,自己背的一箱子,也是药材,加上静玄的两件旧僧袍,实在是没银两,果脯都靠着山里的野果子和泉水。

    更艰难的时候,我们直接拔了青草和树叶吃。

    静玄此时卸下了背上的箱子,就着旁边一条嗤嗤流淌的小溪捧水喝。

    我也走过去卸了箱子,在她旁边喝起水来,心中愁思攒聚。

    现在是白天,我们如果赶路,到晚上便会到达流马盆地,那里是蜀西和湘西的分界处,能太平到哪里去。

    耳边传来模糊的几乎听不到的诵经声,是静玄在打坐念经,我心里抖了一下,这是她将要发病的前兆。

    静玄身患一种怪病,隔个十天半月发作一次,每次发作时间长短不一,毫无规律可言,但症状与风寒相似,虚弱到无法站立。

    她诵经的意图,该是保佑我二人平安度过此劫吧,因为每次的这个时候,我们都要停下来,我更是连个盹也不敢打一下,唯恐一个不注意或是静玄病死了,或是我两人俱被野兽在睡梦中吞吃了,或者是被贼人给杀了,真可谓是惊弓之鸟。

    而在湘西这个地方,若是遇到穷凶极恶的贼人,则守着和不守着的区别并不大,但如果不守着,其后果更是可想而知。

    我想了想,准备提议在脚下这个还算平稳的地方先熬一熬等到静玄的病过去再说。

    然而静玄却在此时突然开了口:“不用担忧我,我们继续往前走。”

    我惊得险些跳起来,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我的病两天内不会发作,你大可放心,只是继续走就好。”她神色平静,眼睛在太阳光下,显得熠熠生光,让人不由得信服,我点了点头,重新背起了箱榭。

    果然不出所料,暮色刚刚降临时分,静玄和我便踏入了流马盆地。

    此处茂林修竹,淙淙泉水,其间淡淡地升起一抹抹淡淡的雾气。一眼望去不到尽头的绿意,在这个季节有些诡异。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瞟了一眼静玄,她抿着嘴唇,略略不安,但还算平静。

    我们踏进树林,沙沙作响的脚步在林子里分外惹耳,愈发让人毛骨悚然。

    突然,“呜呜”连续几声幽然的笛声响起,林子里吃喽吃喽地瞬间窜出好几条人影,穿红着绿的,十分鲜艳的样子。

    静玄和我立刻定住了脚,我不由得一把抓住静玄的手,同她背靠着背警惕地打量眼前的一干人等。

    这些人脸上带着稀奇古怪的鬼面,将我们包围住了,却不做声。

    我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只等着对方先反应。

    周围空气凝滞,气氛凝滞紧张。

    “你们什么人?”等了许久,最终鬼面之中有人发话道,声音还算正常,只是调子有些古怪。

    “我们不过是路过的旅人,各位侠士请看好了,我们这箱子里不过是些寻常的药材和两件换洗衣服。”静玄凝声道,将我的手挣开,卸下箱子,打开之后兜底一倒,将里面东西一一摊开来展示给这些人。

    她抬头又朝我使个眼神,我方如梦初醒,抖抖索索地学着她将箱子翻开来。

    那帮人不做声,却也不让开,静玄便抿着嘴,又把东西一件一件地收回去,连我的也一并收了。

    做完这一切,才又有鬼面发话道:“姑且相信你们二位,然而,寨子里最近有些纷争,近来也有不少人图谋不轨。二位既然到了我们的地方,还请随我们走一遭,见见管事的才好,放不放你们,由他说了算。”发话的这人语调怪里怪气,让人听得费力,内容简直晴天霹雳。

    话本子上关于湘西地段各民族部落残骸中土人士的狠毒手法,绘声绘色地写到烂,从用五毒毒死人到巫蛊之术制作傀儡,从万针锥身的放血到剥皮抽筋做人皮扇子,无一不涵盖。

    我被这霹雳霹的有些头皮发麻,脑中各种死法千百回转悠,静玄却静静地道:“好。”

    这帮鬼面二话不说,将我们一绑,带到了一个架在半空刘七丈高的一个竹屋里,便从外面锁上门走了。

    静玄平静地一言不发,我则惧意满满,颤抖不止。

    十天半个月这般野外的风餐露宿过来,虽是胆大了不少,却仍是抵不过一个死字。

    不多时,门被打开了,呼啦一下进来五六人,先摆了一个奇怪的大椅子和桌子,然后又布了些稀奇的瓜果,才退出去。

    然后又进来四个同样戴了鬼面的男子,将我们拎起来绑到了竹屋里的两柱子上,退了出去,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眼睛闭了又睁,睁了又闭。

    过了一会,响起一阵轻微但有些杂乱的叫脚步声,眼睛微微撑开一条缝隙,见进来的是三个少年,大约十四五岁,旁边两个夹着中间一个,服饰都很花俏,不过比起刚才的一帮人,似乎华丽一些,衣襟之类的地方装饰了好些亮晶晶的宝石珠子之类,乌油油的头发也整整齐齐地梳成了一股一股的小辫,被一同样很是花哨的发带束在头顶形成一个大辫,吊下来垂在肩膀上。

    这三人倒是没戴劳什子的鬼面,生的白皙,天庭高扩,眉清目秀,一模一样,是三生子。

    这一睁眼倒好,我因着未见过三生子,便多看了两眼,恐惧之意倒是去了一半,毕竟半大的水灵灵少年,谁也是瞧着无害的。

    兴许是看的次数多了些,中间的那个红了脸,静玄冷冷地咳嗽了一下,我才反应过来,赶忙别过视线。

    “都说蜀地女子狂放,我原来也是不信的,现下一见,倒是名不虚传,不过长得实在不怎么样。”发话的左边的一个,语气轻柔魅惑,是对着旁边两人说的。

    右边的点了点头,中间的则再次红了脸颊。

    这少年声音太过柔媚,让刚刚放下的惧意蹭地又窜了上去,我开始阵阵发抖,话本子关于柔媚的男人最狠毒写的可是不在少数,这么推断,我冒犯他兄弟在先,一会很可能会被他以各种骇人听闻的手段玩死。

    “一个僧人,一个女人。”右边的那个看了我们一阵,最终下结论道。

    我又抖了抖,脸色死灰。这种看似不着调的结论,最是引人遐想,暗含的信息很多,比如僧人可以这么玩,女人可以那么玩……

    静玄和我都默不作声,算是默认。

    然而中间的那个,突然发话道:“我们也该回去了,一会总管来了就麻烦了。”说罢,竟然脸又红了。

    “小晖你害羞什么,这蜀地女子你不是总想见见么?”左边的那个唇边噙了一丝微笑,有些调侃的味道。

    “这么看来,蜀地女子算什么,要是中原女子,那才稀奇。”右边那个温和地话道。

    听着这三人的对话,我几乎翻番白眼昏过去,地域不同,死法也不同,全看这帮小恶魔的个人喜好。

    “嗨,你,说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左边的那个突然指着我道。

    我被这么一喝,口猛地一滞,指尖血刷刷倒流,眼前阵阵发黑。

    “少爷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一个略沉稳的声音道,说着声音的主人便也走了进来,面上带着面具,身形修长高大,衣服上也是绣满了各色珠子宝石等物,只是颜色都是黑色蓝色等色,显得沉稳而郁。

    三人见了来人,脸色均是一变,有些尴尬,一时不语。

    “少爷们尚未出阁,怎好轻易外出见女子?难道是想嫁给这两个来历不明的人么?”这人声音突然一沉,有了几分威严,听上去像是中年人。

    三人同时面红耳赤,草草行个礼便走了,临走时还回头往这边瞟了一眼。

    我冷汗涔涔,掌心里一片汗渍,尚未在所谓的“出阁”和“嫁给这两个来历不明的人”中回过神来,便听到面前这人冷冷地道:“二位的事情,我已经听说,只是寨子里近来有些乱,还请二位在此处多呆上一段时间,等到寨子里选出家主再做定夺。”

    “那我们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只听静玄道,“不过我二人并不会武功,竹屋的窗子也是天窗,我们想逃也逃不出去,可否请侠士把我二人身上的绳子解开?”

    那人沉吟一阵,挥了挥手,便上来两个人将我们放开了。

    我呆立在原地,连活动手脚都不敢,静玄则就地一坐,闭目养神,再不去搭理。

    那人又坐了一会,丢下一句:“饭会按时送来”便起身走了。

    到了夜里,有两人打开门进了来,捧着两床被褥,往地上一铺,我吓得往后一躲,生怕他们猛然间抖出什么毒物来。

    然后门口一闪,晃出半个身影,正是白天见的三生子中的一人,只是不知是哪一个。

    他换了一身衣服,姜黄色的缎面小衣,下头是同色的及膝裙子和绑腿,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大腿,不论是小衣上裙子上还是绑腿上,都缀了红红的小珠子。一头乌油油的头发上的发带也换了,变成了由小红珠子攒成的的一发圈,几条红珠串子绞着乌黑发辫垂下肩头。一张白净清秀的面孔上带了几分好奇往里张望,一时显得十分可爱。

    跟我目光撞个正着,他便立刻将头缩回去了。我吓得头皮一麻,匆匆地再一看,便只见少年发梢上的几颗红珠子一闪便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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