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职重推的诏令下后。
    天子下诏严斥,以会推七人中有吏部尚书与左都御史为由,指责吏部“显属狥私”,将顾宪成贬官外调。
    先是吏部尚书陈有年上疏为顾宪成求情,随后户科右给事中卢明诹,兵科右给事中逯中立、礼部郎中何乔远又分别上疏援救顾宪成。
    顾宪成也上疏自辩……吏部铨曹也,非其人不可居于重地,既居于重地不可疑其人。即以专权结党为嫌,畏缩阻消,自救不暇,则铨曹之轻自臣而始,此臣之罪也。
    但是顾宪成上疏及同僚相救,反更被天子视为结党营私,将顾宪成除籍为民,并在诏书上添了一句‘永不录用’。
    吏部尚书火房。
    陈有年坐在堂上与周师爷喝酒。
    周师爷见陈有年脸上满是郁郁,不由宽慰道:“东翁,顾叔时之去,也是他自己之故。你不必太介怀了。”
    陈有年摇了摇头道:“顾叔时之才可称一时……可惜心胸不能容物。”
    “老爷,何出此言呢?”
    陈有年道:“你可知道革职旨意到时,顾叔时对左右同僚笑称,庙堂之上寸许转缓之功千难万难,怎么及得水间林下一句讲学之效,他此去将效仿林侯官回东林书院讲学了。”
    “哦?顾叔时竟说这话?”
    陈有年点点头道:“是啊,顾叔时之言乃诛心之言,自己被斥罢了还要扯上林侯官。非要二人一个都回不到朝堂上吗?”
    周师爷道:“这或许就是瑜亮之争吧!没有林侯官,以顾叔时之才望,可谓天下士林之领袖,但有林侯官在,他只能屈居次席吧!”
    陈有年笑了笑,一口酒仰头呡下。
    “周兄,你我相知三十年,从当年老夫任刑部主事时,你就跟在我身边。很多事你都能替我拿主意,而且拿得很好。这一次你还要帮我,替我想一想如何拟定阁臣,既不违上意,也不负百官!”
    面对陈有年如此信任,周师爷有些感动:“老爷,如此我就大胆做主了,现在文选司郎中空缺,陛下的意思是要东翁一人主张。”
    “从圣意来看,外臣不能选,致仕大臣不能选,那么可以推升的大臣也就那么多了,下面数过去,不是资历不足,就是威望不够,如此下去怕是要滥竽充数了。”
    陈有年点点头,又是一口酒道:“昔日吏部重推,本朝虽有非翰林不入内阁之说,但是毕竟未列成文。但这一道旨意后,吏部堪任官员怕是连推选外臣也不得了,吏部权轻自此而始了。以后未揣摩圣意廷推,就有结党之嫌,又要我吏部尚书何用?”
    周师爷连忙道:“东翁,万万不可这么说啊。”
    “还是那句话,你替我拿主意。”
    周师爷站起身捏须踱步一阵,然后走到书案边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名字,然后递给陈有年道:“老爷,这一次廷推,你将此人列入如何?”
    陈有年看了微微变色道:“东翁,此人?”
    周师爷问:“东翁,他不是翰林出身吗?还是当今礼部尚书。”
    陈有年道:“不妥,顾叔时极力反对此人入选,若是我将他名字列入,恐怕会背负上一个阿上的名声,从此以后抬不起头来。”
    周师爷笑着道:“那就再加上一个名字。”
    周师爷又在纸条上添了一个名字。
    “东翁,此人也是翰林出身,也曾任过礼部尚书啊。”
    陈有年容色稍稍舒缓,但仍是迟疑着道:“可是……陛下先前的旨意是,凡致仕官员不可与推啊!”
    周师爷笑道:“陛下指得是王山阴,他是致仕阁臣,故是添补阁臣而非起用阁臣,这致仕阁臣不与推,而并非致仕官员不与推。至于此人是致仕,但却并未出任过阁臣,又有何不可?”
    陈有年沉吟了片刻,然后道:“话虽是如此,原先与顾叔时商议时也是意属于他,怎奈顾叔时执意反对,但今时不同往日万一再引得圣怒……”
    周师爷笑了笑道:“东翁方才不还是恼吏部之权被侵夺一事,所以必须这二人一并与推,前者是王太仓举荐的,后者则……则是出自天下公论!至于如何选则在于陛下!”
    陈有年笑了笑道:“说得好,无论是谁入阁,这份人情本部都是可以用一辈子!”
    周师爷略一沉思道:“还是东翁考虑周全,不仅是人情,如此士林公论也会站在老爷这边的!”
    五日后阙左门重推阁臣。
    这一日天公不作美,阴霾密布。
    山东,河南大水,闹了洪灾。这大旱之后,又遇洪水,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两省百姓日子过得极苦。
    南方也不太平,王自简在南直隶举众起义。
    现在众官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河南,山东老百姓受灾,南方农民的起义,一时都上不了官员们议论的台面。
    百姓受灾,农民起义对于朝臣而言已是家常便饭,此事常有,而廷推宰相而不常有。
    林材,萧良有仍是在无人注意的地方聊天说话。
    “众朝臣都是对皇上打回之前廷推重议有所微词,而对河南大水,南方的民乱却无人关心,朝廷至此……”萧良有摇了摇头。
    林材经历这么多事,心境早是不同:“宰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牵涉多少朝臣们荣华富贵,怎可视之等闲。至于百姓们……又有谁能,谁敢替他们说话?”
    正说话之间,众人看去但见礼部尚书罗万化身着大红绯袍与一众官员抵至,此人前呼后拥声势不小。
    清流官员看见罗万化前来,都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
    他们以往有多厌恶王锡爵,今日就有多厌恶罗万化,不过谁都明白作为现任礼部尚书罗万化,手底下自有些门生故吏作为他的班底,你不去逢迎,自有人去逢迎。
    而且在廷推阁臣之事上,礼部尚书向来是储相第一人选,故而上一次顾宪成千方百计也要将罗万化排斥在吏部推举之外。
    罗万化站定之后,与簇拥的官员们谈笑风生,极为引人注目。这一次廷推,朝堂上下也有不少人意属于他。从他自信从容的笑意来看,似胸有成竹。
    萧良有,林材对于罗万化没有好感,但也没有恶感。
    尽管清流对王锡爵,罗万化多有批评,但他们明白当政之人谁无人说?在台下说得如何如何天花乱坠,动则指责执政来博取舆论支持,其实换了他们上台又有多少斤两。
    这时候天色愈发阴沉,眼见马上就要下一场倾盆大雨。若是在这样下去,怕是廷推未半,众官员们都要淋成落汤鸡了。
    正在细想之际,吏部尚书陈有年发话……廷推开始。
    似也觉得天气不好,马上就要下雨的缘故,吏部也缩短了很多走流程的步骤。
    堪任薄也不发了,至于堪任官员的名单,由吏部左侍郎赵参鲁一一将官员们履历姓名念过。
    先任礼部尚书林延潮……
    听到这个名字,林材,萧良有神情都是一松,眼底充满的希望。不过林延潮只是吏部所提的九名堪任官员中的一人,竟也是其中一人。
    万历二十二年这一日的廷推,林延潮的名字第一次进入了阁臣的堪任之列。
    这个时候,天色却依然阴沉,望之压抑异常。
    但见赵参鲁继续言道:“现任礼部尚书罗万化……”
    话音刚落,这时候却见一名官员走上了阙左门下台阶。
    出此变化,众人都是一惊,是谁如此失仪。待看对方,不是别人而是礼部尚书罗万化。
    罗万化并非小臣,绝不会贸然行此越矩行为。
    “少宰打搅了!”罗万化向赵参鲁一揖。
    赵参鲁连忙还礼,他看了一旁陈有年一眼,然后道:“大宗伯,有什么事可否容后再说?”
    但见罗万化道:“少宰,罗某要退出这一次廷推!”
    “大宗伯此言何意?”
    陈有年,赵参鲁等吏部大臣身子微动。
    罗万化从容地笑了笑,环顾左右朗声道:“罗某要退出此次推升!”
    阙左门下众官员们都听清了罗万化之言,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萧良有吃惊之后,看向台阶之上的罗万化。
    身为状元,罗万化可谓一表人才,但多少年不附权势,一直被打压,他的气度可以用清傲孤高以形容。
    “愧对诸公!”罗万化环揖后,大步离去。
    众官员们看着他孤傲不群的背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罗万化是隆庆二年状元,是次辅赵志皋的同年。
    时与罗万化同科考取的陶堰人陶千变也是俊才。罗万化被钦点第一名后,时人笑称:“千变不及万化。”
    张居正为首辅时,罗万化多次不卖他的面子,其家仆游七请罗万化作记,被罗万化怒斥。
    罗万化为科考官,张居正令其婉转通融于他的儿子,被罗万化拒绝。
    故张居正在位十年,罗万化一直不能升官。
    天子不设储位,又是罗万化上疏直言,后贬至南京。
    荣华富贵,有人毕生求而不得,有人却视之如敝履!
    罗万化走后,不少原先反对他的朝臣们反是对着他远去的背影长长一揖。
    萧良有,林材也默然一揖。
    但也有人认为罗万化是任性之举,就因为顾宪成之前廷推阁臣时没有将他列名其中,所以他才恼怒摆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在这一次廷议中负气而去。
    事隔多年后,有人记起此事,称罗万化是为了避让某人,成就其位。
    但无论如何说,罗万化辞官归里后就此事没有作一字解释。
    罗万化走后,阙左门继续廷推。
    紫禁城上的天空,风云变化,转眼间暴雨降至!
    “现在仅余八名堪任官,诸公只需推举两位,在他们名下作‘正’,‘陪’二字。”陈有年看了一眼天色后,开口言道。
    漕河上,大雨。
    水驿之内,驿丞迎来了林延潮一行。
    驿丞在这条驿路见过不少致仕官员,或者授官的入京官员。
    但似乎林延潮如此年轻就致仕的二品大员,还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个。
    驿丞办事很是稳妥,虽是外面下着大雨,但他依然是让驿卒给林延潮一家人安排了干净的驿舍,还吩咐驿卒给林延潮端来热腾腾的饭食。
    而方才大雨时,林延潮虽在船上,但下船时鞋不小心踩到泥有些脏了。
    驿丞看见后立即给林延潮换上一套新鞋袜,同时命几个懂眼色的老驿卒服侍,端来洗脚的热水。
    林延潮见此也是领情,脱去了鞋袜,双脚浸在热水里。
    林延潮但觉浑身通泰,此中滋味难以形容,这一刻旅途的疲乏尽数消散去。
    “大宗伯,这水可还行?”
    “行,”林延潮点头,然后双脚在盆里搓了搓,双手则按在挽起的裤腿上,“驿丞办事很周到。”
    “不敢当,大宗伯谬赞了,服侍您老人家是份内之事。”
    看着满头白发的驿丞称自己老人家三字,林延潮笑了笑道:“驿丞在此一任多久了?”
    “三十七年了。”
    “哦?为何迟迟不得升迁?”
    驿丞苦笑道:“回禀大宗伯,几任县太爷都觉得卑职在本县驿站办差甚好,不让他任。”
    林延潮不由失笑,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驿丞请坐下说话。”
    “卑职不敢……卑职谢大宗伯赐坐。”
    林延潮与驿丞闲聊,这边驿卒给林延潮端来一盆卤水羊蹄,二人就着酒边喝边聊。
    驿丞觉得林延潮没什么架子,慢慢地话也多了。
    “这么说去年大旱没有收成,本县百姓只能靠番薯为生计!如此说来真是苦了老百姓。”林延潮叹息道,“驿丞有什么话不妨直言?不要放在肚子里。”
    驿丞心想,此人虽年轻,却忧国忧民,关心民间疾苦,着实是真正的好官。
    于是驿丞鼓起勇气问道:“敝县看来百姓穷困潦倒,许多人一生温饱不得,似还不如嘉靖时候。卑职斗胆敢问大宗伯一句,这天下难治乎?”
    林延潮看着驿丞笑了笑,拿起羊棒骨道:“驿丞,你看这天下就如这羊骨好肉早都给啃去了,剩下难啃,筋头巴脑的肉也不多了,下面要想再找肉吃只能敲开骨头了,这也是为何天下越来越难治的道理!”
    驿丞道:“这有何难,拿个棒槌敲开来吃!”
    林延潮笑道:“正是这个道理,当浮一大白!”
    同饮一大杯酒,林延潮与驿丞同时大笑。
    说完林延潮看向驿舍之外,但见外头暴雨如注,雨声轰鸣。
    驿舍外悬挂的暖黄灯笼在暴雨中摇晃不定。
    百里之外,雨水亦落在紫禁城宫内的庭院,宫墙巍峨。
    走廊上天子正看着庭院这场大雨。
    张诚,田义,陈矩都捧着奏章站在天子身后。
    “河南,山东去年大旱,今年又是大水,南京有乱民起事,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啊!”天子叹道,“朕亲政这么多年,为何一事接着一事?满朝之上又有哪个大臣,真正能为朕忧心这天下,都只念着自己荣华富贵吧!”
    “陛下还请保重龙体,有王老先生与几位阁臣主持国事,大可放心。”
    “这一次重推阁臣,五十五名廷臣,有五十三人都推了林延潮,”天子的声音厚重平缓,“真可见……可见众望所归啊!你们说是不是?”
    “陛下,再多官员推林延潮又如何?但用与不用还在于圣断!”张诚接话道。
    之前王家屏为百官廷推第一,被天子打回重推,而这一次林延潮廷推第一,五十五名与推廷臣有五十三人推其,甚至与林延潮有一争之力的罗万化也半途退出了廷推,成为一段避位待贤的佳话。
    不过打回不打回,确在天子的一念之间。正德皇帝当年不也曾三度打回百官廷推。
    天子笑了笑道:“可惜众意难违,不如索性就让他试一试?陈矩你看?”
    陈矩额上渗汗跪下道:“回禀陛下,廷推阁臣,兹事体大,老臣不敢置一词。”
    “倒是个谨慎的人。”天子笑道。
    “张诚,你是掌印太监,还是你来说!”
    张诚想了想道:“老奴以为,陛下之圣怒如同这雷雨一般,既要无情肃杀,但过了后也要旭日普照!陛下当初准许林延潮辞官,就是告诉他用与不用都在陛下的一念之间。”
    “陛下用臣子是一句话,但不用臣子也是一句话。但凡明白了这一点,大臣们就明白了何为侍君之道了!”
    一道又一道钟声回荡在紫禁城间。
    “好一个雷雨终于停歇之时,还是要让普天之下沐浴君恩,”天子转过身来道,“家贫思贤妻,国难思良将。朕虽乾坤独断,但却不是惜才之君!”
    闻此言之后,张诚,田义,陈矩一并拜下,他们心底默默道,事情总算有了了解。
    “林延潮离了京师没有?”
    “已是离京七日了。”
    “现在哪里?”
    “回禀陛下,听闻是被暴雨阻在了运河上。”
    “可听说什么怨怼之词啊?”
    “据东厂回禀,林延潮还未上疏辞官,即已告诉家人收拾行李并无声张,离京之日只是几个门生来送。席间并没有说什么话。”
    天子点了点头道:“林延潮的几个门生来送?那孙承宗来了吗?”
    张诚一怔道:“唯独就是皇长子讲官孙承宗没有来送,令他颇为……难过。”
    天子闻言微微笑了笑:“这是师生反目了吗?”
    “料想过去,或许孙承宗为皇长子讲官,自知分寸,怕给皇长子背上一个结交大臣的名声。”
    “老奴斗胆问一句陛下,为何问孙承宗呢?”
    天子淡淡地道:“林延潮若有图起复之意,必是一心结交皇长子。”
    张诚诚心道:“陛下圣明,观人以进退之间!”
    “他这一路才出了通州不远,不是怕朕的旨意追不上吧!”天子微微一笑,张诚,田义都是同笑,独陈矩没有笑。
    “王先生虽推沈一贯,罗万化,但又屡劝朕当用救世之臣,其意所指朕早已明白,就如此吧!”天子目光望着远方,肃容道:“张诚,拟旨!”
    玉音落下。
    下了一日大雨,直到了晚间时暴雨方歇。
    经过一番暴雨,河水涨溢,驿舍前但见运河边停泊的漕船星火点点,远山云雨散去,露出星斗。
    脚穿草鞋,身着葛衫外罩蓑衣,头戴斗笠的林延潮提着灯笼驻足了片刻,正巧有一走舸系在岸边。
    一时兴之所至,林延潮解了船绳,将灯笼系在船头,然后自己拿起摇橹划起水来。
    尽管蓑衣在身动作有些不便,但林延潮自孩童时就游戏江上,于袅水划船自是驾轻就熟。
    转眼间船已是离岸数丈。
    摇船片刻,但见渐渐云开月明。
    大雨过后的河水不见浑浊,反显清澈,倒映着漫天星斗,一轮明月浮在船头。
    林延潮撑船至此兴起道:“纵是一条河流也可比之沧海,正是‘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然,若出其里。’”
    说到这里,林延潮望此景色不由入神。
    这时候河岸边传来一连串泥泞的脚步,一个声音:“县尊,着蓑衣者就是大宗伯!”
    “在哪?”
    数名官吏提着火把,一名穿着青袍官服的官员随着老驿丞所指望去,果真一名身披蓑衣的男子,正荡舟于河上。
    老驿丞欲唤却为这名官员止住,左右不知何故。
    但见这名官员捏须沉吟了片刻,徐徐道:“昔日文王于磻溪边遇姜尚,商汤礼下伊尹前,伊尹曾梦乘舟过日月。”
    左右官员都是会意微笑,县丞出声道:“听闻大宗伯少时遇本省提学观风社学,当时大宗伯以千字文里的‘磻溪伊尹,佐时阿衡’答曰,此事传为一段佳话。”
    “正是,正是”。
    “此乃命中注定的救时宰相,林公能够出山,天下有救了!”青衫官员颤声言道,左右望着星斗下泛舟于河水的林延潮此刻也不由如此想到。
    “县尊,大宗伯的船欲走远了。”
    青衫官员脸色一变当即呼道:“大宗伯!”
    左右官员慌忙于岸上一并齐呼。
    “大宗伯!”
    林延潮划船回至岸边,但见一众火把之下,众官员皆是在岸边拜倒。
    “诸位这是何意?我已是致仕,与百姓无二,实不必多礼,起身说话。”林延潮扶着摇橹言道。
    “回禀大宗伯,京师……京师有旨意传来,卑职等在此请大宗伯稍待片刻。”
    “哦?”
    林延潮脱下斗笠蓑衣,将挽起的裤腿放下,抚须沉吟不语。
    “大宗伯是……”县令本欲提醒林延潮更衣接旨,但却见他挥了挥手,当即不敢再言。
    片刻之间,林延潮忽向县令道:“父母官,你以为这浮在河中的日月与沧海之中的日月,有何不同?”
    县令一愕,想了半天方道:“卑职愚钝,不解大宗伯之意。”
    林延潮放声笑了笑。
    说话间天色将明,这时忽河岸远处数骑驰来,其中一骑背着明黄色的包袱。
    “启禀大宗伯,中使来了。”县令言语间有喜色。
    马蹄声由远至近,骑手至林延潮面前数步停下。
    “恭喜大宗伯,贺喜大宗伯!”中书官李俊见林延潮着葛衣短衫,丝毫不以为意,反觉得这是读书人之风流。
    他郑重向林延潮行礼道,“皇上请大宗伯立即回京入阁办事,这是旨意!”
    林延潮接过圣旨,但见圣谕上唯有简短的一句话。
    “着林延潮,沈一贯兼东阁大学士,在内阁同王锡爵等办事!”
    明朝内阁大学士都有前后位序之分。
    首先看官位,如果一个着尚书衔,一个着侍郎衔,那么尚书比侍郎位高。
    其次看殿阁,中极殿大学士最尊,其次建极殿大学士,再次文华殿大学士,再次武英殿大学士,再次文渊阁大学士,东阁大学士最末。
    若是官位相同,殿阁相同当如何呢?
    就是看入阁先后,早一年入阁的比后一年入阁位序高。
    而林延潮与沈一贯都是礼部尚书衔,又同是东阁大学士,而且还是同时入阁位序如何排呢?
    那就要看圣旨,吏部咨文的排名先后,何人在先,何人在后。
    从旨意上看林延潮排名在沈一贯之上。
    晨烟退散,江风吹拂葛衫,林延潮手捧圣旨面朝北方拜道:“皇恩浩荡至此,臣临表不能自已。”
    李俊微微笑着道:“大宗伯,与咱家一同进京吧!”
    李俊相邀却没什么真诚的意思。
    倒不是其作伪,而是明朝宰相入阁之前,还有一套流程,那就是三辞三请。
    如此以示天子礼遇之隆,自己不情愿,勉强出仕,若是一接到了圣旨就急不可待的拜官会成为官场上的笑柄。
    但见林延潮对李俊道:“请禀告皇上,臣闻天命,不胜感戴。臣学识本是平常,又非经济之才,不过侥幸遭逢于圣主,侍从于帷幄,徒然有些微末雍容劝诵之功,实缺乏建白之效。今圣主敞开内阁以延四方之贤,此乃是机衡之司,腹心股肱重地,非雅量之士不可居此,必宿望之辈方可以服人,还请中使代为陈述陛下,臣才浅德薄不敢拜领阁臣之位。”
    李俊与一众官员听了林延潮这话不由在心底连连赞许,什么是宰相气度,今日在林延潮身上见到了。
    这一番话说得极为雍容得体,实贤相之风啊!
    李俊笑着道:“大宗伯何必过谦呢?圣上百官皆以台阁之位意属于公,实不应该因此有所推辞,还请视在社稷上勉为其难!”
    “还请大宗伯勉为其难!”县令等一众官员无不陈词。
    林延潮但闻众人陈情沉默不语。
    李俊心底一惊,莫非林延潮是真辞不是假辞?就如同罗万化一般。
    “此乃肺腑之言。”林延潮临河道,就在众人不知如何是好时,老驿丞突然跃步向前对着林延潮叩头道:“大宗伯,还请救救苍生,救救天下吧!”
    老驿卒连连叩头在泥地中。
    林延潮上前将老驿丞扶起道:“我辈读书人,出则为帝者师,处则为天下万世师也!出则不过教化一时,处则教化万世!孰轻孰重乎?”
    “大宗伯!”
    天渐渐亮起,河上的乌篷船灯火一盏盏地熄灭,炊烟袅袅升起。
    中使一行与众官员都候在岸边,不敢置一词。
    但见林延潮道:“唐玄宗即位,用宰相姚崇,姚崇上十事要说。唐玄宗用之,大唐遂此中兴,有开元盛世之气象!”
    林延潮此言一出,李俊及众官员无不大喜。
    李俊喜出望外地道:“大宗伯,别说十件,就是一百件,咱家也当奏于陛下。”
    林延潮微笑道:“我岂敢自比姚崇,姚崇十件,我只需一件就好了。”
    李俊犹豫道:“敢问大宗伯,是哪一件?”
    时间仿佛就此凝固,众人不知不觉屏息静气。
    林延潮于河畔踱步,片刻后立定脚步道:“请皇上下旨,复故相张太岳名位!”
    “什么?”
    在场官员无不瞠目结舌,连李俊也是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他们仿佛看见当个上气壮山河天下为公疏的年轻官员,在金殿上被打落衣冠,下诏狱。
    林延潮悠然道:“复故相张太岳名位,非林某一人之愿,而是万千读书之人愿!请皇上俯允,还公道于张家,还公道于天下!”
    林延潮说完大步离去,旭日从身后升起。
    仿佛之间,林延潮似听耳边有个声音。
    宗海你若以知足不辱,功成身退来劝老夫那就错了。老夫既为宰相,就不怕得罪巨室。
    汝难道不知当今之天下杂草丛生,已害花之不殖,若不除草,花无以为生。
    老夫差点将你两度罢官,你不怨我。
    你是真正要萧规曹随,匡扶天下之人,正欲为此,故你在持天下之柄前,才不让人生出防范之心。
    宗海,老夫身后,你可否看顾老夫家人?
    林延潮停下脚步,想起了死去了张敬修,还有被贬至烟瘴之地的张嗣修,张懋修。
    耳畔话音回响,林延潮似回到了当年那个相府,那个初入官场未深的自己身上。
    “你人微言轻时,老夫不会要你作什么,若有一日你为宰执,权倾朝堂,言盈天下之时,那么替老夫恢复名位,照顾老夫之家人……”
    长风呜咽,寒江孤影,不见故人。
    “中堂,你交代的事,我…”林延潮对着天际深深一揖。
    “若你泉下有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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