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暑假的第四天,我就背上行囊独自出发了。

    高考结束后,朋友问我去不去打工,我告诉他们我要出去找人,他们问我去哪里找,找什么人,我也回答不了。

    当时,我只知道我必须在这个暑假出发,但是还没有得到目的地的确切地址。

    至于那个人,在父亲与他脱离关系七年之后,我不晓得是不是还可以叫他一声哥哥。

    我和哥哥没有血缘关系,他是被收养的。

    父亲对这些事向来不避讳,他不止一次在我们面前表现出对收养哥哥的后悔之意,即便当时,哥哥还是他名义上的长子。

    因为婚后八年没有生育,父母商量去了孤儿院领来了当时三岁多的哥哥,哥哥在当时想必还是为他们带来很多欢乐的,虽然他一向沉默内向,几乎不会撒娇,与人也很难真正的亲昵起来,但就算是一声轻轻的“妈妈”,我想在那时也足以让母亲喜极而泣。

    让父亲狂喜的是,母亲在四十高龄居然怀孕了,十个月不安的等待后,健康强壮的我出世了,男孩,七斤,满分。

    哥哥当时八岁。

    现在想想,我自然已经可以清楚知道我的出生对这个家庭意味着什么,而在孩提时分,却只觉得哥哥不该对自己那么冷淡。

    不过,其实他对谁都是那么冷淡。

    似乎没有人能真正与他建立起某种关系,这种异常的成熟,在一个孩子身上显得格外突兀。

    我不晓得他对于父母对我的宠爱有没有嫉妒,应该是有的,我夺走了原本属于他的东西,但毫无疑问,他把自己的情绪控制得很好,从未泄露出一丝一毫,不过也许也因为这个,父亲对他的嫌恶之情也一天比一天强。

    你这孩子怎么没血没的??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偶尔喝多的时候,父亲会指着哥哥的鼻子这样大吼,而当时已经十多岁的哥哥只是站在那里,平静地看着他,虽然身形单薄,但当时他的个子已经与父亲差不多了,看上去完全是个成年人的样子了。

    我和哥哥谈过一次,应该是他出那件事之前几个月。

    记得我说了一大堆的废话,劝他同父母和好,甚至还违心地为自己的出生小小地道了个歉。

    我有点记不清哥哥说了什么,那时我还太小,小学刚毕业,他说的话里,有一半词是我理解不了的,但我始终记得那天的哥哥。

    他坐在窗边,回避我视线般地扭头望着窗外,阳光郑重其事地一笔勾出了他侧脸的线条,我看得有点呆,第一次发现哥哥长得那么漂亮,超过了我,超过了妈妈,甚至我们的班花。

    发现我在看他时,哥哥瞥了我一眼,他的眼神让我想起正午时候的猫,琥珀色的,诡异慵懒。我的脸一阵热,也忘了后面支支吾吾又说了些什么,总之,我不敢再看哥哥一眼。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梦遗了。

    出发前一天,我独自待在房里收拾行李。

    因为是夏天,所以不需要大肆准备,而且对于高中起就住在学校的我来说,这种琐事并没有什么困难。

    傍晚,天色却依然明亮。

    我站在窗前,借着光线翻着手中半旧的本子。

    这是家里小饭店的账簿,纸张旧得发软,几乎每页都有几点油渍或是别的什么可疑的颜色。不过,在每星期的结算金额边,都有一行一模一样的字迹。

    “络还没有回来”

    父亲从半年前开始不对劲,记一日比一日差,懒言少动、动作迟缓、对周围甚至店里的生意都漠不关心。

    确认是酒中毒引起的脑萎缩是我高考前一个月的事,虽然是不可逆的疾病,但他还是半治疗半疗养地住进了医院,妈妈去了他的身边陪伴照顾,我有时不得不去店里帮忙,于是发现了这个,连妈妈都不知道的,他那由烟酒赌黏成的硬壳下的心。

    这行字是我出发的理由之一,我希望还来得及把哥哥带回父亲身边。

    理由之二,也是我自信满满地朝某地进发的依据。

    半年前,我在杂志上的街拍照片中见过哥哥。

    在一个个内八站立形销骨立的男女照片之中,哥哥的样子如此不同,仿佛立刻能从那一堆相似的人中浮出纸页。

    随意侧坐在深秋时节的花台边,黯淡的黑色大衣加长裤,唯一显眼的是遮住大半个脸的口罩。

    但我却没有一丝的辨识困难。

    因为残留我记忆中的,正是他完美的侧脸线条。

    那座城市距离此地四小时车程,火车上除了我,也有不少高中生模样的孩子,但大多三两结伴,吵吵闹闹地打牌喝酒,无一刻安宁。感觉那群孩子中有人在偷偷打量我,我佯装不知,闭眼假寐。

    出发前,我再次打电话给那家杂志确认,核对了哥哥作为临时模特的身份和住址。摊在桌子上的崭新地图上,那个小红圈十分显眼。即使闭上眼睛,我似乎还能看见它在我面前不断跳跃。

    陌生的城市。

    我背着背包出站,进入了熙攘的人流之中。

    闷热,潮湿,下午两点晒得人脑袋发涨的太阳,罕有的微风挟着旅人身上的汗臭味儿而来,我更加晕头转向。

    当然不会有人来接我。可偌大的火车站广场连个警卫也看不见。

    我独自坐在背处,渐渐稀少的人群,朝着各自的方向流去。

    突然记起来,哥哥离开家的那夜,我也曾追到了火车站,偌大的广场,只有零星两三个人滞留。非常冷。

    哥哥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离开家的?那之后,我时常想着这个问题。

    也许是解脱吧?我们是沉默加暴力的非正常家庭,哥哥是这个家庭中无血缘关系的外人,哥哥……还是个非正常的男人。

    在那样的小城市,哥哥当年出的那件事简直到了街知巷闻的程度。

    他被捉到和人在宾馆开房,对方也是男人,且有着足以使人恭敬起来的身份。

    当时我对周遭人的议论大多不能理解,陌生的词汇,暧昧的窃笑,哥哥的名字在城市的角落街道沉浮,被人的唾沫溅湿,成了一团脏而乱的破布。

    我家也因此无法平静,父亲的店被迫关了几个月,直到哥哥走后半年才重新开张。

    七年之痒。

    第二天一早,我就离开了青年旅舍,拿着地图背着包出了门。

    昨晚下过雨,空气湿润,而且还没来得及热起来,我有点高兴能以清爽的形象去面对七年后的哥哥。

    不料,等我赶到哪里时却是人去屋空。

    哥哥的住处多是租客,彼此最多点头之交,所以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线索如此简单地断了。

    反复思量之下,我想还是再去那家杂志社碰碰运气,其实我也知道,如果那天接我电话的不是那个热心的实习编辑,也许本不会有任何人帮助我。

    写字楼底层的安保拦住了我,我只能安静在大堂等待出版社的人领我上去。

    上午十一点,饥肠辘辘,带着的水也已经喝光,但我却不敢离开,仿佛迷失于荒漠的旅人,焦灼而专注地等待救援。

    等到那个通过几次电话却初次谋面的年轻编辑走到我身边时,已经过了一小时。

    “前段时间出过点事,所以现在保安特别紧张陌生面孔,不好意思了,让你等了那么久。”

    上行电梯里,我攥着刚到手的硬邦邦的名片,对着他摇摇头,“没事,您能抽出时间帮我,我已经很感激了,反正这个暑假时间有的是。”

    “打算用整个假期来找哥哥?”他问。

    我耸耸肩,“不一定,没准一会儿就见着了呢。”

    冯编不置可否地笑笑,没再说什么。

    一番细谈后,我才知道这事远远比我想的复杂。

    哥哥并没有和这家杂志社签过任何形式的合约,而且因为最近工作量的减少,他差不多已经有三四个月没有出现在这里,所以联系地址的更改也无人知晓。

    “我只知道他偶尔也为别的传媒工作,比如网站的平面模特,还有dm之类,不过这几个月也几乎看不到了。”冯编推推眼镜,“你上回打过电话来之后,我就一直留意着,但是……”

    我沉默地捧着杯子,空空的胃被冰水刺激得紧缩,隐隐生疼。

    也许是见我表情黯然,他立马补充道,“不过也不是完全没希望,我给你几个电话,你试着联系看看,那几家工作室和他有长期合作关系,应该对他的事情比较清楚。”说完,他站起身,到桌前翻找起名片来。

    “谢谢。”我道谢,紧张地盯着他的手,仿佛哥哥与我的联系的纽带正在他的掌心翻飞,一不留神就会绞断。

    出了杂志社,坐在快餐店吃东西看街景。

    室内的舒适温度加饱食让我困倦,窗外,有年龄相仿的男孩滑着轮滑飞驰过去,完全不在意天气的炎热似的。

    我用可乐抵住额头,冰凉的,好像儿时发高烧时额上的湿毛巾。

    少时的暑假是怎样度过的呢?好像每一天都相似,家里附近没有同学玩伴,功课什么的也懒得应付,起床后就坐在电视机前,一个频道一个频道看下去,然后等着父母回家,晚饭总是店里的菜,次日午饭也是同样的菜单……

    哥哥那时在做什么?

    他不怎么离开自己的房间,也几乎从来没有弄出什么大的动静。

    我也曾好奇地想象,那扇紧闭的房门后,哥哥是不是也正呆坐着,无趣无聊地等待我推门进去……

    一整个下午的收获,通话数十次,等待时间几十分钟,否定回答十几个。

    天色渐浓,凝起了绚丽的火烧云,我伸着腿坐在依旧烫人的石凳上,喝干了第三瓶水。

    身体的疲劳加上心情的沮丧让我寸步难移。电话突然响起来,小小惊喜之后却发现是妈妈,听到她的声音,烦躁增加了数倍,父亲的情况还是老样子,而我同样没有任何好消息。这通电话毫无意义。

    刚想收起电话,铃声却又响了起来。

    这次的消息货真价实能打个10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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