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疼,一路爱 作者:未知

    第 6 部分阅读

    一路疼,一路爱 作者:未知

    第 6 部分阅读

    他边跳边脱,衣服一件件往床上扔。白可不躲不闪,裤腿耷拉在头上,嘴唇微张,木呆呆地看着他跳。在俱乐部的那些日子,她从不错过他任何一场演出,聚光灯下,他健美的身体像宝石一样熠熠发光,震慑她所有感官。

    全身上下只剩一条内裤,他背对着她慢慢褪下,轻轻抬手往后一扔,扔在了她的脚边。

    “我是闪亮大明星!”

    他突然跳转过来,高唱当时流行的艳歌,用力扭臀,下身的骄傲随着他的动作昂扬地摆着头。

    她下意识闭上眼睛,嚣张的声音来到耳边说:“宝贝儿,看了那么多次还不好意思?”

    睁开眼,唐一路完美的侧面赫然在眼前放大,心飞快地跳起来,脸颊燥热。

    “原谅我了?”他贴进她的身体,摩挲她敏感的部位。

    她缓缓点了点头。果然是美色惑人,连她这种脑筋时时不开窍的木头也不能幸免。

    “那就好。”他搂主她,熟练地解开她蕾丝睡衣的带子。

    “今天让你在上面。”他在她耳边倾吐,一个转身,把她抱坐在腰上。

    在他的指导下,她主宰了他身体快乐的密码,依靠他双臂的撑托,在欲望的激荡里起起伏伏。迷乱中,她注视着这个让她又爱又疼的男人,做不了太多思考,只知道她正包裹着他,她很想很想要他。

    长发倾泻,柔嫩光洁的身躯浮着一层薄汗,在灯光垂直的照射下越发耀眼。至少在他眼中,她的身体是无可比拟的。尽管他明白爱不是用来禁锢对方借口,但如今,拥有她,包括她的爱,是他唯一仅有的,他愿意为之奋斗终生。而这生命里不能没有她。

    失去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这世界每一个角落随时都可能发生暴乱,他只能把她放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不,是禁锢。她这么傻,不是缺少阅历的天真,也不是单纯的善良,她的傻是不可逆的,是天意。只好禁锢她。他没有办法,他控制不了。

    而这一切,她可会明白?

    或者,不明白倒是件幸事。

    胃一阵阵抽搐,喉咙里溢出一股腥甜,在冲上云端的那一刻,他体验了一次小小的死亡。

    隔日的清晨,他做好早饭准备上班。白可累得睁不开眼,迷糊着跟他道别。他把她露在外边的手臂放回被子里,在她额上印下一吻,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听到门锁咔嚓一声,她疲惫的勾了勾嘴角。

    再是如何不愿,禁锢的日子依旧开始。

    与君同梦(二)

    清晨,她得到一个吻后,站在百叶窗边,看着货车远远开走。破旧的蓝色雷鸟恹恹地趴在门前的空地上。她学着它的样子,趴在窗台上发呆。

    或许是性格决定的,她很少去恨一个人。对抛弃了她的爸爸是这样,对间接害死了妈妈的干爸也是这样。如今,对深爱的那个人,更是如此。她会怨却不会恨。

    只有去记得他的好。而他对她又是真的很好很好,根本不用她拼了命去记。每天回来他都会给她带礼物,从鲜花到诗集,甚至买回一辆二手的雷鸟教她开车。每天最开心地就是能坐到车上,体验速度,假装自己是自由的。陪她在公路上疯玩过后,他去上班,她就又回到被禁锢的状态。

    吵架没有用,恳求也没有用。她每天像困兽一样,在房子里走来走去,用死人的诗来打发日子。

    累了,一个人坐在注满水的浴缸里,听着单调的滴嗒水声,她悲哀地希望自己会习惯,就像习惯流浪一样。每天体验着孤独,安安静静,像是缓缓地往幽深的水底沉去。

    嘭嘭,有人在窗户上敲了两下,她抬头,对上一双深蓝的眼睛。

    “嗨,”来人凑着窗户道,“请问,那辆雷鸟跑车是你的?”

    “是。”她点头。

    来人微笑。是个圆脸的红发女人,一身鹅黄,口红的颜色极为艳丽,她歪着头说:“哇哦,我们真是很有缘,那辆车原本是我的。”

    “哇哦。”白可不自觉地学她怪异的语气。

    女人笑了一下,问:“我叫贝莉·波普,你叫什么?”

    “白可。”

    “白可?你是中国人?”

    “对。”

    “幸会,我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

    “哦。”

    白可很难见到陌生人,好奇地打量着她。贝莉等了一会儿,耸了耸肩膀笑说:“你不请我进去吗?”

    “门被反锁了。”白可也耸了耸肩膀。

    贝莉走到门边试着推了几次,确定门是被锁上了,走回来道:“是谁这么粗心大意把你给锁在里面?”

    “我丈夫说外面不安全,他希望我留在家里。”白可的脸色暗下去。

    “你丈夫?你结婚了?”贝莉问,以她看女人的标准,白可应该还没有成年。

    “嗯,我丈夫叫唐一路,是镇上的货车司机。”

    “唐一路?”贝莉在记忆中搜寻这个名字。镇上的人不多,外地人一眼就能认出,来自中国的外地人,应该就是那个神秘的黑衣男人了。她从不知道他还有个妻子。

    “不会是……”她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和屋内的情形说,“你被他非法禁锢在这里?”

    “非法禁锢?”白可思考着这个词的意思,“是说他违反了法律把我关在这里?”想想又否定了自己的推测说:“没有,夫妻在同一所房子里生活不是合法的吗?要一辈子上床,一辈子□。”

    贝莉点烟的当口险些被烫到,揉了揉嘴角说:“你真是个神奇的女孩子,不,女人,中国女人。”

    “谢谢。”白可真诚地道谢,她喜欢被称作中国女人。

    “虽然我不知道你丈夫为什么要关着你,不过要是我也会这么做。现在经济萧条,又有战争,到处都是地狱天使党,他们最喜欢你这种漂亮的小兔子。”贝莉抽了口烟,靠近窗户,抬起脸缓缓吐出,鲜红的嘴唇在烟雾中翕动着说:“不过,一辈子和同一只兔子上床也会腻的,如果你感觉抓不住你男人了,可以来找我。看在雷鸟的份上。”

    “找你?”

    “对,取悦男人可是我的求生之道。”她抱胸一笑,说,“不过你可不能告诉你丈夫。”

    “不行,我从不对他撒谎。”白可马上拒绝。

    “傻姑娘。”她嗤笑道,“你要说就说吧,顺便告诉他要好好爱惜我的车。回头见。”说完她直起腰,身姿摇曳着走离窗边。

    白可注视着她丰满的臀部,手心在身后搓了搓。难不成他真会对自己这副身体厌倦?

    带着这个问题,她回到死人的书中,想从他们留下的只言片语里寻着答案。对于名叫贝莉的莫名出现的女人,只在她心中抽象成一个鹅黄的苹果,不记得其他。

    茨威格说:第一个在少女眼中点燃爱火的男人,他是再快乐不过了;但也是再危险不过了。别去爱那身体健康、充满自信、性情高傲、心情愉快、高高兴兴的人,他们不需要别人的爱!别人的倾心相爱,在他们看来不过是锦上添花,就像头上戴的一件首饰,套在胳膊上的一个手镯……而不是他们生活的全部意义和幸福。

    “而不是他们生活的全部意义和幸福。”她坐在地上默读着,微微皱起眉头。他们,是指谁?少女还是男人?

    在句子下面划一条横线,她安慰自己,诗人是疯子,不懂诗人的逻辑很正常。

    地面传来微弱的震感,她没在意,直到发动机的声音来到门外。

    “哈罗,有人吗?”声音从几米开外的地方传来。

    她走到窗边,见四五个打扮怪异的男人冲房子挥舞着手臂,他们身旁有两辆重型电单车。

    此时,一个男人也看到了她,拍拍同伴,朝她走过来。

    “嗷!”男人突然跳到她跟前做了个鬼脸。她吓得丢掉手中的书,后退一步。男人和同伴发出尖利的笑声。

    “美人儿,给口水喝吧。”其中一个矮个子的扒着窗户说。从百叶窗的空隙中,他勉强看清白可的脸,惊讶地张大嘴回头道:“这是个东方美人!”

    其他人一起凑上前,像在动物园参观一样互相推挤着,有人问:“你是中国人吗?”

    “你……你怎么知道。”白可有些惊慌,退到另一边墙上。之前讨厌那窗户太坚固,现在只希望它越结实越好。

    “哈哈,我当然知道!”男人说得暧昧。在他们看来,所有黄皮肤黑眼睛的都是中国人。

    “一个人待着不寂寞吗,出来玩吧。”男人把手指从缝隙中伸进来,不停抖动。

    “不用了……”即便知道那手指碰不到自己,她还是厌恶地缩着头。

    “出来、出来、出来、出来……”男人们齐齐喊道。

    她害怕地捂着耳朵,口哨声、怪笑声仍是不停钻进来。

    闭上眼睛,除了在心中默念唐一路的名字,她没有别的办法。

    嗵!剧烈的撞击声吓得她跌坐在地上,刚想爬起来一看究竟,就听熟悉的声音喊道:“待在那儿,别过来!”

    剧烈的撞击声没有停止,她坐在原地,惊恐的目光不时因窗户上猛然投下的阴影,或者门板无规律的抖动而转移。

    直到一声枪响过后,脚步急促,发动机的声音伴着男人的咒骂迅速远去。

    过了很久门锁才有动静,她立刻奔到门边,刚要触到门框的一刻,阳光投进来。强睁开眼,一个高大的身躯斜靠在门框上,背着光,脸上的笑容模糊。

    “还不过来扶我。”他伸出手,却见手背沾满血。白可想握住,被他挥开,他用手腕擦了擦下巴说:“算了,去把急救箱拿过来。”

    白可愣愣地看着他。

    “不是我的血。”他说。

    她这才反应过来,飞快地去厨房找急救箱。

    等她走了,他忍痛捂住腹部,借着身边桌椅的依靠,一步步走进客厅。

    白可抱着箱子急匆匆地跑出来,不慎踩到自己的脚,往沙发边扑去。

    “别急!”他扶起她,反被她压在沙发上。

    “哪里受伤了,我帮你涂消毒药水。”白可慌里慌张地解开他的衣服,止不住倒抽口气。他身上青青紫紫,几道细长的伤口在渗血。

    “这是男人英勇的标志,很帅吧,”他笑着说,“你老公我可是一个人干掉四个。”

    白可不说话,拿起酒精棉轻柔地在伤口上涂擦,不时抬头看他,确定自己没有把他弄疼。他一直微笑着,眉头皱也不皱。

    “我说过外面很不安全,现在相信了吧,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出去。”他抚上她几欲掉泪的脸,揉揉她的头发,“我的胃已经感觉到你要哭了。”

    “我没有。”她吸了吸鼻子,检查他身上有没有遗漏的伤口。怕真的流出泪,她努力寻找话题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刚刚那是枪声吗?”她问。

    “嗯。”他点头,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自动枪递给她说,“前两天弄的,你留着防身吧。”

    她接过,并不惊讶,只是好奇这玩意儿怎么使。

    “先打开保险,然后……”他微微挺起上身,胃部突然传来一阵绞痛,激得他缩起身子,手握成拳抵住胃部,一声不吭地忍着。

    “是这样吗?”她试着拨开扳机上方的开关,转头问他,见他难受的样子,一把扔掉手枪。“怎么了,哪里疼?”她蹲在他腿边,捧住他的脸。

    “没事……”借着她的手,他才能抬起头看她,眼前一片模糊。“我只是有点头晕。”他吸了口气,想笑,却引来一阵咳嗽,腥甜的味道溢出牙齿。

    “你……你咳血了!”她惊恐地看着他殷红的嘴唇。连她的手背上也沾着血星子。

    他想安慰她,无奈一句话都讲不出,感到腋下一股提升力,整个人被从沙发上背起。他知道是她,恍惚中还在想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被抬进车里过了一会儿,他的视力渐渐恢复,还未及佯装轻松地对她开个玩笑,车子便被发动。他从未听过一辆车有这么尖锐的刹车声,每拐一个弯都像被装进箱子里再被原地抛出去。原本有些清明的头脑也混沌了,勉强抬眼看她。刘海遮住她半张脸,他伸出手把刘海撩到耳后,露出她秀挺的鼻子。

    她回给他一个略带紧张却异常坚定的微笑,随即转过头,瞪大眼睛直视前方。

    这个微笑,永刻在他心上。

    车子直奔镇上的医院,她等不及找停车位,在路边停下就把他扶进急诊室。简单地询问了病情,他被推进化验室做各种检查。检查结果出来,是胃出血,还有并发的发烧和贫血。幸好送来及时,没有大碍。

    “详细的检查结果要过两天才能出来,到时我会打电话通知你们。最好先住院观察一天,确定没事就可以出院。”医生交代了几句,替他们关上病房的门。

    她坐在病床边紧张地观察着他的面色。

    “别这么看着我。”他扯着嘴角说,“要被你看出个洞来了。”

    她眨眨眼睛,眼泪就掉下来。“以后,别喝酒了,好不好。”她握住他的手,靠在唇边。

    “嗯……让我考虑一下。”他抬起一根手指刮了刮她鼻尖的湿润。

    “好不好。”她又问了一遍。

    “嗯……”他敷衍。

    “好不好。”语气一样的温柔,却固执。

    “……”

    “……”

    “好吧。”他怀疑他要是不答应,她会一直问到天亮。

    得到他的保证,她终于露出笑脸,笑得越灿烂眼泪反而越发多了。

    “我不喜欢医院。”她埋怨道。

    “我也不喜欢。”他闭上眼睛,他看不得她难过的样子,更无法面对自己在她难过时的虚弱无力。

    “以后我们再也不要来了。”她哭出来。

    从流产开始,她就对来医院有深深的不安,一走进这里,笼罩四方的消毒水的味道就侵扰着她,让她呼吸困难。

    “好,再也不来了。”他喃喃说着,克制不住疲惫,陷入昏睡。

    梦里是枝叶丰沛的核桃树,还有羽扇豆的蓝色花朵,微风拂面,细碎的光晕从树叶的间隙里落下,他抱着她,浑身是血。

    惊醒的瞬间,他以为一切都完了。很久才清楚自己的所在,手边是白可温热的脸颊。原来,只是一场噩梦。

    噩梦……他拿着化验结果走出医院的时候也以为不过又是虚惊一场,用力敲打后脑想让自己从梦里醒过来,可清晰地直击每一条神经末梢的疼痛毫不同情地逼迫他面对现实。

    如果知道现实是这样一场凄冷的梦,他宁愿永不沉睡。

    脚步虚浮地走在铺满鹅卵石的街道上,他不时回头张望,不停地张望,他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或是找什么,只是控制不住。

    他想知道,这一路,到底还能走多久!

    残阳的余晖自远处蜿蜒而出的公路上流泻,溢满天空的血色染红白色的屋顶。那屋檐下,有她在等他。

    他不知道是如何开的门,眼里只有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竖起耳朵的白可,以及她跑过抱住自己的样子。

    “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她问

    “想你了。”他说

    她笑得腼腆,又问:“你的车呢?”

    他想了一会儿才笑着说:“忘在路边了。实在太想你。”

    “嘿嘿。”对于这样的情话,她只能做出最直接的反应——笑。

    晚饭吃的是用没有发酵过的面包做的美味比萨,他看着她大口大口的吃着,在想象中体会食物的美好。

    “你怎么不吃?”她问。

    “这味道不太好。”他说。

    “不要因为你自己没有胃口而去责备你的食物。”她把比萨举到他的面前,笑道,“这可是泰戈尔说的。”

    想到泰戈尔,就想到他撑着红伞在雪中跳舞的样子。她禁不住咧开嘴笑,把比萨上的乳酪按到他下巴上。

    晚饭过后,他靠坐在床头,她缩在他怀里,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你上次唱的英文歌很好听,再唱一遍吧。”她央求道,把头放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如果能有他的歌声就再美好不过了。

    歌声如她所愿地唱起,她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so say love;it is a river that drowender reed。so say love it is a razor;that leaves your soul to bleed……”

    “it&039;s the o be taken who ot see to give;and the soul afraid of dyg that o live……”

    “jt reber  the ter far beer she seed that with the sun&039;s love; the sprg; bees a rose。”

    他的声音不复从前的浑厚,略微沙哑。她沉浸在歌声中,没有察觉到异样,许久问道:“这首歌叫什么?”

    “the rose。”

    “哦。”

    她轻笑,忽觉耳下的胸膛一阵紧缩,抬头看去,见他泪流满面。

    她从未见过他流泪,不知如何是好,唯有吻去他脸上的泪水,像他对她做过的一样。心跟着一起痛。

    他阻止了她的亲吻,把她紧紧抱在怀中,抬头望着屋顶橘黄色的灯光,鼻尖萦绕着她的发香。

    拥有相同的味道,身处同样的空间,分享着彼此的体温……他们如此如此地相爱,她却永远不会知道他为何哭泣。

    与君同梦(三)

    半夜忽然下起倾盆大雨,白可在他怀中熟睡,呼吸轻微。他的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雨声,呼啦一片,淋透五脏六腑。紧紧抱紧怀里的人,紧些,再紧些,直到睡梦里的人发出不适的呻吟。

    把脸贴在她额上,他从未觉得离她如此遥远。

    雨仍在无可救药地下着,直至清晨。

    那个灵动的纤细身体,在晨光中展开双臂,迎着空气里的雨露畅快地深呼吸。

    他站在她身后看她,疯狂地看着。

    “春天到了!”她开心地叫道。

    他走进阳光里,抬头,天空万里无云。富饶的内布拉斯加又将迎来丰收的一年。春天,暴风雨会毫无征兆地降临。万物在这甘霖中茁壮生长。

    而他,却是一棵正逐渐腐烂的枯树。

    “你不去上班吗?”不知何时,她来到他跟前。

    “嗯,上班。”他贪恋地又看了她一会儿才往货车走去。

    她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敞开的门,在他快上车的时候喊道:“你不锁门吗?”

    踩进车里的一只腿收回来,他走到她身边,淡笑着说:“你干嘛要提醒我。”

    她抓抓头发,没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对。

    关门的时候,她的笑脸在视线中一点一点变窄,直至不见。心中泛起一丝不忍。

    这样关着她,又能关多久?

    能多久就多久吧。

    开车去镇上的医院询问胃癌的治疗情况,无论哪家医院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在目前的医疗水平下,胃癌不是很难治,但要投入巨大的花费。没有医疗保险很可能会被私立医院拒收,而公立医院还不具备治疗胃癌这样严重疾病的条件。

    小病在医院住一晚上就能花掉两万美元。何况是一场大手术,那些庞杂的收费项目可以轻易地让他们这种贫民阶层的人破产。

    把车停在路边,他头靠在方向盘上苦想着今后的打算。治病要花三十万,卖了房子都不够。他怎么忍心让难得安定下来的白可再回到那种漂泊不定的生活,怎么忍心让她过衣食无着还要不停担忧的日子。

    车旁商店橱窗里的电视画面从肥皂剧跳转到紧急新闻,蓝色的气象图上显示,未来两天内将有龙卷风从俄克拉荷马州一路北上,届时会横扫内州边境。路人驻足看了几眼便起步离去,美国是个多风暴的国家,他们已经习以为常。

    车内的唐一路等待新闻播完,发动汽车。91年真是个极为难熬的年头,战争、风暴、经济萧条,加上他的癌症。呵。

    驱车上路,沿途的天空骤阴。目力所及,城市上空笼罩着一层灰白的雾,分辨不出那些五光十色的建筑。只有不远处教堂尖顶的金色十字架冲出重围,成了视线里唯一的亮色。

    上帝也在看着他们吗?那为何他还会感到如此绝望!

    不,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命运曾对他们大方了一次,这次,或许还有一颗钻石在屋子里的某个角落。想到这里,他用力踩下油门。

    回到家,顾不得抱住白可缠绵,他进门就在屋子里翻找。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白可虽纳闷,但看到他狂躁的样子也没敢多问,沉默地跟在后头,每当他换一个地方寻找,就把他之前翻乱的地方整理干净。

    翻到实在无处可寻,他失望之极地跪在地上,捡起脚边的花瓶,一把砸下。白可惊得尖叫一声,抱了满怀的衣物全部落地,

    “你到底……怎么了。”她站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想上前又不敢。

    坐在客厅的角落,抱住头,他剧烈的喘息,胸腔像是要爆开。找不到,什么都没有。

    抬眼见到白可用惊惧的眼神看他,他苦笑一声,难道他已经变得让她害怕到不敢接近了?伸手把她拉进怀里,他安慰道:“别怕,我只是在找东西。”

    “你找什么?”手放在他起伏不定的胸膛上,她凝视着他的眼睛。他双眼的眼眶发青,没了先前的神采。

    “没什么。”他避开她的目光。

    “你肯定有什么事吧。”她担忧地问道。

    “没有……”他毫无底气的回答连自己都骗不过。

    “你……”

    “白可!”

    他大声打断她不让她继续问下去。白可又是一惊,放在他胸前的手也缩了回来。

    “白可……”他用几近恳求的语气柔声唤她,想了想笑着说,“你幸福吗?”

    不做思考,她用力点头。

    “那么从前呢?”他问。

    “从前,妈妈在的时候也很幸福。”话语里透着丝伤感。

    “妈妈在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在中国,每天都能吃到妈妈做的饭。到了过年有新衣服和新鞋子,还有新课本。妈妈会送我上学,从来不会因为我考得不好骂我。她还会给我讲很多故事。”

    “很多故事,呵呵,这就叫幸福吗?那跟我比起来,谁给你的幸福更多?”

    “我从来没比过,你们都是对我很重要的人。”

    “我想应该是我,至少你妈妈不在了,你还能活下来。要是我不在了,你会难过死的。”

    “我答应妈妈要好好活着,不在乎肉体的感觉,只要活着,为了信仰。而你,一路,你就是我的信仰。”

    说到这里,她已经是眼含热泪。在他抬起手指前,她拉起袖子擦干眼角,吸了吸鼻子笑着问:“那你呢,你幸福吗?”

    “我也很幸福。”他眯起眼睛。

    “那么从前呢?”她问。

    “从前……”从前的事情被埋得太深,他需要时间回想。“七岁以前,我和我妈妈、爸爸,还有……我们住在德州。那里有胡桃树,有矢车菊,有很大的房子,是现在这座房子的五倍,不,七倍。你没去过德州吧,你肯定不知道那里有多漂亮。”他的目光虚浮在空中,嘴角微扬,忽又沉下来,耸了耸肩膀说,“有一天,我妈慌慌张张地回来,我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被送走了。在养父母那里过了十年,不能随意出门,在学校里不能随意结交朋友,这也没什么,谈不上幸不幸福。原本按照约定我要和他们一起回中国,如果那样,你现在就见不到我了。但是我不甘心,我要留在这里,总有一天我要再见到他们,我要问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对我,难道他们的亲生儿子竟然比不过一座煤矿!如果真是这样,又为什么偏偏选择了我!”

    他抓着她的肩膀,手指陷进她的肉里。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我很庆幸他们选择了你,因为这样我们才会相遇。”白可忍着痛,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

    他的心被轻轻地提捏,笑着说:“如果再让你选一次,你还会跟你妈妈来美国吗?”

    “人生不可能有再一次。”她说。

    “这句话不像是你说的,是谁告诉你的?”他问。

    “妈妈。来美国以前她就对我说,一旦做了选择就没有回头路可走。”她说的淡然。

    成功也好,失败也好,人们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生活本该就是这样的。一遍遍回想要是当初怎样怎样,根本是在逃避现实,或是自寻烦恼。

    她的话让他一阵沉默。两人无语地凝视着彼此。

    屋外掀起的狂风把门砰的一声关上。她回过神,看天色阴沉,定是骤雨将至,立刻起身去关窗户。跪了太久,腿已经发麻,她站在玻璃窗下,边揉着膝盖边看着天空。

    雨点漫天倾洒,屋外灰蒙蒙的一片。

    他走到她身边蹲下,轻柔地替她揉起膝盖。

    “哎,你说云上面会不会正是大晴天呢。”她突发奇想地问道。

    “或许吧,太阳比云更高。”

    “那天堂里一定每天都阳光灿烂。我妈最喜欢大晴天了。”

    “白可啊,”他叹息,站起来,从身后抱住她,说,“如果我能早几年遇见你就好了。可是正像你所说,人生没有如果。只能一直往前走,可是我们的路不在一个尽头,怎么办呢。”

    “很简单啊,我走你的路,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呵呵,也好,反正我们之前的人生都算不上美好,幸福又太过短暂……”猛地吸一口气,胃如刀绞,他几乎是把全身重量都放在她肩上,缓了很久才喃喃说道,“其实天堂,也会下雨。”

    “你怎么知道?”她问。

    他没有回答,等疼痛过去,呼了口气说:“跟我一起去天堂吧。”

    “去天堂?”她困惑地转过头,嘴唇即被堵住。

    情人间的温柔缱绻,她已经习惯,但这次却不同以往。他舌尖的温度烫人,直抵她口腔深处。拥吻多时,他不放她呼吸,甚至咬破了她的下唇。血的腥甜在口腔中蔓延开来的时候,他冰凉的指尖从她胸前划过,引得她微微战栗。

    太过热烈的唇齿交缠让她缺氧,等她重新得到空气时,已经全身□地躺在床上。他在她上方,正褪去最后一件遮挡。

    他拉起她的腿,在她脚趾尖上亲了一口。她窘迫地抬起另一只腿遮挡住□,然而这样的姿势却越发性感,配上她期待又害羞的表情,他看得泛起笑容。

    想起上次亲吻他的脚趾引起的后果,她也笑起来。

    “死丫头,待会儿让你笑不出来。”他挠挠她的脚心说。

    她痒得欲抽回脚,却被他紧紧抓住。随即,他的吻落下来。双唇在皮肤上蠕动,舌尖不时探出,从脚踝到大腿内侧,凡他经过的地方,都留下一道濡湿的凉意。

    被这样温柔地吻着,她既喜欢又难耐,捂住嘴还是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呻吟。

    流连在她羞耻的地带,不经意碰触到最敏感的一点后,他好心地放过了她,转而吻上她的肚脐。从肚脐往上,先是左边,再是右边,留下殷红的印记后,又来到她的锁骨,她的喉头,她的下巴,她的脸颊,最后抵达她的耳垂。

    同时,他的下身挤到她双腿之间,慢慢打开。她本能地想合拢双腿,夹紧了他的腰。

    “你准备好了吗?”他捧住她的脸,抚过她沾在额上的汗湿的发。

    她双眼迷蒙地看着他。

    “我带你,去天堂。”说着,他把自己埋进她幽窄的极处。

    紧密的包裹,多汁的,温暖的,像是重回到母亲的腹中。每一次退出都是为了更加的深入,他总觉得不够,他要更深地更深地,直到把整个的自己都缩回她温暖的子宫里。

    “轻一点……”她咬着嘴唇说。

    他似没有听到她说话,着魔般地在她身上挥洒着汗水。

    头顶的灯光忽明忽暗,在他强有力的撞击下,她害怕自己随时会被推下床,唯有紧紧抱住他。

    细密的欢愉自下腹慢慢积聚,她强睁开双眼,对上他专注的视线,迷乱中,她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笑容。

    这笑容让他几乎不能呼吸。

    下身被越来越紧的吸附,他知道她即将到达,而他离最高点还有一段距离,这让他可以清晰地看清她的每一个表情。他要记住她的面容,记住她在他身下时惊人的美丽。这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时刻,他要让这专属成为永远。

    至今他都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对她如此迷恋,他的贪婪,他的疯狂,连自己都感觉心惊。

    他把她所有细小的反应都纳入眼中,下身重复着律动,思维早已奔逸。

    什么样的癌症最可怕?是无声无息地侵袭你的每个细胞,等到已经攻城略地后才对你吹起号角。那时,回天乏术。他虽然不喜欢如此矫情的说法,但他不得不承认,白可,就是他的癌。

    可是不要紧了,一切都没关系了。他即将带着他可爱的性感的小小癌症,进入那片可能偶尔也会下雨的天堂。

    轻柔地抚上她白皙的脖子,在她迷惑的目光中,一点一点收紧。右手的指尖触到左手手指的第一个骨节,慢慢前移,直到第二个骨节的最到点。她挣扎着喊他的名字。他听到了,但他已经无法停止。

    瞪大眼睛看着她涨红的双颊,他明显感觉到生命的气息正一丝丝地从她身体里抽离,而她的灵魂正一步步地融进他的体内,他即将得到她,永生永世。他为此兴奋得牙齿打颤,每一块肌肉都在抽动。这是任何形式的□都达不到的狂喜。

    “跟我……走吧……”他咬着牙道。

    她掰不开他的手,极度惊恐中,颤抖着伸出指尖触到他狰狞的脸庞。

    “cy……”她艰难地唤出他的乳名。

    忽然,一张温柔的笑脸闪过他的脑际。回忆蜂拥而至,是阴暗的地下室里她的歌声,是她咬着丝线看他的样子,是在春雨过后的晨光中那一道旋转的身影。而一切,即将被他亲手掐灭,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而后,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她的微笑,她的声音。

    “不。”他低下头,痛苦地闭上双眼。

    紧箍的手指渐渐松开,他怔愣着坐在她上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在他松手的瞬间,她的泪立时滚落。有三秒钟,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可以呼吸,是肺部收缩的本能挽回了她的生命,她趴在床边剧烈地咳嗽。

    听到她咳嗽的声音他才回过神,颤抖地伸出手想确定她的存在,刚触到她的肩膀,她便惊恐地转过身,缩到床头,戒备地看着他。满面泪痕。

    从未得到过她这样的眼神,他一时愣住,手僵在半空中。

    “你刚刚想……”她欲言又止,压榨的触感还残留在颈上。

    “我……”她的退避像针一样扎进他的心,他无言以对。

    她没有追问下去,只是用复杂的目光看着他。

    沉默比责骂更让他痛苦,他不顾她的抗拒,执意把她抱在怀中。彼此还都□着身体,她又羞又脑,不停挣扎。

    “别,别推开我,我错了。”他的语气是求饶,脸上却是一派诡异的平静。“你不知道人在极度窒息的时候,□会比平时强烈三倍吗?不要告诉我你刚刚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不要什么感觉!”她尖叫着说。

    “我说要带你去天堂,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我不要!”

    “好了,下次绝对不会再这样,原谅我吧。”

    “……”

    “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他重复说着原谅,直视前方,倒像是在对远处的神灵说着忏悔的话。

    “下次不要这样了。”她禁不住他的软声好语,终是原谅了他。

    惨淡的目光被点亮,他加大了抱她的力气。良久,他把头从她肩上抬起,急切地说:“让我补偿你吧。”

    她还未明白他说的补偿是何意就被他拥着躺倒在床上。

    “我不想做了。”她抗议道,用力推却怎么也推不动他筋肉结实的胸膛。

    他熟悉她身体每一个敏感点,知道如何撩拨起的她欲望,在他逐个击破的攻势下,青涩的身体最终败下阵来。

    “你知道为什么我是头牌脱衣舞男吗?”激情中,他问道。

    她一张口就变成呻吟,只能压抑着摇头。

    “因为普通男人两次□的间隔最少需要半小时,而我,只要十分钟。”

    说完,他用速度证明了他的实力。

    一夜纵情,再大的刺激都提不起她的精神,她疲累得在他晃动的臂弯里昏昏欲睡,恍惚中咕哝了句:“又不是以后没得做了,干嘛这么卖力。”

    与君同梦(四)

    折腾一晚他也累了,握着她的手睡了一会儿,恍惚中梦到自己被人向后拖拽,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双手紧握,而她的手仍安好地放在自己手中。

    他探出手指,小心翼翼地从她脸颊上抚过。目光从她安详的睡脸转到自己苍白的指尖上,昨夜,他几乎用这双手杀了她。

    苦涩的笑意从唇角蔓延到眉心,原来他比自己想象得还要懦弱。在这个笼罩着迷雾的世界里,他和她在彷徨中相遇,结伴而行。无耐他日渐衰颓,即将跟不上她的脚步,慌乱中,他首先想到的竟是拖住她,让她陪自己一同沦落。

    这不是爱,这只是占有。

    窗外天已大亮,日光使人清醒。清醒得无处可避。

    床上的人满身都是他留下的痕迹,他并不感到满足,只希望它们尽快消退,以免让她想起昨夜的不愉快。他站在床头替她掩好被子。她瘦弱的身躯在棉被中像没有了似的。他看得心惊,碰都不敢再碰她一下,转身走出房间。

    洗完澡,胃里一阵阵泛酸,什么都吃不下。客厅的电话响了两声,工友在电话里叫他去送货。放下电话的一瞬,他仿佛又回到从前,未来虽然不确定,但至少是切切实实的活在当下。

    对着镜子,他差点认不出自己。自从不上舞台,每天为了生活不停奔波,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打理过自己了。整理好面容,把额前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耳后,头发有些长,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很深,猛的看过去,很有哥特的味道。

    他曾经很迷恋哥特这种诠释禁忌与死亡之美的艺术,可是当死亡真正降临,他却无心去发现其中的美妙。

    在腕上喷了点香水,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这是他买给她的一瓶名叫“tarteet chote”的婴儿香水。碎饼干与碎巧克力,他觉得配她是再合适不过了。本以为她会喜欢,可她只喷了一次就忘在镜台的角落里。她曾对他说过一句话,她说有些东西她是喜欢的,可是并不需要。这丫头总是这样,用大实话来伤别人的心,还不自觉。

    有时他也在想,或许她喜欢他,可是并不需要他。没有他,她照样能生活的很好。是自己一厢情愿地把她当婴儿对待。

    其实是他在依赖着她吧。

    带着香甜的味道和一点遗憾的心情,他驱车上了公路。

    癌症带来的最初的震慑和惊惧已经在昨夜的疯狂中消弭,他终究是沉下心来,平静地接受眼前的一切。一个垂死的人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他想他还不足够平静,因为他的眼前一片模糊。

    原来男人流泪的本事一点都不亚于女人。

    工地就要到了,他整理好心情,准备用繁重的工作麻痹自己。

    搬运完货物,像往常一样和工友在树荫下喝瓶装的啤酒,他不敢喝太多,这身体虽残破,能撑还是要多撑些日子。工头拿着今天的报酬一一派发,他看着他手中厚厚的一摞信封,有一股冲动,想上前拉着他的手说:“请借我点钱,我一定会加倍还给你!”

    男人经过他身旁,递给他信封,对他鼓励一笑。他拿着信封只觉沉重异常,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黄色的牛皮纸吸住,待抬起头,工头已经坐上轿车。工友们纷纷散去,车子一辆一辆发动。

    只剩他一个人,陷在春日的阴影里。

    他不想这么早回去,便在四周随意逛逛。这里离橡树街很近,他在街道的拐角处顿了顿,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曾经他和白可一起朝拜过的教堂,静静地矗立在城市深处。门前没有了义愤填膺的人群,几个孩子踏着滑板欢笑着经过。

    他低头走进大厅,在前排的长椅上坐下。常年播放的圣歌让空气里都透着庄严的味道。耶稣依旧围着记忆中的红色方格布,脸上的表情隐忍。

    “你还记得我吗?”他试图在想象中与上帝交流。

    “我记得你。”

    听到回答,他惊讶地直起身,一个修女微笑着站在他身侧。

    “我记得你。”修女重复了一遍,微微笑着,眼尾印上深深的纹路,“上次来的时候,你曾称赞过耶稣的身体。”

    他看了她半晌,按理说同是黄皮肤黑眼睛他不会没有印象,但真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那时我坐你前排,我还记得你带了个很可爱的女孩子,是你妻子?”她把一本圣经抱在胸前。

    说到白可,他表情放柔,往里挪了挪,请她坐下。修女整理好长袍,弯腰落座,工整地把圣经摆放在双膝上。

    他没感觉到椅子有丝毫震动。

    “我姓陈,叫陈瑞华,他们叫我阿达修女。”修女说。

    “我叫唐一路。”

    “唐,这在华人圈子里倒是个很有名的姓氏。”

    “我父母只是一介平民。”

    “不管是平民还是富人,上帝都是平等对待。”陈瑞华稍用力地按住膝上的圣经,转头道,“孩子,你遇到什么困难了吧。你的神情与上次我见到时,完全不一样。”

    不想对陌生人透露太多,他把手搭在前排座位的椅背上,一绺头发落在眼旁,他从发丝间看着圣坛上的耶稣说:“如果我祈求宽恕,他会原谅我吗?我既没接受过洗礼,也不信仰上帝。”

    “神爱世人,无论名族、性别。”

    “那我要如何做他才会宽恕我。”

    “要看你犯下什么罪过。歌罗新书上记载了人类的七大罪,有饕餮、贪婪、纵欲、懒惰、骄傲、嫉妒、愤怒。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犯了其中一条。”

    “七罪……”他沉吟着,二十多年的人生里,那些印象深刻的事不断在脑中闪现。

    “我曾经酗酒成性,这是犯了饕餮一罪吧。”

    “我想是的。”

    “贪婪,我对一个女人有着无穷的欲望……”不顾她的意愿把她锁在家中,剥夺她的自由。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取而代之的是惨淡一笑。

    “纵欲,呵呵。”笑容加深,他在心里念到:我恨不得每天都把她绑在床上。

    “懒惰,在某些方面,我确实如此。”

    面对现实的残酷,他更多的是逃避而不是去改变。因为父母残忍的决定,他把自己流放,用近乎自残的方式来发泄对现实的不满。抵抗命运的欲望得不到实现,只好内化为对自身的攻击。最终,他自食恶果。

    “骄傲……是我的武器,是上天赐予我的权利。”他扬起下巴正视前方。他的天赋让他习惯了受人瞩目,从不用卑微的姿态去仰视众人,即便活在社会的底层。

    “嫉妒,这已经折磨了我二十年。”

    为了不被找到,他不得不辗转于偏远的大小城市,每换一个地方,他都在想,那个家伙现在一定正安逸地坐在阳台上看书,或是对着哪个无辜的佣人发他别扭的脾气吧。这样不公平的人生!

    “而愤怒,是我此时心情的写照。”他神经质地交叉着手指,几乎能听到骨节摩擦的声音。

    “这么看来,每一条你都犯了。”陈瑞华平和地说。

    “这样也能得到宽恕吗?”他笑道,“抱歉,我好像说多了。”

    “只要你有心悔改,上帝自然明鉴。只是无论在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生命,这是最不能被饶恕的罪过。”

    “是生命放弃了我。”

    “孩子,你生病了吧。你脸上的病容非常明显。”

    “生老病死,这是自然规律。耽误你这么长时间很抱歉,谢谢你能听我说话。”他站起来,对陈瑞华欠了欠身,向长椅的另一头走去。

    “唐先生,”陈瑞华在他身后住他道,“就算为了自己的爱人,也要珍爱生命。上帝会保佑你们的。”

    他回给她一个无力的笑容,转身离去。

    出了幽静的教堂来到人群熙攘的大街上,到了饭点,烟火气充斥鼻尖。在街边的中餐店买了几个南瓜饼,半天不见,他对她已经开始想念了。

    店员找回几个硬币,他接过,无意中瞥见硬币上的一排小字—— god we trt。他凝视着,直到排在身后的人催促,才回过神。

    原来这个国家的人每时每刻都在被催眠着。

    “我们相信上帝。”他边默念,边留意路过的教堂,以及,医院。

    车开到家门前的空地,他提上南瓜饼,摆好笑容,推开门的时候集中注意力,想在嘈杂的引擎声里辨出她轻快的脚步声。

    期待中的拥抱没有到来,目光在客厅里搜寻一阵,最终在电话机旁的地上找到缩成一团的身影。

    “出什么事了?”他疾步走至她身旁蹲下。

    白可的头深埋进膝盖,没有半点反应,只有肩膀的微微起伏证明她还有生命。

    “说话。”他焦急地推着她,见她还是不一动不动,积郁的怒气涌上来,吼道,“你给我说话!”

    肩膀缩了一下,她举起抱着膝盖的手,没有抬头,摸索着触到他的衣领,揪住,身子往前重重一跪,扑进他的怀里。

    他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以为她要把身体里的空气全都呼尽。

    许是缓过气来,她沙哑着嗓子说:“你生病了……”话到半截,胸口猛地抽了一下。“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硬是把她的脸掰过看了看,她的双眼已经肿的鼓起来。

    “丑死了。”他把她重新按进怀里,轻抚她的背。

    与君同梦(五)

    “我不想让你担心,再说你知道又能怎么样。还不如我一个来面对。”

    他知道他是在自欺欺人,可是他又能说什么,说他本想和她一起死?

    “总有办法治的,只要能帮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她的声音颤抖。

    “很多年前,我认识了一个吉普赛男孩,你知道,吉普赛人看着浪漫,其实生活很艰辛。那个男孩也得了癌症,具体是什么癌我已经忘了。他的家人,包括我,我们都想办法凑钱给他治疗,但最终他还是没能活下来。他从18楼跳了下去。那时候我很不理解,他既然有死的勇气,为什么没办法活下去。直到现在我才能体会他当时的心情。他不想他的家人因为他的病活得那么痛苦,不想他们为了他连尊严都要被践踏。”

    “他死了他的家人一样会痛苦。”

    “总会忘记的。白可,你一直不让我把你的名字改成唐可,这样也好,你还不到20岁,有了暂留证,没有我你一样可以活的很好了。不,是更好。”说完最后一个字时,他感到她抱着他的手紧了一下。她抬起头,睁大发肿的眼睛看他。

    他努力挤出笑容,边替她按摩着眼旁的穴位边说:“要不是我关着你,你一定可以找到工作,每天都神采飞扬,把生活进行得有条不紊。你看,现在我得到报应了。我早知道会这样,只是没想到这么快。白可啊,以后要擦亮眼睛,你选男人的眼光可真不怎么样。”

    “唐一路!”她连名带姓地唤他,眼泪滚落。

    他拭去她的泪水,勾着嘴角等待她下面的话。

    “一定有办法,我们可以把房子和车卖了,我可以去挣钱。”

    “等你把钱挣够,我早就见上帝了。”

    “那就先欠着,等你病好了,我们慢慢还,我们……”

    “你想的我都想过。你说的很对,非常对。”沾着泪水和汗水的头发一小撮一小撮地粘在她脸颊两边,他为她一点一点拨开,惨笑着说,“可是我累了。”

    “不要放弃!”她抗拒着他的悲观,从他沼泽一样的怀抱里跳出来,按住他的肩膀说:“那个男孩的家人,他们一定每天都活在自责的痛苦中,他们不可能忘记,就像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你。”

    “总有一天,你会的。”

    “到我死的那一天!”

    她的身子僵直,她无法让自己放松下来,直到他把她抱住,埋首在她胸前。

    在这世上,他只剩下她,但他无法保她周全,还要她承受由他自己制成的恶果。死,反而是最轻松的办法。但他明白,他不能。他至今都无法忘记那男孩的家人在看到尸体的一刻是如何的悲伤欲绝。他不能像那孩子一样,选个自己喜欢的数字,再从那一楼跳下去。他是个男人。

    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他压抑着呼吸,不想让她察觉。此时此刻,他只想祈祷。

    上帝啊,如果我祈祷,你是否能够听到。

    “嗨。”

    门被轻轻叩击,女人圆润的声音打破屋内的沉重。他们同时抬起头。看清屋内的情形后,女人微笑的脸立刻僵住,她抬起肩尴尬地笑着说:“我看门开着所以……很抱歉。”

    她退后两步匆匆走出门外。跪在地上的两人还未从悲伤中脱离,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在视线里一闪而过的黄色裙裾让白可沉下的心稍稍浮起,她垂下眼睛,忽然想到什么,从地上跳起来奔出门外。陡失依靠的唐一路晃了晃身子,他用掌心抹去脸上的泪水。白可的声音隐约从门外传来,他只觉全身无力。踉跄地走进卧室,躺在床上,请求上帝给他片刻安宁。

    纷杂的梦境让人不堪忍受,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把他从混沌中唤醒。

    “一路。”

    面前的是白可温柔的笑脸。

    “有办法了。”她说。

    他随着她的目光看到床边坐着的女人,女人柔若无骨地陷在椅子里,懒懒抬起手说:“嗨,我是贝莉·波普。”

    把女人仔细打量一遍,他露出一个近似嘲讽的笑容。上帝也许听到了他的祈祷,但是没想到他派来竟是一个妓女。

    “波普小姐说可以帮助我们。”白可迫不及待地宣布这个好消息。

    他并未感到十分高兴,他深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说说你的办法。”他没有力气做过多的周旋,直截了当地问。

    女人挑了挑眉,坐正了说:“很简单,与其卖掉房子和车子,不如把它们都转到我的名下。”说到这里她停住,想从他脸上看到惊讶的表情,但回应她的是意外的平静。她无趣卷起额前的头发,继续说道:“你知道如果没有医疗保险就只有求助公共医疗福利,不过这很难申请,首先你不是低收入者,其次你不是老人,也不是小孩。除非你怀孕。”

    自以为是的玩笑没有人捧场,只有两双眼睛专注地看着她,她讪笑着说:“当然你不可能怀孕,呵呵,那么就只好对政府说你是低收入人群。所以,首先要转移财产,再去医院做证明,后面的手续由我来完成,你们完全不用担心。”

    “原来福利也可以诈骗?”他笑着说。

    “不,”她夸张地撅起嘴摇头道,“我们只是让你提前享受到纳税人应有的权利。”

    我们?他定定地看着她,见她没有要解释的样子,问:“你们的酬劳怎么算?”

    “只需要你财产的三分之一,这可比你要付的医疗费便宜不少。”

    “我凭什么相信你会把那三分之二还给我。”

    “你现在还能相信谁?”女人把手指从头发里抽出,晃着脚尖说,“我可是个很有信誉的人。”

    唐一路还在考虑,白可一把拉住女人的手说:“波普小姐,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们了。你不会骗我们对吧,天上的神明都在看着呢。”

    “哦,天真的孩子,”女人无奈地转过头,“上帝可没有那么多时间。不过……”她抽出手,抬起白可的下巴端详了一阵说:“上帝对你倒是不错,打扮一下也算个尤物,如果放对地方,应该很有前途。”

    话刚说完,手里的人立刻被夺走。对上男人警告的目光,她笑嘻嘻地推开椅子站起来道:“当我什么都没说。包括我刚刚的建议。”

    不理会白可在身后叫她,她理理裙子,径直走到门边。

    “波普小姐。”

    跨出门的一瞬,听到男人低沉的嗓音,她得意一笑,转过身说:“叫我贝莉就可以。”

    拿到所有财产的单据以及之前从医院取回的报告,贝莉满面春风地从房间里出来。白可送她到院子里,与她道别。

    她不急着走,而是站在料峭寒风中对白可说一些琐碎的事情。白可看着她单薄的衣衫不禁裹紧了自己的衣服。

    “你的眼睛记得用冰块敷一敷,最好换一个发型,再把眉毛修修。”她在白可脸上比划着说。

    “好,我知道,”白可认真地说,“贝莉小姐,请一定尽力,我们一辈子都会感激你的。”

    “感激我?那就把财产都送给我吧。”

    “只要过了这个困难期,你要多少都可以,只要我能给,我发誓。”

    “别急着发誓,”贝莉搂过白可的肩膀亲昵地说,“誓言在我这里狗屁不值。我要提醒你一点,医疗福利提供的保障里可不包括药费,你们还是要付一笔不小的开支。”

    “我会努力工作。”

    “这年头,工作不好找。巧的是我手头有几份不错的,你想不想来?”

    “我可以吗?”

    “当然……”贝莉扭头看到唐一路不知何时站到了门边,她放开白可的肩膀挥手说,“到时再说吧。”

    白可回到唐一路身边,他们一起目送着贝莉走远。

    “她不会骗我们吧。”白可不安地问,想从唐一路那里再次获得信心。

    “不会的。”唐一路坚定地说。这一次,他曾真诚的祈祷过,所以他选择相信。

    忐忑不安地度过两个黑夜,她提议要出去工作都被他阻拦下来。从他们相识到知道他得病以前,他们的争吵加起来都没有那两天多。而老天似乎还觉得给他们的考验不够,雷暴如广播里预告的那样如期而至,恰好在他们开车去银行的路上。她被风挂下来的木板撞晕过去,醒来后并没有大碍。而他一切安好。

    那次遭遇之后,她感觉到他变了,但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

    第三天,律师上门请他们签署了几份文件并请他们去参加面试。面试过后,贝莉再次出现,极为平淡地通知他们审查已经结束,让他们留意信箱,不久福利机构就会寄来医疗卡。临走时顺便开走了那辆蓝色的雷鸟。

    等待邮件的几天很是难熬,胃部的疼痛不时发作,每次他都极力忍耐,然而额头的汗水以及惨白的脸色瞒不住忧心忡忡的白可。即便是半夜她也会起来给他倒好热水,轻轻按摩他的身体。

    半清醒中,他听到她光脚在地板上奔跑的声音,忽然急促,忽然停下,偶尔撞到某个家具,哎呦一声。疼痛如斯,他还是忍不住笑出来。

    好几次无缘地醒来都能感觉到她手心的温暖,闻到她发间的香气。

    她在他耳边轻声说:“cy,i love you。”

    “i love you too。”他半闭着眼睛,说完用力呼了一口气。

    微笑着。他终于能平静地讲出这句话了。

    就在第二天,他们收到期盼已久的医疗卡。白可拿着那张薄薄的卡片兴奋得满屋子跳。他坐在沙发上看她开心的样子,手里捏着另一封信,五味杂陈。

    “这信上说什么?”开心够了的白可跳到他身边,拿走他手里信看了看说,“德州?是你德州的家人?”

    “不是,只是个很久不见的朋友。”

    “那他写信给你是有很重要的事吗?”

    “没什么,你不用知道。”

    “哦,那我就不问了。”刚平复的笑容重又在脸上绽放开来,她抱住他的脖子说,“明天我们就去医院。”

    “不用那么急。在那之前,我想你陪我去做一件事。”

    “什么事?”

    “拍婚纱照。”

    “为什么?以后也可以拍啊。”

    “以后我就老了,都快30了。做完化疗头发会掉光,那样子很难看。趁还有个人样,我们去拍几张照片,留个纪念。”

    “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喂,给我这个病歪歪的老头留点面子吧。”

    白日梦尽?

    第 6 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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