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谋 作者:青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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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子谋 作者:青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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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他默默地看了她两眼,漠然道:“我知道了。”

    丝毫没有衔环结草的感激之情。苏离离有些来气,指着他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何方人氏,有钱没钱,叫你家人来赎你。”

    他闭着眼睛道:“没家没人,更没有钱。”

    “连名字也没有?!”

    “没有。”

    苏离离看他倒在那里,有气无力,咬牙道:“你别以为我好心救了你,你就可以白吃白喝耍无赖。没钱就给我做小工,没名字我给你起一个。我满院子都是木头,你从今起就叫木头了!”

    她自然是不等他答了,转身出去时,将那破木门摔得“啪”地一响。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苏离离起床洗漱。

    晨曦中的后院静谧清新,从井里汲来的水流晶泄玉般从她指间划过,凉凉的触感让苏离离玩心忽起,一扬手,一串水珠洒了出去。仰头看见院外的一棵黄桷树,正抽着嫩黄浅绿的新叶。

    古来文人骚客多爱咏春伤秋,苏离离独不喜秋天。天气实如人之心性,隆冬严寒,盛夏酷暑,都是至情至性,毫不做作。春天万物欣然,如人微笑;秋天却似幽闺怨妇,虽是色衰伤情,偏不肯痛快零落,只哀婉个没完。

    苏离离洗完脸,略略浇了一下菜地,觉得离那怨妇还有大半年光景,心情甚好,提了水便去厨房做饭。不多时,便端了碗甜米粥,推开了角落里那间小屋的门。那块木头睁着眼,望着屋顶斜龇出来的一块板子,见苏离离进来,目光勉强落在她身上。

    苏离离将他扶坐起来,自己坐在床沿,用勺子挑着粥,香糯清甜。那人脸色不似昨日蜡黄,然而苍白得没有血色,唯有一双眼睛仍清冷犀利。苏离离将勺子伸到他唇边,他便抬手道:“我自己来。”声线低沉,却带着沙砾相撞的清越。

    苏离离隔开他手,冷笑道:“自己来?一会你就得离了这里!”

    他并不表示讶异,只眼神微微一沉,苏离离顿了顿,接道:“搬到东面那间空屋去,嘻嘻,你也自己来么?”

    这本是个小玩笑,他却很不赏脸,抿着薄唇道:“为什么救我?”

    苏离离觉得此人防备之心太过,性子又冷,便也收了玩笑的态度,正色诚恳道:“不是我要救你,是你要死在我门口。你若死在我隔壁的门口,我连花板的薄皮匣子都不送。既救了你,你在一天,我不会饿着你冻着你;你若有仇家寻到这里,我也护不住你,这是你的命。你明白么?”

    苏离离说得分明,他听得清楚,点了点头。苏离离展颜一笑,赞道:“这样好,我喜欢明白人。”她舀起一勺粥送到他唇边,“昨天刚拉回木材,吃了饭我还要忙。这屋子潮,你筋骨有伤,住久了会落下病根。东面还有间厢房,堆着东西,一会我收拾了,你住那里去。”

    她再舀一勺,又喂到他唇边,“你叫什么,当真不说,我就叫你木头了。”他竟又点了点头,苏离离便笑道:“木头,你多大了?这总不是秘密吧。”

    木头注视苏离离半天,缓缓吐出两个字:“十四。”

    “你的伤一时半会走不了,以后叫我少东家吧,过两天再看你能做什么。”苏离离淡淡道。

    “我?”木头惜字如金。

    苏离离眉毛一挑,“难不成我白养着你?你要觉得叫东家折了你的身份,叫我大哥也成。”

    “你?”他声音更高。

    苏离离不再应他,端了碗要走。木头打量她两眼,闷声道:“你多大啊?”

    苏离离嗤笑出声,“还不服气,你十四,我十五,你不该叫我大哥么?”

    吃完饭,苏离离便烧了热水,让程叔提到澡间,将木头擦擦洗洗,换药。木头腿上有伤,打着木夹板,身上也多处外伤,一洗洗了大半个时辰。趁着他梳洗,苏离离腾出东屋,扫净积尘,铺了洗净的棉褥。虽是最普通的蓝棉布,却散发着淡淡地洁净气息。少时,程叔将木头背了过来。苏离离多的是男装,捡了两套给他,穿着有些嫌小。

    苏离离扶木头倚床坐好,伸手推开了一旁的窗户。太阳已升了起来,阳光慷慨地洒进房中,照在木头脸上。木头阖上眼,微仰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仿若隔世重生。苏离离见他舒展开来的样子,心底似有泉水细细流动,柔声道:“等你伤好了,我带你去郊外逛逛。”

    木头微微睁开眼,阳光映在他眼睫上,像镀了一层金。他唇角轻轻扯起一道弧线,笑容虽浅淡,却如和风暖阳。苏离离抬头看去,窗外三分春色,凭添了一分。

    棺材铺子的生意从不会门庭若市,也不会颗粒无收。苏离离的铺子在如意坊的最尾端,因为她家的棺材做工精良,在京中小有名气。

    柏、樟、松、楠,应有尽有;方圆阔窄,各成气象。雕花意态峭峻,彩画栩栩如生。板间严丝合缝,滴水不漏,用朱砂打底,大漆罩面。几道漆下来,棺木锃亮如鉴,曲指一叩,声如珰玉。

    苏离离对着帐本定单安排活计。每天上午木工师傅过来把板裁得曲直合度,张师傅援刀雕刻,苏离离调漆勾绘,程叔拉板送货。生意不徐不急,不饱不饥。

    木头既不肯吐露一字,苏离离便一字不问,只对人扯谎说木头姓木,雍州人,家人死在战乱中,他孤身流离,落脚在此,留在店中给程叔帮把手。

    世间一隅静好,却是乾坤缭乱。放眼天下,各州兵马并起,因怕担了反叛之名,成为众矢之的,还不曾有乱兵入京。外面州郡已是兵荒马乱,四野奔逃。个把流民,官府不管,百姓也见惯不怪。木头之事也就被苏离离顺理成章地遮了过去。

    程叔抽空,做了两支拐杖。月余之后,木头伤势稍愈,虽整日沉默,偶尔也挟着两拐杖,单着一只脚,在院子里走动。苏记棺材铺,前门临如意坊,后角门却在百福街。苏离离平日坐在大堂,偶尔往后院看看活计。后院九丈见方的空地便是做棺材的地方。从左至右,从整木到成板,零落散放。

    院子东西分厢,各占两间。苏离离住在西面第一间,隔壁却是个大书房,四壁书橱,积尘厚薄不一。木头随手翻出几本,却是天文地理,人物杂记,经史子集,无所不包。东面厢房第二间住着程叔,第一间如今便是木头住。

    从窗户望去能见着一块葱翠的菜地,是个院外之院,从东墙小门就可走到那里。院里一口水井,波澜不惊。井侧却是一道葫芦架隔出的荫凉,葫芦蔓攀着架子,正作势要结果。白墙青瓦外,长着一株粗壮的黄桷树,正挂着满树黄桷兰,清晨落入院中,幽香四溢。一墙之隔,意趣横生。

    木头行走不便,更帮不上什么忙,常拈上本书,坐在小院晒着太阳看。这日午后,院落寂静。苏离离对了一遍定单上各家棺材的进度,一一记了,闲下半天来,便去后院洗两件衣服。

    她挽了半截袖子,白皙的皮肤映在水里,明澈得晃眼,搓板上揉着衣服,抬眼见木头坐在那葫芦架下,不眨眼地看着自己,苏离离微微一笑,问:“木头,你知道什么叫做棺材脸么?”

    木头眼神如感应到不妙,应着她声音就黯了黯。苏离离已接着说道:“你若是块木头,我把你砍砍削削做成棺材,倒应了你成天挂着这张脸。你既是个人,这脸便该笑时笑,该哭时哭,该悠闲时恬淡适意。我这铺子只卖棺材,别人见了你,还以为我额外奉送哭丧的孝子贤孙。”

    她一番抢白,木头的表情非但没有灵活生动起来,反而越发棺材了几分。苏离离眼波流转,笑意怡然,牵起衣裳抖了抖,散晾在竹竿上。正泼了水拿着盆子要往里走,后角门上敲了三响,有人扯着嗓子喊苏离离。

    苏离离放下盆子去开门,一个短衣乱发的方脸少年扛着根扁担站在门外,正是这百福街上的闲人莫大。十七八岁的年纪,有娘生没爹养,整日混迹市井,干的营生并不那么光明。苏离离觉得他义气,不论他做什么,也结交起来。

    莫大晃着扁担进来,苏离离奇道:“你不在正堂叫我,跑到这后角门来。恰好我在这儿,不然叫破了嗓子也未必听得见。”

    莫大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棺材铺子的大门那是买棺材的人进的,谁没事去找晦气。”

    苏离离便赶人,“是是,我这里晦气,你快快找个吉星高照的地方去。”

    莫大一眼看见木头坐在那葫芦架下,虽穿着布衣素裳,翘着一条腿,却掩不住清贵态度;虽不发一言,却足以令人自惭形秽。世人有高下之分,有贵贱之别,有时是超越性格与心志的。见着比自己优越的人,往往心生愤恨;待见这人落难,便心喜意足。

    无论欢喜与仇雠,总不能弥合差别,共做一群。这,也许就是所谓的阶级。

    而莫大,一眼瞧见木头便不顺眼,对苏离离道:“听说你上次救了个叫花子,就是这小子啊?”

    木头斜斜地靠到椅子背上,也不见恼怒,只默然不语。苏离离叹口气道:“他家人离散,可怜得很,我认了他做我弟弟,你别叫花子叫花子地喊。”

    莫大皱起眉头道:“本来就是叫花子,敢做还不让人说么?”

    苏离离扬头看了他两眼,皱了眉,对木头道:“这是街对角莫家裁缝店的莫大。莫大是个混名,”她转头看了莫大一眼,抑扬顿挫地说:“他大名叫莫寻花。”

    木头原本一语不发,此时却极有默契,不咸不淡道:“名字风雅,兼且凑趣。”

    莫大顿时涨红了脸,大是不悦道:“离离,你……”

    苏离离和蔼地笑着:“什么你你你,我还不知你口吃。”她转视木头,款款道:“莫大哥的爹爹早年逛窑子,与人争锋时失手丧命。她娘亲开着个裁缝店拉扯两个儿子,给他取名叫莫寻花,他还有个兄弟,叫莫问柳。”

    她清脆地落下最后一个字,木头眼睛也不抬,毫无起伏地接道:“真是字字血泪。”

    苏离离“哈”地一笑,只觉木头被她刻薄时无辜得可爱,损起人来也不差分毫。

    老子逛窑子被打死可谓窝囊,儿子偏还给取了这么个富有纪念意义的名字。莫大生平最恨的便是别人叫他莫寻花,苏离离今天偏要揭他短,顿时在木头面前矮了气势,苦脸道:“你就这么护着他,他给你银子了?”

    苏离离擦着手道:“我说了,他是我弟弟。你找我有事?”

    莫大道:“我听人说定陵太庙闹鬼闹得厉害,今晚想去捉一捉。即便捉不着,也可以见见世面,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瞧瞧。”

    苏离离大笑,“你去挖坟盗墓我还信,捉鬼?你骗鬼吧。”

    “你该不会是胆子小,不敢去?”

    苏离离笑得摇头,“我不受你激,大半夜的不睡,跑去墓地闲逛。你要去,我别的没有,看在朋友份上,大方一回,杉木的十三圆倒是可以白送一具。”

    莫大“呸”地一声啐在地上,“你也太不仗义了,这不是咒我。”见木头望着他吐的口水皱眉,大声笑道:“我以为你照顾这瘸子弟弟肯定闷坏了,才趁着天气好,约你出去逛逛。你既不想去,那就罢了。”

    说完抬脚要走,苏离离叫道:“等等。”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水润光泽,斜睨着一转,道:“我至多给你放个风,说吧,晚上什么时候?”

    “酉时三刻,我在这角门外等你。”莫大指指角门,大步而去。

    苏离离应着,回头见木头默然地看着莫大去远。苏离离扑到他椅边,蹲下笑道:“好木头,你别告诉程叔。我悄悄地去,悄悄地回来。”她一声“好木头”叫得未免有些亲热,直把木头叫得皱起了眉。本是光润华贵的椴木,也皱成了横七竖八的黄杨渣子。

    苏离离不管他冷淡,按着他右腿无伤的膝盖摇了摇,一脸谗笑地站起来,端了盆子进去了。

    这天苏离离吃罢晚饭,院子里逛了逛,便说头疼,早早回房里歇息了。临去时,程叔毫不察觉,木头摆着一张棺材脸横了她一眼,被苏离离瞪了回去。

    她回房里换了身深色的短衣,扎上裤角,挽起头发,扮作个小厮模样。天刚蒙蒙黑,探头一看,程叔与木头已各自回房,白纸糊着的窗棂上投来淡淡灯火。苏离离踮着脚尖,猫一样走过正院,蹿出后院角门。

    门外莫大牵着匹马,背了个包袱,包袱束得很紧,只有一把方便铲的铲头露在外面。见了她,翻身上马,苏离离便也踩了蹬上去,抓住他腰带。一路越走越荒凉,苏离离问:“你娘的病还没好?”

    莫大叹气,“怕是好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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