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洲找她来,为的是问她愿不愿意周末跟他一起,去见一见他住在疗养院的母亲。
    明明是手机按几下,一个信息发过来就能解决的事,他偏要多此一举,把人叫到眼前。
    辛桐犹豫再三,还是应下。
    他们面对彼此坐着,松松散散地客套几句,往往两三句话说完,就要迎来一阵沉默。傅云洲辗转反侧一晚才准备出的话题,拿出来,被她低低柔柔的三言两句就消灭得一干二净。他坐立难安地看一眼手机,发现才留了她二十分钟。
    换做以往,想见她,直接命令她上楼来,坐在办公室不许动就行,哪像现在,费尽心思地找话同她聊。
    傅云洲不擅长聊天,性格使然。
    辛桐自然清楚哥哥的性子,要怪就怪报复心理作祟,她就想看傅云洲在她面前佯装镇定,实则搜肠刮肚,最后努力完照样屡屡受挫的模样。
    求我啊,傅云洲,你有本事就低头求我啊。
    硬生生把战线拖长到四十五分钟,这场谈话着实抗不下去,傅云洲眼见对面的小姑娘时不时低下头,开始偷偷地玩手机,自己这边还不能发脾气。
    转念一想,妹妹连喂完花生后补刀捅人这种事都干了,现在玩个手机有什么大不了的。
    临别,傅云洲居然特地起身送她,门把手也没让她粘,提早帮忙拧开。男人以往从没做过这种事,辛桐偷偷瞥见他的侧脸,心道他绝对是慌了。
    知道傅云洲要带辛桐去见沈安凤,徐优白也吃了一惊。
    那地方,程易修、萧晓鹿、孟思远都没去过,要不是自己是他秘书,也不会去。傅云洲不是个爱将心事与旁人分享的家伙,越是在乎的东西越要藏着掖着。而他的母亲,算心事里心事。
    这可不是女友的待遇,这是准夫人的待遇。
    辛桐回到格子间开始一天的工作,庸庸碌碌地忙到天色逐渐暗沉。临近下班,季文然又乱找借口将她扣下。程易修本计划下班后软磨硬泡地把桐桐勾走,结果季文然以权谋私把心上人套下,气得他就在这屁大点的地方到处溜达,看得辛桐一阵眼花。
    过了一会儿,他好似等不下去,砰得撞进季文然的办公室。
    季文然警惕地从椅子上弹起,道:“出去,不要弄脏我的地毯!”
    “季文然,你玩这些小手段有意思吗,”程易修道。
    “这么能耐你带她走啊,”吃醋的季文然幼稚且欠揍。“能吗?不能,你和她不熟。”
    “少冠冕堂皇。”程易修反倒笑出声。“你要是想玩,那我就用我的方法陪你玩到底。”
    “你敢。”
    “谁管你。”程易修反击。“反正桐桐什么也不记得,我怎么高兴怎么来。”
    季文然气极。
    程易修嘴甜会哄人,性格活泼又难缠,正面打,自闭的公主殿下毫无胜算。
    “这样,我们打个商量,”程易修的语气骤然松弛,“四个人,真要打起来,别说你,我都干不过另外两个。所以我建议休战,反正现在桐桐什么都不记得,一周时间我们平分,挤掉另外两个,到最后她喜欢谁选谁。”
    “一三五,二四六,我是一三五。”季文然抬着下巴。
    “呸,周六桐桐放假。”程易修骂了句。
    高塔公主提起裙摆(实际是低头拽毛衣袖),满脸写着你爱答应不答应。
    程易修深吸一口气,勉为其难地答应。
    他不熟,他认输。
    这条不靠谱程度堪比《凡尔赛条约》的约定,起初执行的还算顺利。死死压榨员工的季文然终于松口放人,程易修也主动减少来她面前晃荡的次数,对几人了如指掌的辛桐一看就清楚肯定有私下交易。
    她本想找借口推掉程易修的邀约,但看他提一小盒精致的蛋糕扑到她面前,像流星划过夜晚,同座椅上的辛桐说话还不忘蹲下身,抬头注视着她的眼睛,发光的面容好像在说——能不能多疼爱我一点。
    光是瞥一眼,嗓子便像堵了团棉花,倔强地阻拦住所有拒绝的话语。
    美色当前,毫无原则。
    与程易修在一块儿,氛围相当轻快。他会装作正经模样带辛桐去吃饭,席间探出食指,刮掉她唇上的浮沫。也会为了送她回家,紧紧拉住她的手跑去赶最后一班地跌,浑身闪烁着年轻的火花。
    更会在地铁口,郑重其事地看着她,说,“我原本想把你送到家门口再吻你,可是太远了,好难等。”话音落下,温热的嘴唇碰了碰侧脸,好像舒心的朝阳。
    那种热烈的气场真是能把缺爱的女孩儿克得死死的。
    自闭小公主就耿直多了。
    孤男寡女,深更半夜。季文然带一包草莓味的小熊饼干,仿佛嘴里叼着鱼的狐狸,垂着长尾巴跑到辛桐身侧坐下。
    他水晶珠似的眼眸紧紧盯着辛桐,害得她还以为要突然亲过来,结果是吞吞吐吐的说:“我问你一个问题。”
    “嗯。”
    “我、我有一个朋友……”
    季文然,你又开始用这个句式了吗。
    “我有一个朋友,”季文然按住辛桐的手背,耳根微微发红,“他喜欢了一个女孩,但是也有别的人喜欢他,然后我……就我朋友,他不知道要怎么有所表示。”
    辛桐险些破功,“我觉得你……你朋友喜欢的姑娘或许没想象的那么难接近,多给点明确暗示吧。”
    真心话。
    像程易修那样直接攻上来有那么难吗?也不明白一个两个在她身边秀什么走位。
    辛桐说完,故意捏了捏季文然的食指,补充道:“加油,追女生嘛,总要点恒心。”
    周末如约与傅云洲一起去见沈安凤。
    坐电梯一层层往上,走出来,晴日的阳光稍稍刺眼,凭栏远望,绵延的黛色水波般涌入眼帘。
    傅云洲留在门外,辛桐推门而入,看见女人正盖着羊毛薄毯坐在窗边。
    辛桐蹲下,半跪在她跟前,一时无语凝噎。
    这就是傅云洲的母亲。
    女人低头看向跪在面前的少女,睫羽低垂,目光仿佛枯萎的花朵。
    她盯了少女很久很久,瞳孔忽得收缩了一下,好似往湖泊扔进石块,惊起了涟漪。
    “我是不是认识你?”女人轻声问着,突然做出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动作——捧起辛桐的脸。
    “我是辛桐。”辛桐小声说。
    “辛桐。”沈安凤歪头呢喃,目光始终停留在少女身上,想抽丝剥茧般从这张面孔上寻找熟悉的痕迹。“和淮飞像。”
    辛桐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她只见过父亲的照片,并不觉得二人有多像,可傅常修说过,她生着与父亲相同的眼睛,这般想,或许真的像。
    女人说完那句像,许久没言语。她挣扎着回忆一些事,可被破坏的大脑早已无法支撑她说出更复杂的句子。
    “是,辛淮飞是我爸爸……我来看你了。”
    沈安凤流露出惊讶的目光,好似猛然无法理解记忆中的女孩怎么变得这么大了。
    她的睫羽轻轻颤抖,十指从少女的额头一路描到下巴,继而,落下两行清泪。“对不起,佩佩,小凤姐没有保护好你。”
    辛桐打了个寒颤。
    或许所有人都误解了,沈安凤可能从未怨恨过刘佩佩。她恨的是无力的自己,以及卑劣的丈夫。
    辛桐想让她再说一遍刚才的话,可不管怎么哄,女人都只是默默流泪,偶尔嗓间发出一两句不成调的呜呜声。
    再往后,干脆连啜泣也无,女人变回一尊安静的玩偶。
    傅云洲守在门口,见辛桐失魂落魄地走出房门。
    “怎么了?”他问。
    辛桐张了张嘴,舌尖颤抖着告诉傅云洲:“阿姨说……对不起,佩佩,小凤姐没有保护好你。”
    傅云洲先是愣在原地,短暂的错愕后,他第一个反应是想进去,想听一听母亲说话。
    太多年了,他都要记不清母亲说话的语调,傅云洲无数次唾弃自己长得太像父亲,而不是跟弟弟一样随母亲的容貌。如果那样,她对自己的厌恶会不会少一些,她会不会回忆起自己还有一个儿子,曾经她像天底下每个宠爱孩子的母亲那样,把十月怀胎的宝贝抱在怀里,捉着他的手教他弹钢琴。
    可惜,傅云洲最终没有进门。
    他的手停在门上,很久。
    “算了,就这样吧……我怕吓到她。”
    凌云壮志,转瞬人去楼空,恩怨情仇,终随尘埃四散。
    一路回到车上,男人都保持一种令人心碎的沉默。
    他一根根抽烟,抽到最后烟盒见底,以至于四处摸索。
    辛桐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下男人的紧缩的眉间。在下一秒,她如梦初醒般想收回,却被他握住腕骨,使劲一拽,抱在怀中。
    指腹抚摸她脖颈的曲线,如丝般柔滑的肌肤,以及因为犹豫而微微颤抖的身躯。
    眼角感觉到他孤零零的轻吻,绵软的手被握住,从修剪成圆弧形的指甲到手指,他的指腹一寸寸探上来,把两人的手指交叉在一起。
    一股熟悉的气味将她掩埋。
    辛桐难受地往后挣了挣,随即又被他更加使劲揉入怀中。
    “别动,让我抱一抱。”他嗓音低沉。“让我抱抱就好。”
    至此,他将自己的过去摊开,彻底摆在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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