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北风,似乎刮得有点儿晚。
    可能是因为好日子愈走愈近,大家的心情也不大一样了。迈入十二月后,接连叁四天都是浓云细雨,丝丝凉凉的,很温柔。
    沉伽唯在伦敦的日程繁忙,平日里并不得空打越洋电话回来嘘寒问暖。
    他天性凉薄,他亦懂得悄然退场的艺术。
    关怀太多,美人一定会嫌腻。他最常走的路线,是一种看似雪中送炭的落井下石。他知道苏敬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挥过拳头了,他不知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沉伽唯很伤脑筋,心潮跌宕起伏之余,他意识到,“物极必反”的确是一个上古好词。
    如此,重返伦敦的沉先生兽心褪去,又再换上人面。不管是否合心意,但夫妻本是同林鸟,他形孤影只,远离心上人,所以待沉太太也更好了些。
    她闲不住,和朋友去利伯缇百货选购新墙纸。跟他发了十多条短信汇报进度,他简单地回了叁个字,很好看。
    午休时她陪他吃简餐,顺便展示了新买的鞋与帽。沉伽唯靠过去点了一下帽檐,再低头看看她的脚,笑着说很像加强版的玛丽·波平斯。
    他嘴甜,常有出人意表的溢美之词,但它们听着都比较古怪,教人细细品一品,总感觉里头有点温雅的讥讽。
    可沉太太是大家闺秀,她不介意这种小瑕疵。
    周末的清晨,他和她一起吃早餐。过了午时,也会坐下来陪她看部爱情电影。
    渐渐地,她发现自己的丈夫竟是个长情的男人。这么多新片佳作,他却总爱重温旧梦。一部费里尼的《甜蜜生活》翻来覆去地提,仿佛不看就会死。
    她以为他喜欢黑白电影,哪知他给予了否定的答案。
    因此她就闭了嘴,不再多给他制造难题。
    在舞会上,马切洛对西尔维娅说,她就是一切。
    她是母亲,姐妹,情人。她是朋友,天使与魔鬼。她是地球,她也是家。
    每逢这场景一出来,沉伽唯的表情就会变得有些神经质。他在荡漾,又好像在祈盼,他其实是掏心窝子一诉衷肠的马切洛。
    那个星期六的夜里,沉太太拉着他去西区看音乐剧。
    她看过很多遍歌剧魅影,新鲜和感动早已用完,但那晚她坐在剧院里哭了。
    舞台上嘶吼着一遍又一遍的“Sing  for  me”,她就开始默默流泪。她体内热血奔涌,表情更像是漆黑的叁更天漏了雨,睡中人不闻其声,待到醒来以后,才发现檐角在滴滴哒哒地垂珠子。
    她哭着,苦苦憋着气,不肯闹出大动静。
    而他察觉到旁边传出的幽微抽气声,只当没听见。
    她没在这个脆弱的时刻向沉伽唯寻求慰藉,是因为她用眼角余光看到了他,零落光影里,他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东西。
    一双交握着的手置在腿上,青白的手背绷得特别紧,脉络盘根错节宛若龙舞。
    他明显正在受难,他可能快要忍不住了。
    沉太太嗓子不错,她愿意为他歌唱。她不仅肺活量大,她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肯悬崖勒马,她便可以豁出去,年复一年,一直唱到夏消春归,山穷水尽。
    然而她隽逸的丈夫啥也没听到。
    他那个百般难熬的悲惨样子,让人以为他跑来陪妻子看场戏,是在被迫出卖肉体。
    沉太太深感自己的可悲,不过她心善,在哭完之后,她又不禁可怜起他来。
    这悲喜交加的自嗟自怨,一阵起,一阵平,最后在散场时,化为飞烬入了夜,好像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他们挽着彼此的胳膊,顺着人潮向前走,沉伽唯在半途买了两只甜筒,寒夜似霜,他们吃得通体发冷,两张脸都被缤纷妖异的霓虹灯照敞亮了。
    “后天我和小林去南安普顿的工厂,待两天再回家。”
    “伽唯。”
    “说。”
    “......  我觉得小林最近穿的裙子太紧了。”
    “不止最近,她一直都这么紧。”
    沉太太狠狠咬了一口冰淇淋,她满嘴甜水,心说这一英镑的玩意真是空前绝后的难吃。
    而沉先生认为这是属于他的甜蜜生活。
    他吃完它,就会永远甜蜜下去,直到再也尝不出其他味道来。
    夜夜沉溺在这份期待里,沉伽唯终于迎来了十二月六日。
    他不情愿,但他接受事实。
    这一天,他的情人和天使正式出嫁了。
    海那边的喜日子,是个恬淡晴朗天。风高云澈的清晨,姜然一觉睡醒,就被眼前的一副金丝边眼镜吓着了。
    在无限温馨的气氛下,她看到了苏敬寒光胜雪的镜片。
    他目不转睛地瞪视她,和她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近。姜然心跳如擂,她原以为他只有在揍她时,才会露出这种澎湃如狂涛碎浪的目光。
    他替她整理蓬如稻草的长发,小心谨慎地,一缕一缕向下顺着。他依依不舍地用指腹摩挲她的脸蛋,从额角滑到颧骨,轻轻按一按,再沿着她的下巴尖溜一圈。
    苏敬喜欢摸姜然的下巴,那精致的弧度浑然天成,无论仰着或是低着,在他看来都有曼妙春娇的甜香。
    “醒了?”
    “……  醒了。”
    “那你看看这个。”
    苏敬将一只藏蓝色的小盒子打开后,送到她面前。里头嵌着的物件是传统扎实的枕型切工,它熠熠生辉,克拉数暂时不详。
    姜然或许不识货,然而她眼前华光璀璨似烟花崩裂,晕头转向之际便知道他又买狠了。
    “我差点挑花了眼,后来还是觉着造型简单点的更耐看。”
    “你说得有道理。”
    他轻笑一声,很高兴。
    “来,把手伸出来,我给你戴。”
    “可我还没洗手。”
    “......  你想什么时候戴。快点,就现在。”
    于是她将左手伸出去。
    苏敬欣喜地抱着它又亲又啃,让她觉得洗手杀菌也终归是枉然。
    “好看。”
    “是,真好看。”
    “以后你每天都戴着,不要怕磕坏了。”
    “行,我听你的。”
    他支支吾吾地抱紧她,宣告这场简短的仪式就此终结。
    这便是她的男人了。
    他在他们领证的当天跟她求婚,掐分掐秒,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他与她执手相看泪眼,问她愿不愿意嫁给自己。
    姜然知道,今天是个不容置疑的黄道吉日。即是黄道吉日,一定只能与尽善尽美的故事作伴。
    所以,她就拼命点头。
    她拉住他的手,说她非常,非常地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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