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魔的实验日志 作者:昆汀猫

    就是你现在所坦言的东西,我也觉得远不够真实,远不够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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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解亭是个奇妙的地方。

    人们来到这里,将藏于内心的阴暗化作言语,坦露自己所犯下的罪行,祈求神的原谅。

    他们忏悔时的神态是那么的平静,对自己的言语又是那么的不以为然,就仿佛他们讲述的不是自己的亲身经历,而是遥远的故事。

    荒唐可笑,不是么?

    可这恰恰才是“正常”的。在他们眼中,告解亭是发泄内心,麻痹自我的地方。每每遇事不顺便可躲进这狭小的房间里口吐亵渎之语,竭尽恶毒之言,抒发内心的不快。

    还有那隔墙背后聆听忏悔的牧师,更是这荒唐中的荒唐。他们不仅不会责备忏悔者,反而还会给与他们安慰,说出那句他们最想听到的话——神会赦免你的罪。

    事实上,这不过是个美好的误解。人们之所以会想的如此简单,纯粹是因为他们不了解告解亭,不了解教会。

    就比如告解亭隔墙上的那副神像。人们普遍认为那画的作用是让忏悔者自省,让他们感觉自己在被神所注视。当然,这么说也没有错。毕竟那画像存在的意义便是掩盖观察孔,掩盖隔墙背后的眼睛。

    至于那隔墙后的牧师,其实根本不像人们以为的那么轻松、愚蠢。他们生活艰苦,近乎住在了告解亭后的房间里。平日不仅要记录忏悔者的言语,还要适当的做出筛选,让无恶不赦者得到应有的惩罚。

    这不仅是工作,更是神圣的使命,同时还满足了我内心深处的那一丝贪念。

    我是个喜好故事的人。倘若不考虑记录,纯粹以听众的角度去聆听,不难发现那些忏悔者所言语的是被精细包装的故事。

    它们似真似假,或实或虚,看似平淡、合理,其下却涌动着诡异和惊悚。而一旦拂去表面的伪装,藏于故事中的真相却是那么出人意料,引人深思。相比之下,吟游诗人所杜撰出来的东西就显得无趣了许多。

    百无聊赖之际,我踱步于房间之中,不自觉的停在窗前。

    此刻,大自然正演奏着名为暴雨的交响曲。阴霾遮蔽天空,乌云笼罩大地,雷光流闪其间,狂风夹携雨水敲打在窗户的玻璃上,如潮水般的掌声,摄人心魂。

    今天恐怕要和故事无缘了。我如此想着,重重的叹了口气。

    说来可笑,我曾是多么期盼这一天的到来,能够远离虚假和抱怨,享受这独属于自己的时刻。可现实却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美好,此刻的我仿佛被时间所囚禁,每一分每一秒似乎都变的漫长,令人难以忍受。

    “神啊,我有罪!”

    隔墙对面一个苍老的声音如此说道,低沉、嘶哑,却又让我莫名的熟悉。对此我有些诧异,忏悔的人会是谁呢?他究竟做了什么才会令自己如此不安,以至于非要冒着这般糟糕的天气到这里来忏悔?又或者,这声音不过是我被空虚逼疯而产生的妄想……

    这般思绪的同时,我蹑手蹑脚的走向隔墙,借着墙上的小孔,打量那声音的主人。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告解亭中忏悔的不过是个粗人。他身着朴素,面戴包塔[1],战战兢兢的跪在椅子旁。浑身被雨水浸湿,褪色、磨损的粗布长袍更是被泥泞所点缀。让我不得不怀疑他的动机,怀疑忏悔是他用来避雨的借口。

    我轻声叹息,将拿起的羽毛笔再度放下,起身走向窗边,打算继续享受那来自大自然的交响乐。

    可就在这时,那人突然开了口,声音更是变得激昂、饱满,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

    “神啊!我曾是您膝下的羔羊。却因一时的贪恋从您身旁离去。而现在我已经看得够多,听的够多,得到的够多,却因此迷失其中。我并不奢求您原谅我的贪婪,赦免我的罪。只希望您能够让我回归平静,解答我内心的疑惑,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这番言语令我无比震惊。我再次窥视告解亭,确认这番虔诚的话语是否真的出自这个粗人之口。

    有那么一瞬,我甚至以为他是一位虔诚的修士。

    可那终究不过是一瞬。他突然抬起头,直视着神像,与我四目相对!

    “我!是!谁!”

    他咆哮着,整个人都变得傲慢、自大,似那征战凯旋的暴君,蔑视教会,嘲笑我这偷窥他的牧师。可当他扶正面具,就又变得战战兢兢,变回了冒着大雨来这里忏悔的粗人。

    他的变化让我一时间有些错愕,却也终于理解了这家伙的意图,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

    先是农夫的粗鲁,再是先知的言辞,最后则是暴君的傲慢……不得不说他的演技精湛无比,不仅把每个角色表现的淋漓尽致,而且还能在这之中快速切换,如同在一副身体里塞进好几个灵魂。可就算这样,他也依旧是一名演员,而不是自己所表演的人物。

    只不过他却忘记了这点,迷失于舞台和表演之中,失去了原本的自己。

    这实在是太有趣了!

    他所扮演的角色中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又或者就像是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究竟是谁?他的表演就像是几个杂糅在一起的故事,等待我解谜。

    “你便是你自己。是你的每一个思绪,是你以为的自己。”

    我对他如此说道,本想将自我的概念表述的更加直白、易懂,化作的言语却成了一段晦涩、复杂的隐喻。

    “可我实在是拥有太多的自己了。我即是贵族,也是乞丐,是贤明的智者,更是浑噩的愚夫,是全能全能的先知,亦是痴言妄语的疯子……

    “倘若他们都是我,那世人为什么要鄙夷我、咒骂我,说我是可笑的骗子。那倘若他们都不是我,那我又该是谁?又能是谁?”

    难以置信,他不仅听懂了,甚至还用他我的概念来反驳我!或许我真的小看了他,小看了这个演技精湛的表演者。

    “你是他人眼中的倒影,是他人对你的认知。施恩则为恩,施暴则为暴。”

    “谎言!骗子!”

    他突然蹦了起来,眼中喷发出了怒火。

    “他们对我毕恭毕敬,让我惶恐不安。我不知自己究竟何德何能,更不记得自己曾经施于他们何等的恩舍,或是迫使他们必须如此服从于我。这让我感觉自己如同国王,如同一位真正的天使……

    “可实际上这却是神降下的试炼,是魔鬼露出的微笑,是我未能抵挡的诱惑。我就这样心甘情愿的走向深渊,心甘情愿的让自己迷失!

    “而现在,我终于醒悟了。我对自己感到羞愧,我并非他们所赞扬的那样,我本不该享受哪些不属于我的东西!可这却已经来不及了,我忘记了原本,忘记了自己究竟是谁。

    “哦,神啊!

    “请您告诉我!

    “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歇斯底里的咆哮声在我耳畔回荡,屋外嘈杂的暴雨甚至也和我一样陷入了沉默。

    “不!我一定还记得!”

    短暂的失意过后,他对自己如此说道。声音缥缈、冰冷,宛如高塔中独居的贤者。

    “在他们如此称呼我之前……我究竟是谁呢?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称呼我,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称呼我的?

    “我想起来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我赶路经过一片森林。当时天气很好,我不禁哼唱、歌赞那明媚的阳光。

    “只不过这般美好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一个年轻人的出现将这一切打破。

    “‘就让这一切结束吧!’他如此高喊着,纵身从树上跳了下来,重重的摔在地上。随后他爬起身,掸去身上的泥土,发出沉重的叹息。那副样子滑稽的令人捧腹,却又无助的令人悲伤。

    “那人身形消瘦,满身伤痕,凹陷眼窝中双目空洞、无神,可内心之中却隐约有着一丝不甘在挣扎。

    “我劝他停止这无为之举。命运是残酷的,同时也是无法逃避的。就像你现在,一心想要结束,却只不过是在为自己徒增伤痕。

    “我本是冷漠的,是个不作为的存在。只是在这可怜人的身上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于是我便给他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告诉他我的命运被一位不可言名的存在所掌控,我的所作所为全部出自衪的意愿,所思所想更是衪对我的暗示。

    “这可以说是一件极其悲惨的事情。我抗争过,逃避过,曾因衪对我的放纵而感到自满。可结果我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违背衪的意志。漫长的岁月让我懂得了放下,让我学会了妥协,令我逐渐习惯并享受这其中的乐趣。

    “当然,并不是说衪为我提供了多大的帮助。衪没有善恶,衪既是无上的赋予者,也是冷酷的无为者。这关乎于信念本身,关乎于我相信什么。绝望之时信念是我唯一的坚持,是我抗争的手段。信念即是希望,是我前进的动力。

    “就算我不能主宰自己的人生又如何?我窥探到了真理,即使它让我感到惶恐,感到不安,它也依旧是人们最终的追求。”

    他所讲述的似乎是先知和初代教皇相遇时的故事。此后那个年轻人找到了自己的信仰,加入了教会,甚至还成为了第一任教皇。只是这故事在他口中却杂糅了古之贤者,不像《圣典》上所记载的那样是天使从天而降,救下了年轻时的教皇,并告知他了未来。

    可又有哪里会允许他这般表演,将先知表现成一个人?!

    “随后越来越多的人找到我,希望从我这里获得神明的启示。

    “你可知道当时我有多高兴吗?这简直就是神为我出的一口恶气!就在前一天晚上,他们中的几个还在嘲笑我,说我是个只会讲述寓言故事的三流吟游诗人,可仅仅才过了一天他们却都变得毕恭毕敬,低着头跪拜在我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个可恶的演员简直是在挑战我的忍耐。倘若不是有碍于这神圣的工作,我一定会竭尽言语,斥责他对先知的侮辱!从来没有人敢如此揣测,更没有人敢将其化作言语!而我现在能做的却只是记录下他的所言之词,让他为此付出代价。

    “之后我便成为了人们口中的先知,享受荣华富贵。没有人能质疑我,更没有人敢质疑我。

    “只不过在这无上的风光背后,我却比过的比以前躲避追捕,风餐露宿的时候还要辛苦。

    “我必须装成人们以为的样子。在人前表现成一个无所不晓的先知,一个降临人间的天使。为此我读了书库里的每一本书、每一卷羊皮纸,学习那些繁复的贵族礼仪,纠正自己说话中的每一个土语……最终我终于做到了人们希望的那样,成了货真价实的先知,可代价却是摒弃了自己的过去!

    “哦……在这之前,在我把自己变成先知之前,我究竟是谁?我这伪装他人,摒弃自己的大罪之人。”

    随后他长舒了一口气,言语变得随和而诚恳。

    “亲爱的牧师、虔诚的神仆,我知道你在听,我知道你在写。或许在你看来我不过是个痴言妄语的老疯子。这也的确是事实,我老了,实在是太老了,以至于我一直在逃避,不愿去探这事实背后的真相。

    “我的一切都是谎言,可我的心碎了,这是真实的!

    “所以还请你行行好,满足我这可悲老者的心愿。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说完,他甚至还敲了敲隔墙。如此提醒我,就像是在对待一个走神的孩童!

    “在这里,我尊敬您,因为您是一位忏悔者。即使只有这一瞬间,但是这一瞬间你是真实的。”

    终于,我再也不用压抑心中的愤怒了。我提高声音,对着他大喊道。

    “可实际上……你不过是个自以为是,亵渎神圣,还沉醉其中的伪装者。你这彻头彻尾的骗子、造假者!活该迷失于舞台的演员!”

    窗外雷鸣炸裂,雨又下起来了。

    而那忏悔者却放声大笑。他高喊着:

    “对!演员!我终于想起来了!我,就是个表演舞台剧的演员!”

    随后他将面具拿下,用衣袖擦拭眼泪,露出了一直遮掩的面容。

    他面容消瘦,胡须花白,双目微合,慈悲而不失威严……

    神啊!

    他!

    他竟然真的是那位人们所憧憬的先知!

    昆汀猫说

    后记揭秘:这篇故事读起来可能有些枯燥、卖弄。可事实上却是我反复修改的产物,只不过我始终没法做到像尼采那样的深刻。这篇实际上是第五个故事“无名之人”的前传和补充。讲述先知被软禁在医院之前所发生的故事,也算是交代了他究竟为什么会被关起来。夜魔的实验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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