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在地上缓缓的哭,好像已经哭了很久,又像很久没哭,整个人痴痴呆呆的,我真怕她呕出病来。

    “别气了,事情都过去好久了,你净想,越想越玄,来,我们吃饭去。”我拉她的手。

    朱明缩回了手,还是哭,“我不想吃。”

    我到浴室去取了毛巾,开一开热水龙头,居然有热水,我替她洗了一个脸。她的长发牵牵绊绊的垂在肩上,我见桌上有一把大梳子,便拿来替她梳通一下,弄得满头大汗,那头发都打结了。

    我说:“你洗一个澡,我们找个地方洗头去,你看好不好?”

    “我自己洗。”

    “好,那么你自己洗,你到浴室去,别把门锁上,知道吗?洗干净了我们吃点东西。”

    我不放心她,不是没有理由的,当她进人浴室之后,我翻她的抽屉,第一格便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副注射器。我看了很久,又把抽屉恢复原状。怎么跟她说呢?不是这么简单的。如今她的心情如一只受了伤的野兽,什么事情都难以说明白。我不知道她注射的是哪一种药,我只不过是她的普通朋友,我怎么开口呢?劝她,她是一定不听的了,骂她,也骂不进去,她连父母的信都拒绝看,那还怎么办?我默默地坐在书桌前。

    室内的温度很低很湿,我把暖炉开大了一点。

    我坐在那里想,我可以救护她,至少救她的身体,天天早上陪她上学去,天天晚上接她回来,陪她吃饭。我认识她,我不能见死不救,她不是那一种哭哭就会好的女子,但是琪琪,焕琪会怎么想?

    朱明自浴室里出来,脸似金纸,但是一双眼睛却不那么呆了,她甚至问我要喝什么。

    “我们出去喝一点热汤。”我又重说了一次。

    她这次没有反对,她换了长袖子的衬衫与牛仔裤。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我不明白她怎么会对唐倾倒如此。我衣服的袖子湿了一大片,都是她的眼泪。

    她很虚弱,不过是因为肚子饿的原因。我让她喝一大碗罗宋汤,她也喝下去了,又让她吃面包,她也吃了。

    我不敢提药品的事,假装不知道。我说:“明天我一早来,八点半接你去上课。”她摇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去。”

    “没有关系,反正我要去上学的,大家一起很方便,然后我接你放学,也很方便,饭也是要吃的,你家有厨房,我煮海南鸡饭给你吃。”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我明天一定去上课。”朱明说。

    我说:“我不止是要你明天去,我要你天天去,接触人,接触事,把不愉快的过去完全忘记。你是喜欢看《小王子》的人,小王子说过:时间可以治愈一切忧伤。的确你是爱他,很好,我们都知道,可是你也得爱自己,这一下子回去,你把信都回了,你父母的信。”

    “是的。”她说。

    她的唇微微颤抖,她六神无主,灵魂像是出了窍。是的,我暗自叹一口气,或者是唐把她的心与灵魂都收起来了;不知道搁在哪个抽屉里,忘了。他一向是个善忘的人,除非那件事那个人对他有切身的利害关系。

    我送她回家,看着她把家信拆开了,看着她茫然的坐着,不知从何下笔。

    我对她说:“谈恋爱不是玩死亡游戏,你要先把父母兄弟亲戚朋友以及你自己放在主要的位置上,你这样子闹情绪,大家都不好过,说不定你妈妈已经担心坏了,她又做错了什么?你要她连带受这种罪?她又不是可以帮你把唐往屋子里拉,你真糊涂。”朱明呆呆的坐着,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过了很久,她才说:“不知怎么,人家提到他的名字,我心里总是痛的。”

    我笑道:“这倒没有关系,我有个小妹妹,她喜欢大卫宝儿,哪提到洋名她都心痛,但是她照样念书上学约会,有空的时候捧着照片呻吟一番,你照她的例子学不错。”

    朱明说:“家豪真会说笑话。”

    “我可没有说谎,若干年后,她长大了,开始看真正的小说,听真正的音乐,她会否认喜欢过大卫宝儿。”我说,“做人根本是痛苦的,成长也是痛苦的,有些人不敏感,他们的痛苦略少一点——也不见得,舞女往往最喜欢为情自杀,其实她们并不重视感情,你是与众不同的,朱明,你有你本身的存在价值。”

    我说:“朱明,你可以开你的画展,卖你的画,你们学院里三百多个人,有几个做得到?若是别的学生,早开除了!因为你是朱明,他们让你请这么长的病假。”

    “家豪,你真会说话。”

    我微笑,“画家都是寂寞的。艺术家都是寂寞的,比起梵高来,你要好得多吧?”

    朱明笑了。

    “这才对呢。”我说,“成日价愁眉苦脸的,为什么?”

    我要她睡,问她有没有安眠药,她说有,我逼她用热牛奶吞了半片。我替她把厨房里的东西洗净之后,也不替她关灯,就走了。她睡得很好。

    回到家中,琪琪在看书。她冰清玉洁的抬起头来,齐耳的短发漆黑乌亮。她的眸子如一汉水般,她冷冷的问:“这么晚才回来?这里可没舞厅啊?”

    我赔着笑,把朱明的事情告诉她。

    琪琪诧异的说:“怎么?还没好?这事可不能让唐知道,不然他会乐得疯掉。怎么会这么严重呢?恐怕是她关在屋子里,自说自话久了,一时看不开可也有的。”

    “你不反对我去照顾她吧?”

    琪琪冷冷的笑,“我一向尊重人,何况是你,家豪。

    “我明白的,我懂得。”

    琪琪说:“各人的性格不一样,我是比她坚强得多了,到底她是念艺术的,麻烦就是出在这里,拜伦的故事看多了,就学起蓝勃夫人来了,但是唐又是哪一家的拜伦?”

    我笑道:“情人眼里出西施。”

    “不,”琪琪说,“我看你,可是最最客观的眼光来看,我不会令你失望,你也不会令我失望。

    “不,我不会。”我低声说。

    “那就行了。”琪琪说,“爱情原是锦上添花的事,男女互相为对方倾倒,糊里糊涂那么一刻两刻时分,便视为爱情,等到看清楚之后,不外是那么一回事,双方可以容忍的,便相处下来,不能够的,便立刻分开。”

    琪琪说:“我们这一班人,也算是天之骄子了,闲杂世务一切不通,跑来过这种太平日子,做个大学生,还要怎么样呢?那些跟我们一样年纪的,或是要负担家庭,或是要拖大带小,或是穷困得很,一辈子没出过家门,做人总要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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