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男人不爱你?说。”

    “直到你出现,没人爱过我。”

    他感动,我也感动。我们都除下面具,第一次老实地面对赤裸裸相见。

    我到长洲神学院去找宋家明。

    在传达室里见到我,我与他握手,称他“约瑟兄弟”。

    “姜姊妹,你也好。”他温柔地说,“你可是有事?”

    “是的。我想说说以前的事,约瑟兄弟,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上帝是真神,我们不逃避过去。”

    “约瑟兄弟。”我开始,“你可记得一个叫冯艾森贝克的人?”

    他一震,随即平静下来。他答:“他已不在人世了。”

    “可是这件案子,当事人可还有危险?”我问道。

    “有一个马夫在猎狐的时候不当心猎枪走火,射杀冯艾森贝克。他现时在服刑中。”

    我安下心。

    “他出狱时会得到一大笔报酬,这是一项买卖。”他说。

    我点点头,“谢谢你,约瑟兄弟。”

    “当事人在法律上毫无问题。他良心如何,我不得而知。”他低下头。

    “你呢,约瑟兄弟?”

    “我日夜为此祷告,求上帝救我的灵魂。”

    “这是你入教的原因?”我问,“你们都是为了逃难?”

    “不。我认识了又真又活的上帝。”

    “好的,我相信你。”我叹一口气。

    “每个人都好吗?”他殷勤地问。

    “不好,都不好。尤其是聪恕,我昨天去看过他,他连我都不认得了。”我说,“我想与你商量一下,该怎么处置这事。”

    他又是一震,脸色略变。

    “勖先生不知这件事,我不主张他知道,瞒他多久是多久。可是聪恕,我想替他找个好医生,不知道你是否可以帮我。”

    “我可以为你祷告。”

    “你不是和尚,不理任何世事,我需要你的帮忙,今天下午与我一齐去看聪恕。你们难道不做探访的工作?抑或是你信心不够,怕受引诱?”我说。

    约瑟兄弟仍然心平气和,低头思想一会儿,然后说:“我陪你去。”

    “谢谢你。”我说。

    “谢谢主。”

    我与他一起离开长洲。船上风很劲,可是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这人是约瑟兄弟,不是宋家明,宋家明是戴薄身白金表,穿灰色西装,戴丝领带的那个风度翩翩的脑科医生。宋家明的聪敏智慧,宋家明的风姿仪态……然而宋家明也死了。

    我看看身边的约瑟兄弟——我认识他吗?并不。我们对宗教总是向往的,向往死后可以往一个更好的世界,西方极乐,我们渴望快乐。爱是带来快乐最重要的因素,我们因此又拼命追求爱,一点点影子都是好的。

    我跟家明说:“生命真是空虚。”

    他微笑,“所罗门王说生命是空虚中的空虚。”

    “所罗门王?那个拥有示巴女皇的所罗门?”

    “是的,聪明的所罗门王。”他点点头,“可是你看田里的百合花,它不种也不收,但是所罗门王最繁荣的时间,还不如它呢。”

    我侧转头,我不要听。

    不是我凡心炽热,但我不是听天由命的人,即使兜了一个大圈子回来原处,但花过力气,我死得眼闭。

    “你最近好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不坏,还活着,我不再像以前那么自私,现在比较懂得施与受的哲学。脾气也好了,心中没有那么多埋怨,现在……水来土淹,兵来将挡。”我长长叹口气。

    “你还是抱怨。”他笑笑。

    “或许是。”我说,“没有不抱怨的人,”我也笑,“做人没有意义。也许神父修女也有烦恼,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他微笑,不出声。

    我说:“念一次主祷文只要十五秒钟。我也常常念。”

    他不出声。

    我闭目养神。他肯陪我看聪恕,我已经心满意足。以前他随传随到,勖家谁也不把他当一回事,只当他是个特级管理秘书长。现在……人就是这点贱。

    船到岸,司机在码头等我们。我让他先上车,他也不退让。宋家明真把他自己完全忘记了。以前他非等所有的女士上了车不可的。

    他真勇敢。我能学他吗?我能忘记自己?

    我们到达疗养院。

    聪恕在午睡。

    我觉得又渴又饿。宋家明跪在聪恕床边祷告。

    我去找医生商量:

    “我们需要一个好医生,专门看他。”

    “这里的医生原是最好的。”

    “他需要更多的关注。”

    “他可以出院回家,情况不会更好。”

    “外国呢?瑞士可会好点?”

    “一般人都迷信外国的医生,其实在这里我们已有最完善的设备。”

    “我们想病人尽快复原。”

    “小姐,有很多事是人力有所不逮的,你难道不明白?”

    “你的意思是,我们在上帝的手中?”

    “你可以这样说。”

    我回到病房,宋家明仍然跪在那里祷告,聪恕已经醒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又看着我。

    我还是决定替聪恕转医院。宋家明其实什么忙也帮不了。我取到勖夫人的签名,把聪恕转到另一间疗养院。护士们仍然一样的刻薄,医生们一样的冷淡,但是至少有点转变。

    我每日规定下午二点去看他,每天一小时。

    我大声对他读书。我与他说话。但是得不到回音。

    他在扮演一个聋哑的角色。

    我天天求他:“聪恕,与我说话,求求你。”

    我甚至学着宋家明,在他床边祷告。日子一天天过去,多日之后,他没有一点起色,家中带来营养丰富的食物使他肥胖,他连上浴间都得特别护士照顾,每天的住院费用是七百多元港市。

    两个月之后,勖存姿说:“聪恕最近如何?”

    “老样子。”我不敢多说。

    “我想出一次门。”他说。

    “我陪你去。”我不加考虑地说。

    “不,你留在香港。”

    “为什么?有哪里我是去不得的?我在寓所等你就是了。”

    “我去看看老添。”他说,“顺便结束点业务。”

    “一定不准我去?”

    “我去几天就回来。”他温和地说道,“你怕?”

    “打电话给我。”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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