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留守土蕃的,可是我大唐的公主殿下,陛下的亲妹妹。本将扶你坐了赞普,她母子二人又该如何?”郎怀看了眼天色,估摸明达快醒了,便单刀直入,端看隆尔逊如何应答。

    “哈哈,那位公主殿下可是你们叛逆淮王的胞妹,难道沐公还在意她一个妇道人家孤儿寡母?”隆尔逊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道:“一个与你们有仇怨的人,和一个被你们施加帮助的人,该如何选择,沐公应当明晓。”

    “世子官话说得真不错,”郎怀叹息,道:“世子当明白,大唐以仁孝治国。李迁谋逆,固城公主却毫无牵连,无论如何,她仍旧是我大唐的公主殿下,当今陛下的亲妹妹。这一点,永远不变。”

    她开口称呼世子,便是承认隆尔逊乃仁摩赞普长子岚江王继承人的地位。隆尔逊忙换上笑脸,道:“便是我坐了赞普,公主依旧是公主,普光王依旧是普光王。便如沐公所言,永不改变。”

    郎怀这才展颜笑道:“和世子一见如故,当真相识恨晚!但如今于阗克复,事务繁忙。待将来一切事定,本将再为世子设宴,一来庆贺,二来为世子归国送行。今日多有叨扰,世子早些安歇。若有事情,只管着郎瞿去办。”

    “沐公客气。”隆尔逊换上一副谦恭的脸面,送她和陶钧出了门,又见郎瞿果真躬身在他身后,低下了往日里高昂的头。忍了数年的雄心壮志和深仇仿佛终于有了宣泄,隆尔逊站直了身子,眺望着天空——仇人、地位,似乎都唾手可得了!

    说是临时将军府,不过是处还算完整干净的小院。郎怀进门后不久,竹君已然做好晚饭。不多时,明达拢着头发从后院出来。

    郎怀坐定后,让陶钧去关了门。她指了指桌子,道:“都拿了凳子来坐下,苦了几个月,合该好好休息。”

    竹君应了一声,端了凳子来就坐下。兰君陶钧道了声谢,也半坐了。明达撕开肉干,喂给蹲坐的火狐,才在郎怀身边坐下。

    “隆尔逊在军中一事,暂不能泄漏。于阗钉子布置和不良人建制,分开来办,不得混为一谈。”郎怀一本正经吩咐完,才拿起筷子,奇怪地看了看他们,道:“吃啊,瞧我做甚?”

    炖肉一盘,腌菜半碟,配着不知哪里寻来的奶酪,和竹君自己蒸的一笼馒头,已然是如今能吃到的最好的东西了。腌肉干馕吃了几个月,几个人闷声吞咽,闲话都懒得多说半句。不过两刻功夫,桌上就只剩下几根腌菜了。

    “今夜都好好歇着吧,不必伺候着。”郎怀一副疲惫的模样,和明达一起回了屋。明达白日里睡了,这会子却歇不下。郎怀倒在床上闭目良久,终究是睡不着,坐起身来。

    明达正在烛下给纯钧上油,火狐伏在她膝上,听见动静,明达侧身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郎怀摇头,静静坐了片刻,还是床上靴袜,站起身来,道:“久别于阗,再回故地,终究还是有些心绪不宁。你要是不累,咱们出去走走?”

    明达擦拭好纯钧,还剑入鞘,递还郎怀。她理了下自己微乱的发丝,抱起火狐道:“最好不过呢。”

    秋初时节,长安城中是细雨纷纷,但在这异域沙漠之中,夜里早已凉寒。郎怀取过那件熊皮大氅,把明达兜进怀里,并肩出了门。

    院外的钉子正要行礼,郎怀空出的手伸出来比划了个退的手势。她低声道:“我和兕子出门转转,不必跟着,也不必跟小陶他们说。”

    吩咐完毕,二人一起出了小院。钉子们回到自己岗位,当真也不再跟着。

    于阗经此一战,民居大都破损,街道上根本无人。二人信步而行,尽管郎怀下令清理战场,还是但才一日工夫,还是有尸首横在街上,没来得及处理。

    走着走着,郎怀觉察出似乎有点眼熟,她仔细看了看,不由失笑。

    “怎么?”明达被她半揽着,只觉得温暖。

    “当年我破城追敌,就是在这附近追到伦铜。”郎怀寻觅片刻,牵着明达走到街边,对着面墙,道:“居然还在。”

    她伸脚扫了扫地面,抖开大氅,挨着墙壁坐下,对还站着的明达伸开双臂,道:“来啊。”

    大氅重新合起,将她们裹得紧实。郎怀搂着明达,道:“当初破城,头一次用了黑火,却出乎我们的预料。那玩意儿太吓人,轰隆一声耳朵都几乎再也听不到了。我从来没见过杀人是这么杀的,眼前到处都是炸飞的断臂残肢体,血跟雨一样撒开来。”

    “虽然杀了伦铜,我心里却是空荡荡的。我不明白,难道为了大唐子民安康,就非得这般屠戮众生?汉人楼兰人大食人波斯人土蕃人,不都是人么?”

    “这几年午夜梦回,我也会想,若早知道那黑火威力如此巨大,我还会不会用?”郎怀有些自嘲,嗤笑道:“答案都是一样的,我还会用。”

    “那天我便这般坐着,想要想些什么,却一团浆糊。但这般放纵着自己,好歹才能撑下去。”郎怀吻了吻明达眉角,低声道:“你执意要来,我心下是欢喜的。但是兕子,答应我,不要轻易举起屠刀。战场之中,自然有我为你护卫。但今日那等冲杀,我再也不允了。”

    她这般护持,明达怎不懂珍惜?何况一字一句,也是郎怀这些年步步爬高的代价。明达不忍她为自己担惊受怕,扣着她的双手,认真道:“好,以后你上阵杀敌,我便在后为你击鼓鸣金。”

    得了明达应许,郎怀松了心神。二人相互依偎,一起抬头看着夜幕上点缀的三千星辰。耳边风呼啸着,万物都已然安眠。

    明达忽而觉得即使身处修罗,也再无惧怕。她心有所感,侧头瞧去,郎怀眸子里亮着浩瀚星光。许久未曾这般独处,明达满腔柔情,仰起脖颈去啄吻郎怀薄唇。

    柔软、冰凉,明达阖上杏眸,唇间的冰凉转为炙热,郎怀温柔地回应着,不染丝毫欲念,只有绵绵的情丝,将这个吻发酵得愈发柔甜。

    低笑声在寂静空旷的街头蔓延,不多时又消失于无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回梳理,隆尔逊是前仁摩赞普嫡孙,很得宠。丛苍澜瑚叛乱得位后,除了六弟伦铜是他亲信党羽,其余兄弟全部被杀。当然,阿苏马因为被郎怀抓了,躲过一劫。隔了太久,怕大家忘记。

    这章发糖,不然光打仗了,没个调剂。

    郎怀是明达的依靠,明达何尝不是郎怀的心之安处?她们没有谁强谁弱,而是互相为依存。

    第135章  鸣鼓兴士卒(一)

    克复于阗竟然只用了短短两日功夫,安牧敬佩之余,念起当日和郎怀的赌约,便有些忐忑难安。安牧一夜难眠,天刚蒙蒙亮,便起身上马,赶往将军府。

    到了地方,安牧下马就要进去。陶钧边理帽子边迎上来道:“公主可有急事?爷和姑娘出门了,还没回来。您要不在这儿吃点,边吃边等?”

    “出去了?”安牧疑惑道:“这才什么时辰?去哪里?”

    “嗨!侍卫说是夜里出去的,一直没回来。”陶钧总算整理好了帽子,拉拉袖口站定,笑道:“我们那两位主子一向是拘不住的,指不定夜里说起什么,就去瞧了。不过爷一向最有分寸,最迟到各营军报送来,她一定会来。左右不过半个时辰,公主稍坐片刻?”

    说话间,郎怀明达携手说笑着进了院子。瞧见安牧,郎怀松开明达,给她紧好大氅。二人都有些疲色,但精神头很好,眼底的愉悦根本无需隐藏。

    “公主殿下来这么早?可有要事?”郎怀身上只有件外袍,还真觉得有点冷意,便引着安牧,一行人一起进了屋。

    “大将军忘了当初咱们定过赌约。”安牧犹豫片刻,觉得还是直接问更好些。“如今于阗不到两日破城,是我输了,愿赌服输,大将军但有要求,还请吩咐。”

    郎怀一拍脑门,道:“我却都忘了!”她在桌边坐定,细心给明达解开大氅,对安牧道:“公主安坐,一起吃吧。至于赌约,倒真有件事,须得麻烦你。”说罢,她转头对侍立的陶钧道:“传饭吧。”

    不多时兰君竹君进来,端着盆热粥,馕也是热乎的。众人一起吃了,便有各营军官送上军报来。

    明达先去处理,郎怀对安牧做了个请的手势,带她进了侧屋。

    “我确有一件为难事,正踌躇不定,公主若肯帮,倒解决了一个大难题。”郎怀把隆尔逊的事情简单说罢,道:“虽说有个得力的下属跟着他,但郎瞿毕竟是汉人,诸事多有不便。若公主手下有合适的人,能通晓土蕃语言,帮我一起盯紧他,于咱们大计,甚有益处。”

    安牧还在想郎怀会拿诸国亲贵做文章,没料到是这么件事儿。她想了想,道:“我手下的确有一个合适的,人机灵,曾经以做商队向导为生,还是个土蕃人,但祖辈便在楼兰生活了,又受过楼兰王族的恩惠,忠心不二的。”

    郎怀笑道:“如此一来,更是万无一失。”说话间陶钧捧着个盒子进来,郎怀接过后双手捧着交给安牧,道:“当日逼不得已,以公主金刀为凭证,才能招募诸国勇者。如今大局初定,公主金刀本将理应奉还。”

    安牧见她坦荡,恐怕是一直都不知晓这金刀是何用意,也不多言,接了过来。她打开盒子取出,贴身收好,道:“大将军若无他事,安牧先告辞了。人午后便到,请大将军放心。”

    她出得将军府,将往日里那几缕若有若无的情思都放逐开来。郎怀明达情深意笃,安牧没了妒嫉,更多的是羡慕,和感伤自己的寂寥。

    家国覆灭、亲族沦陷,自己怎可耽于儿女情长,整日里荒唐了时光?待将来复国,还怕寻不到心上人么?

    马儿越跑越快,便如她此刻的心境,飞扬起来。

    日暮时分,斥候传来军报,林先马不停蹄,先下且末,再克若羌,几乎兵不血刃,就收复于阗东边的两处通商城镇。

    “林统领按您的吩咐,分兵把守,已派人前往沙洲,通知大军。”斥候禀报完毕,顿了顿道:“林统领驻扎若羌,说是等将军下令,再来于阗。”

    郎怀心知林先就这副脾气,也不以为忤,只点点头道:“知道了,回去告诉他,嫂子尸骨我已代为收敛。让他只留千人分兵把守待援,其余的速来汇合。”

    “得令!属下告退。”

    屋内只剩下郎怀和陶钧二人,她展开地图,拿起朱笔在且末若羌于阗三地画了红圈,又点了莎车轮台,皱眉不语。

    “爷,趁着丛苍澜瑚还不知情,咱们兵贵神速,应当立即发兵夺回疏勒啊。”陶钧有些不解,发出疑问。

    “若没有答应安牧公主全力营救诸国遗族,我又怎会犹豫?”郎怀在疏勒城边儿重重画了一笔,带着无奈长叹:“若无安牧出力,能不能找到捷径还未可知,我不能行背信弃义之举。何况大唐确与诸国一向交好,是得想法子营救。”

    诸国贵族还活着的,尽数被困疏勒。丛苍澜瑚一举夺取三镇,更是以疏勒城为大本营,轮台循州布下重兵,拱卫着他赖以纵横安西的资本。

    “况且算算时日,六王和顾央应该快发动反攻。丛苍澜瑚说不定已经得了消息,我并非身在龟兹。若是如此,只怕不出五日,咱们行迹就会败露。若攻打循州被拖上几日,便会陷入合围。”郎怀手指循州,凝眉道:“腹背受敌,咱们损失不起。”

    “爷可是着急了?”陶钧道:“不若小的带些身手好的,先混进疏勒城刺探一二?”

    “不着急,”郎怀收起地图,伸个懒腰,道:“容我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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