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报丧

    又是一个星期一,董齐和往常一样起得很早,去赶着吃石城餐厅的早餐?——这也算是对他妻子厨艺的致敬。作为一个为人妻母将近二十年的女人,周小琴煎个鸡蛋都会煎糊,儿子何时起床何时上学她就没有过问过。她自知与贤妻良母不沾边。

    所以为了不影响一天的心情,董齐果断趁着那个霸占了整张被子还用两腿骑上怎么也抢不掉的女人还在流口水的时候,穿上衣服准备离开。洗簌完毕,穿着正装的董齐拎着文件包又回到了卧室。开门的声音很轻,床上的周小琴缩了缩身子,继续睡着。董齐慢慢地把文件包放在脚下,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拿起了他被抢掉被子后盖着的毯子,给妻子盖上了。

    由于对热乎的包子粥有着本能的向往,董齐没有多逗留,他走到了房门前准备换鞋。

    “铛铛铛!”很连续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董齐放下了还没提上的皮鞋,顺脚踩着一个拖鞋就向前迈了一步,给这个清早到来的访客开门。

    门口的老人干瘦精神,花白的胡子被整理的很整齐。只不过他身穿纯黑色的西装礼服,胸口插了一朵白色的小花,在一片黑色背景下显得羸弱。老人平静地看着穿着敞怀西服的董齐,正装也很规整,只是脚上蓝粉两色的拖鞋有些碍眼。

    “唐伯伯……”董齐微微发愣,轻声喊道。

    “阿齐,好久不见,我有十多年没来你家了,不请我进屋坐坐么?”唐柏杨语气低沉,带着对故人的感慨,一双浑浊的眼睛里眼神悲伤。

    董齐低头看到了自己穿错的拖鞋,慌忙踢掉了粉丝的那只,伸进了蓝色的另一只。同时身体让开玄关,点头微笑表示欢迎。唐柏杨慢慢地弯下腰脱下了黑皮鞋,穿上了董齐找给他的一双黄色拖鞋。他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先坐在了沙发上,呆呆地望着茶几上干净反光的玻璃。

    董齐心里有些诧异,回手关上了房门回身又看到了坐在沙发上沉着头的老人。头顶白色的短发稀疏,有着星星点点的黑色。就像以前自己的父亲。他叹了口气,静默地走到沙发旁坐下,侧着身子看了看石雕般的老人。

    “唐伯伯……”沉默的空气像是透明的固体,每个毛孔的呼吸声都快速地传播着。

    “小青和……梓欣,死了。”面无表情的唐柏杨没有看董齐,只是嘴巴在动。凝固的空气没有任何裂痕,似乎蚊虫翅膀微动的细小声音还在流动着。董齐看了看儿子卧室的方向,又看了看正闭着眼睛的唐柏杨,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阿齐,你的儿子董小青和我的孙女唐梓欣……”老人语气颤抖,然后哽住了。他那满是皱纹的双手停在眼前僵住了,然后手掌轻轻地按了按自己的额头。

    “那两个孩子……他们离开我们了!”老人终于说完了这句话,颓然地仰在沙发上。

    “这不可能!唐伯伯,您一定搞错了!小青那小子太懒,从不早起,他一定在卧室里睡觉呢。我去叫他起床,我来让他见你!我这就去……”董齐突然站了起来,有些眩晕,自己没有感到双腿正在打颤。他说完话就走向了那个紧关着房门的小屋子。

    大手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屋子的门,“吱呀”一声足够吵醒觉浅的少年。

    “爸,你干嘛啊……快出去,我还能没睡好呢!是不是老妈要做早饭了?那我也早点起,我和你一起去外面吃!”少年揉着惺忪的眼睛,坐在床上头发乱如杂草。

    可是,整齐干净,空无一人。

    董齐看着平整的床单,整齐的书架,黑屏的电脑。他呆呆地看着屋子里该死的整齐干净。突然,男人发疯似的推掉了叠的整齐的被子,撕扯似地拉下了没有褶子的床单,迅速跪下把头探到了床下,站起身来两步迈到了窗帘后,阳光静好。

    他脑袋有些空白,只是站在地中央看着被他弄乱的屋子。

    “小青啊……这才像你住的房间……”他喃喃道。

    唐柏杨没有多留,很快就走了。老人只是说两人的尸体是被人在河里发现的,看样子像是殉情。因为尸体手腕相扣,打捞上来想分也分不开。后面的已经尸检完毕,石城葬仪所会自行处理下葬之类的云云。董齐并没有听进去,他只是坐在沙发上双手抱头。

    “喂,你说,儿子真的死了?”慵懒的女人不知道何时坐在了他的身边,语气中带着睡意。董齐抬起头微笑看着妻子,嘴角弯了一个很好看的弧度。

    “怎么会,为了让他顺利离开,我可是尽力最大的努力了。”

    “反正他已经死了,我们要不要考虑再生一个?”周小琴很没有四十岁女人的沉稳像,她跨坐在了丈夫腿上,双臂从睡衣里滑出搂着董齐脖子,媚笑带着狡黠。

    2.合葬

    石城的验尸医生不在医院工作,而是在葬仪所。

    石城葬仪所这个机构原来是医院的分支,但是后来石城人口渐渐增多,有些专业的验尸医生组成团队就成立了葬仪社。刚成立的葬仪社属于自助式的,家家把去世的人送过去检查,再交给他们按流程入棺或是火化,最后统一葬在石城公墓。

    但是,后来事情改变了。

    老一辈人中出现了对这种建议流程抗议的几人,而代表就是唐柏杨。

    唐老当时还算年轻,不过花甲。他认为中国人以死者为大,按每个人命格挑选每一块葬地是有讲究的。而那些只会给尸体做做表面工作的验尸人是愚昧的,他们没有玄学知识,下葬的方式违背阴阳五行风水气运。

    这种说法提出后,很多验尸医生不干了。他们嚷嚷着让唐老爷子带着他的一干老兄弟拿锹挪坟,要是没那个力气就别唱反调。其中葬仪所所长曾拜董大山为师,虽是入了石城以后的记名徒弟,但是他遇到困难还是会向这位老师请教。

    当时的董大山已经弃科学从神学了,他听了只是摇摇头眯眯眼叹息着“鬼道着,人心也。”然后就拿着一筐馒头白酒熟牛肉自称进山闭关去了,虽然从他的装备上看更像是去打虎。所长对此很迷茫,于是拗不过“德高望重”这四个字,同意让葬仪社加入几位老前辈。

    所以,目前的葬仪所所长就是年逾八十的唐柏杨,这也是唐老最为人所知的名号。

    和一般下葬天不同的是,这天的天气还不错。可谓是碧空如洗万里无云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当然这不是夸张,大多数人穿着黑色短袖短裤就说明了这个事实。只有葬仪所那几个丧葬人员打扮奇特,他们穿着黑色的长袍胸前别着白花,面罩遮住了口鼻只剩下古井无波的双眼,黑色的布靴一尘不染。盛夏的天气硬是让他们给人一种冬阳的感觉。

    唐柏杨老先生作为家属没有特殊装扮,仍是报丧时穿的那套黑色正装,就像早就预备好了一样。太阳照在他冷若冰霜的脸上,连汗珠也没有,也许就是有水珠流下,大家也会当成老人脸上的冰霜化掉了。

    与之对比下周小琴有些崩溃。她一直靠在董齐的怀里,哭的没有声音,但是眼泪却是断线珠子一般哗哗地掉。她每走一步都是在地上挪动,身体附着在丈夫身上两人都很缓慢。一些她的同事闺蜜在旁边跟随着安慰,奈何这个悲伤的母亲只是哭泣。

    董齐很正常的参与打理丧事,与葬仪所的管理人员交换着意见,与参加葬礼的每一个熟人朋友打着招呼。他彬彬有礼地回应每个人的安慰与祈福,看起来像一个专门接待宾客的司仪。两个小时后,他们开始了最后一步,带着棺椁游行一圈最后在葬仪所选好的墓地下葬。

    八个黑色的长袍人一起抬着一口黑色的大棺材,大棺材两侧雕着龙与凤,很素很逼真。看宽度足够两人。这时董齐才看清那些人还有像是作为人的地方——白皙的手腕与手指。

    “这棺材真大,难道把俩孩子放在一起了?”董齐走到唐柏杨身边悄悄地问道。

    “他们必须合葬。一个是男女殉情而死,死后让他们圆满才是尊重亡灵。再一个,他俩的手握在一块儿太紧,死后神经也不恢复根本打不开。只好装在一个棺材里了。”唐柏杨偏过头看了一眼董齐,语气沙哑说的清晰缓慢。

    “说实话,我不懂他们为什么殉情。这没有道理。如果他俩愿意在一起,我们做家长的不会反对。如果说生活有压力,那就更不可能了……我觉得……”董齐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一直观察着唐柏杨的表情变化,但是唐老依旧冷若冰霜,一付让别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他家死人了的样子。于是两人沉默半晌,董齐也终于不再搭话。

    下葬仪式开始了,黑袍人把黑色的棺材很慢地放在了挖好的坟坑里。然后开始向坑里填土。看着一锹锹松黄的泥土打在棺材盖上,土粒四溅。沙沙的声音如同翻书一般,往日里儿子的种种喜怒哀乐全很清晰的在董齐脑子里过着。他突然有些恍惚,他感觉董小青就在里面,似乎喊着让父亲把他抱出来,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

    董齐重重地向前迈了一步,突然胸口撞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是一只苍老干瘦的胳膊,但是很有力量的触感。唐柏杨再次偏过头看着董齐。

    “所谓死者,死于形体未止,死于人心方为轮回之道。”老人目光里没有悲伤,很有葬仪师的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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