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很久之前的一段故事,加上新过去的这一年,不多不少,已经整整走过去了十三年。

    十三年前,她还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丫头,刚学外语没多久,背着她那十斤重的,一边走一边背apple和banana。

    她爸爸放了短假,白天在家做饭打扫,一日接送两回,到了傍晚放学时分,总是骑辆自行车早早地在门外等她。

    她像个快乐的小乌龟,脑袋埋在书包下,坐在自行车的大杠上。每过一段小坑,他爸爸用阿语,声音高昂地说:小心屁股咯!

    这一日下午却不一般,爸爸坐着辆大众桑塔纳而来,等她的时候倚在车门外,瞧见脑袋一点一点的苏童,挥挥手,说:“童童!”

    爸爸帮她卸下书包,让她坐到后排座位,她一脸天真地问:“爸爸,你为什么坐上这车子了。”

    爸爸没打算要立刻回答,前头开车的司机嘴快得很,说:“童童,你爸爸他啊,又要出差了。”

    晚上爸爸带她去吃了一顿肯德基,点的儿童套餐里送了一个陀螺,上头有只身子老长的汤姆猫,一转起来,汤姆追着尾巴跑。

    苏童吃不了两口就喊饱,一个人在桌下玩陀螺。

    爸爸喊她她没应,直到妈妈推门进来,带着一身寒气将她抱起来。

    分别的时间来得这样早,她往妈妈肩头一趴,就开始流眼泪。

    爸爸绕过来看她,按着她左右乱动的小脑袋,说:“童童,爸爸这次答应你,一定能早点回来。”

    苏童满脸泪,抽抽搭搭问:“有多早。”

    爸爸皱了皱眉,说:“很早。”

    “你能答应爸爸好好念书吗?”

    “我念书很好。”

    “还有阿语呢?”

    “我天天都在念。”

    “会发弹音了吗?”

    “……”

    爸爸揉开她刘海,擦干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说:“下次回来,你念给爸爸听。”

    他温柔地笑,一扬眉,一举手,发出一连串又响又漂亮的弹音,拖得又长,调子又高,像街口挥着扇子卖羊肉串的外地人。

    苏童破涕而笑,拿手去捂爸爸的嘴,他哈哈笑着来捉,送到嘴边亲了又亲。

    回到现实,马希尔问:“你爸爸也是个记者?”

    苏童摇头,说:“不,他是个阿语翻译,阿语比我说得好多了,人又聪明耐劳。那时候国内兴起英语潮,能说好英语已然不易,更别提到今天都很冷门的阿语了。因为这个,爸爸是个香饽饽,但工作也局限,跟着国内的工程队来你们这儿合作搞基建,经常一出差就是大半年。小时候忘性大,刚刚熟悉了他就走,等他回来了陌生得很,说什么也不肯叫爸爸。”

    马希尔说:“孩子都这样。”

    苏童说:“就是那一次,他出来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他们在这儿的工程队遇袭,好几个人都送了命。”

    马希尔说:“你爸爸难道也……”

    苏童说:“我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只勉强找到几个人不完整的尸体,剩下的就都报成了失踪的,可能是被掳走了,可能是自己逃跑失散了,可能是那炸弹太厉害,把人炸得一点不剩了……可能性有那么多,但我爸爸是真的没了。”

    自那之后,再也没有过消息,再也没回来过。就像大海中蒸腾出的千万水汽中的一小个,摆脱这束缚之后,便谁也不知飘向了哪一方。

    明明理智告诉她,那种环境里,爸爸不可能坚持得了太久,但她心里的某一处还总是幻想着,他或许还活在这世界的某一处,可能残了,废了,失忆了,回不来了,但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人只要活着,有口气在,就会有希望。

    打破她这一切美好愿望的,是她母亲两年后提交父亲死亡的那一纸申请。

    她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体谅她母亲一个人养育她的艰辛,这份体谅一直蔓延发酵,直到他们搬入新宅,加入新人,她始终都没有说过一句不得体的话。

    继父对她兴趣斐然,从她抽条长高,发育成长的那一天起,几乎没有哪一天不是在对他的躲避和恐惧中度过。

    母亲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装聋作哑还是神经大条……许多,许多,这一切她都可以忍,都可以选择不在意——她连父亲都失去了,又有什么资格再来说不呢?

    如果真的要恨,最恨不过是妈妈为了一场新的婚姻而选择递交的那纸申请。

    苏童真的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如此轻轻松松就被消去一切的痕迹。

    如果爸爸还能回来呢,如果爸爸再次出现,向她招手喊童童过来,他又能以怎样的身份来立足,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已经被人忘却,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人挺奇怪的,最亲近的人面前反而羞于提起,偶然遇见个陌生人,稍微表现得想听听你的事情,你就刹不住车似的把一箩筐的陈年旧话都倒出来。

    苏童这时候方才把话收回来,说:“扯得太远了。”

    马希尔听得很认真,问:“所以尼斯就是你爸爸失踪的地方。”

    苏童说:“是啊,但我也不敢肯定,这地方太小太小了,那时候网络又不发达,我翻了挺多资料也才知道一个名字。”

    马希尔忽然不讲话,埋头又开始玩地上的草。

    苏童等了半天没听到回音,于是扯了扯被子,头枕在膝盖上,意识已经随着瞌睡一点点的流逝。

    马希尔这时候突然问:“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苏童说:“我没告诉过你吗,你可以喊我sue。”

    马希尔说:“sue。”

    ***

    一连几天都没有消息。

    苏童被困在这间屋子里,感冒上到巅峰后,状况不会再坏,一日比一日好起来,咳嗽也渐渐止住了。

    只是人瘦得很快,她用木木的手摸脸,来前的那点婴儿肥消失殆尽,脸部的轮廓从没有这样明显过。

    马希尔仍旧陪着,或是说看着,她投来虚弱的一笑,说:“我现在是不是挺脏的?”

    马希尔打量着她,说:“是有点。”

    “没法不脏,你们连水都舍不得给我喝。”苏童又一摊手,冲他眨眼:“那我是不是比来的时候难看一点了?”

    马希尔拧着眉,挣扎半天:“没有难看一点儿。”

    “……哦,谢谢。”

    “是难看多了。”

    “……”只能苦笑,苏童自我解嘲:“也好,没人想那个我了。”

    苏童虽然无法出入,但对这里的变化十分敏锐。

    不睡的时候,她将所有的精力全奉献给了耳朵,这处营地的规模和上一个相比更加小,因为靠着集镇,偶尔有附近的人前来好奇的询问。

    真正一伙的人里,没有什么交谈声,夜里放哨的脚步声也少。

    这一两日,大约是因为忙于和顾川那边交涉,起初每天都要来查看她几遍的那帮头目也不见影踪。

    向晚的时候,马希尔进来告诉她,大家已经没有耐心,他们不能在一个地方呆太久,明天一早就要转移。

    苏童心想这下一走,又不知道要带她到什么地方,谁知马希尔凑近她说:“今晚是你最后的机会,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苏童一怔,马希尔又丢下个更大的炸弹:“sue,这儿就是尼斯。”

    原来转了一大圈,也不过是在原地打转,他们离城市很近,只有几个小时的车程,政府军说不定每天都要前来巡视一趟。

    苏童眼中忽地燃起火焰,她从被子里滚出来,没顾及被绑的双脚,猛地一下扑到地上,抓到马希尔的袍子,喊他的名字。

    马希尔蹲下去扶她,说:“sue,我不是为的你,我是为的拉比阿,为的……为的那片海。”

    苏童不停点头:“我知道,我不会骗你,我发誓。”

    马希尔带来了一条黑袍子,他用刀将地图画在地上,告诉她出门之后向哪儿走,沿着那一条路可以最快地逃出这个镇子。

    苏童边记地图边穿袍子,听到这儿,忽然抓上他手,说:“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马希尔说:“人一多,目标就大,我还可以为你争取时间。”

    苏童:“他们不会饶了你的。”

    马希尔去推她的手:“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却只有沉默。

    马希尔指着地面,问:“记住了吗?”

    苏童一点头,他立马用脚踏糊了。

    此刻,他语气又低落又欣慰,说:“我让我的家人去了城里,前天一早就走了。”

    苏童说:“你告诉他们地点了吗?那儿很快就有新修的新闻中心,我一定会让人找到他们。”

    马希尔嗯了声,又忽地抬头紧紧盯着她,说:“sue,你一定要履行诺言。”

    苏童将他手里的刀一把抓过来,拿尖利的顶端往指头上狠狠一戳,昏暗的月色下,渗出暗色的液体。

    她龇着牙吃痛,言辞恳切:“这在我们那儿叫歃血为盟。”

    马希尔给她戴好头巾,将几乎整张脸都遮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说:“这儿的人里一大半是附近村镇里的人,他们晚上会偷偷跑回去,留下的人不多。你先不急,趁着下半夜的时候再走,那时候人很困很累,守卫最松,今晚有云,说不定那时候还会下雨。

    “我只能帮你到这儿,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去走,如果路上被发现,抓了回来,或是半路力气用尽了却没找到歇脚的地方,被冻死了,也只能算是你自己的错。”

    苏童不停点头,说:“你放心,不管我逃不逃得了,对你的诺言都能履行……不,我一定能逃得了,一定能逃得了。”

    话虽然坚定,心里仍旧是惴惴不安的。

    等待下半夜的这几小时,是苏童这辈子最难熬的几小时,与之相比,同样是决定人生轨迹的高考,之前如临大敌的那一会儿也几乎成了毛毛雨。

    幸而真正逃离的时候比她想象的要顺利,在扛枪的哨兵绕到另一头的时候,她裹紧袍子大步离开。沙子吸收了声音,深夜里,只有风过的呼呼声。

    踏上来时街道的沙路时,心脏几乎快从胸腔里蹦出,她一路疾走,到最后一个拐弯便是不管不顾,疯狂的快跑。

    昏暗的月亮是又一大功臣,黑黢黢的天幕掩藏她的身影,一道漆黑的影子顺着延伸的道路不断往前,直到将这片沉睡的小镇抛之身后。

    一个甩头,看到这抹比背景更深的颜色,她忽然生出某种唯心的想法:

    这一切,一定是爸爸,在冥冥之中护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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