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茫茫的灰,直似无穷无尽。

    无天,无地,无人。

    无一物。

    是真正的孤独,是永恒的虚无。

    空荡荡的,使人无着。

    只有一点。

    光。

    化为一道,淡淡虚影。

    缓缓走来。

    漫步,徐行,就像是一尊自远古洪荒,缓缓走来的神灵。

    走过岁月的山,走过记忆的河。

    他无声地,走向了我。

    是他,是他!

    修长的眉,挺直的鼻,朗朗的目,薄薄的唇。

    他,是那样熟悉,陌生而又熟悉,正如镜中影像,岂不正是莫虚——

    然而他,不是我。

    他不是。

    他是披发跣足,他是风骨峥嵘,他的面颊有若刀削,他的眼神布满讥诮~~

    就那样,看着我。

    那是藐视,藐视一切的目光,无畏而又犀利,利剑一般刺向了我!

    使我自觉渺小,使我自知卑微,我低头,我颤抖,我心惶然,不敢与之对视——

    甚至不敢,问他一句。

    你是谁?

    我知道,我不配。

    是的,我是一个平凡的人,敬畏天地,自知孱弱。

    我的脸上,没有那使我羡慕的,那岁月风霜的刻痕,我的心中,没有那使我向往的,那千山万水的坦荡——

    一声嗤笑入耳,抬头眼前空空。

    人已不见。

    他走了。

    仍是一道背影,虚空之中漫步,徐行——

    不!是两道!

    一道伟岸挺拔,一道婀娜曼妙,二人携手并肩,双双远走。

    不见。

    多少!

    是多少!

    我欲呼喊,开口无声!

    我欲嘶吼,开口无声!

    我欲狂啸,开口无声!

    无声,无声,我已出离愤怒!

    只想毁灭,毁灭,毁灭了这天地!

    毁灭我自己!

    多少!多少!

    ……

    ……

    ……

    蓦然惊梦,一片朦胧。

    不觉泪痕湿,心无凭倚处:“缘为因,缘为果。”

    转过酸涩的眼,昏黄的光线中,四壁明明暗暗:“有缘人,有缘人,哈!”

    不远处,先生端坐笑谈,然而案几对面,空无一人:“佛说不执表相,佛说无不皮囊,象铃既已认主,你又何必再问。”

    一时无声。

    这场面,很有一些诡异。

    莫虚愕然四顾,一时云里雾里:“先生,这是——”

    “啊呀!”忽一跃而起,急吼吼叫道:“先生先生,多少给那大狼二狈掳了去,现下只怕凶多……”

    “觉明妙心,妙湛觉行,善哉善哉,南无、阿弥陀佛——”

    语未落,金身现,一时满室放光明:“哇!”

    但见案头前,上方三尺处,当空盘坐一老僧:“空,空悲大师?”

    莫虚从来都很傻,几乎活活吓死了:“你,您老这是……”

    是空悲,又非空悲,结跏坐莲台,身被千佛衣,瑞气三千道,金光开如屏:“说浮生,问飘零,一觉万年,是梦是醒?”

    莫虚自是,万分惊骇,“先生,先……”

    先生吟道:“叹浮生,念飘零,叶落花开,无时梦醒。”

    空悲合什,不语。

    长久注视莫虚,面生欢喜、释然、悲悯、亦有敬畏之色。

    ……

    “这个和尚,叫作行觉。”

    “是故生忧怖,是故无忧怖,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可是先生,可是多少,可是……”

    “一个着了相,一个着了魔,空悲不得悟,行觉可悟得?”

    “金锐火烈,无法无天,行觉着相,不若着魔。”

    “不见即见,不着即着,相由心生,魔又奈何?”

    空悲无语,思量。

    莫虚有待不听,奈何字字入耳,一时心浮气燥,可说饱受折磨:“故生忧,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然而灭即生,然而有即无,是故师尊又说……”

    “和尚太过啰嗦!”先生断然一句,竟似不耐烦了:“去!”

    当下一气吹过,吹得金身法相破灭,佛光瑞气化为乌有:“南无!阿弥陀佛……”

    ……

    ……

    天,是黑着。

    风,是冷的。

    灯也昏暗,四下风动枯枝,影影绰绰。

    一个人,低着头,拖着疲惫的身躯和沉重的脚步,走在大街上。

    脚下,灰扑扑的影子前前,后后,前前,后后,长长短短,一般地老气横秋。

    这边黑洞洞,那里黑幽幽。

    有一点亮,很亮,那是只猫:“啊——啊——”

    原是一只夜猫子,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叫。

    沙沙,沙沙,这个人,安静地踏着自己的脚印,无声无息地走。

    走在昏黄寡淡的光线之下,左右四下壁瓦屋舍灰黑,尤显窗棂上的纸,一格格惨白。

    一间间,一格格,一阵婴啼,一阵婴啼,一阵又一阵婴啼:“呜哇——呜哇——”

    入耳,大作,转瞬群婴齐啼:“哇嗷——哇嗷——”

    那是野猫,发了疯也似地,叫!

    闹鬼了啊,闹妖了这!

    当然了,朱大少是胆大包天,无惧一切妖魔鬼怪!

    朱大少,只是怕黑。

    是的,这个走夜路的人,并不是朱大少。

    这个人,是莫虚。

    ……

    闷头疾行,步步惊心!

    可恶!可恼!

    多少身陷魔窟,想必凶多吉少,所以说:“就没一个好人!都不是好东西!万年老妖怪!万年大色狼!”

    莫虚暗自腹诽,这是平生第一次,对叶先生大不满!

    人有亲疏远近,事分轻重缓急,一天到晚牛气冲天,出了事儿就溜之大吉——

    叶先生,去了百花楼。

    百花楼,百花楼,每一天,每一夜,那是必修的科目,先生从不迟到,风雨无阻。

    说过,吟诗找灵感,对酒谈人生。

    扯!

    当然了,那是一些糊弄小孩子的话,现下莫家少爷已经长大,又不傻——

    先生说,不早了,回家吧。

    先生说,听话。

    哎——

    夜漫漫,路长长。

    黑暗如影随形,风声响彻天地。

    名州府衙。

    前是公堂,其后府宅,四四方方堂堂皇皇,偌大一片官家地界儿!

    远远望去,门庭森森。

    依稀,沉实厚重夜幕之下,府衙大门洞开,犹如一张饕餮之口——

    在吞噬着,这,吞之不尽的黑暗!

    一点,一点,又一点,是灯光,明明灭灭。

    一道,一道,又是道,是人影,影影绰绰。

    是有多少人。

    坚守在这里。

    都是平民,老实百姓,人如过江之鲫,灯若满天繁星。

    ……

    黑暗之中,莫虚一个人,直挺挺戳在那里。

    ……

    天上的星,一闪一闪,眨着眼睛。

    灯多,静默。

    人只有更多,比白天更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下至垂髫上至耄耋,聚集在了府衙之前。

    有人在说,有人在听,说的正是莫家之事。

    人们在说,莫虚在听,这不只是莫家的事。

    这是是与非,这是善与恶,这是黑与白,这是对与错,公道自在人心——

    是的,有一种感动。

    叫作,感恩。

    暗夜之中,无人得见。

    一拜,二拜,三拜,再三而拜。

    却是何物,胸中起伏,勃勃欲出,似要拼命挣脱那长久以来压抑着的层层束缚:“呼——”

    莫虚忍泪,走上前去:“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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